陷落前夜

　　梵尔缇不喜欢夏天。
　　可他在那个夏天遇到了洛迦。
　　仲夏的阳光很耀眼，洛迦和阳光一起来到他的世界，熠熠生辉。

　　黏腻的汗水，灼人的日光，连同窗外无止境的蝉鸣，一切都令人生厌。这个午后本来应该像许多夏日的午后一样，无声无息地溜走，直到父亲书房那扇沉重的门被推开。
　　光影切割的瞬间，他看见了那个被推搡进来的少年。
　　黑发，黑眸。
　　像一道不该存在于日光下的浓重阴影，突兀地落进这间充斥着旧书与权力气息的房间。家族里人人都有一头灿烂的金发或至少是温柔的棕色，唯有他，墨色的发丝垂落在苍白的额角，仿佛生来就为了印证某个不祥的预言。
　　父亲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是你的孪生弟弟。该怎么做，你自己清楚。”
　　梵尔缇心中冷笑，这个家族从根子上早已腐烂，滋生出一两个见不得光的秘密，实属寻常。他甚至已经准备好挂上那副练习了无数次、足以骗过任何人的温和笑意。
　　可就在他抬眸，对上那双眼睛的刹那——
　　所有预设好的台词与表情，尽数崩塌。
　　那是一双纯黑色的眼睛，如同最深沉的永夜。可在那片理应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里，他却没有看到预想中的怯懦、阴郁或麻木。他看到的，是寂静宇宙里流淌的璀璨星河，是仲夏夜炸裂在苍穹的烟火，所有被他厌弃的夏日光辉，仿佛都在这一刻，无声地汇入了对方眼底，凝成了令他心脏骤停的漩涡。
　　原来，最耀眼的光，诞生于最沉寂的黑。
　　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前一步，伸出手，用一个他自己都未曾料想的、真正算得上温柔的拥抱，圈住了这个被定义为“不祥”的弟弟。
　　他嗅到对方身上清冽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气息，与这个污浊闷热的夏天格格不入。
　　“别怕，”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温柔，“从今以后，你就叫洛迦。”
　　——一个告别黑暗过去的新生之名，也是独属于他梵尔缇的，危险的宝藏。
　　他在拥抱中垂下眼睫，遮住了眸底翻涌的、连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占有欲。
　　这个家族一如既往地腐烂，但这次似乎不同。
　　他要成为那个唯一的，利益与灵魂的……既得者。
　　他要让这个人永远留在自己身边，无论是用什么方式。
　　当脱离这个怀抱时，梵尔缇罕见地有一些不舍，不过没关系，他以后会有很多个这样的怀抱，他等到起。
　　“你还没有去看自己的房间吧，会带你去的。有什么不懂的，不适应的，都可以告诉我，我来解决。”
　　“哥哥”，洛迦拉住了他的衣角，“父亲说我明天要去教堂受洗，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哥哥能……教教我吗？”
　　“好啊，可我下午很忙，你愿意晚上来我房间吗？”
　　“谢谢，哥哥。”
　　“去吧。”
　　管家带走了洛迦，梵尔缇望着他的背影，感受着自己怀里残留的他的温度，是他从未感受过的。

　　当午夜的钟声响起，梵尔缇迎来了他的访客。
　　水池中映着粼粼的波光，梵尔缇的声音含着笑：“受洗就是神用清水洗涤你的罪孽，躺在水里适应一下吧。”他先一步跨入池中，微笑着向洛迦伸出手，“你要是害怕的话，就抓住我的手。”
　　洛迦轻轻将手搭在上面，好像梵尔缇是什么易碎品，一碰就坏似的。
　　梵尔缇觉得好笑，于是反手更用力地回握。看着洛迦微微睁大的眼睛，成了一种乐趣。
　　水渐渐漫上洛迦的脸，他躺在水中，无知无觉，像一幅睡着美人的画卷。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洛迦的脸色逐渐涨红，他到极限了。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梵尔缇的动作更快，他横跨在洛迦身上，将他重新压入水面。
　　池水其实并不深，不足以淹没一个少年，于是他恶趣味地用手扼住洛迦纤细的脖颈，迫使那具挣扎的身体彻底沉入水下。
　　洛迦出于本能试图吸气，冰冷的池水却抢先灌入喉管。窒息的痛苦与肺部的灼烧感撕扯着他的意识，视野开始闪烁、模糊。在那些破碎的光影里，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无人问津的影子——
　　“就这样消失……也好。应该没有人会感到惋惜吧，毕竟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啊。”
　　梵尔缇凝视着他那双形状姣好的眼睛，那双因缺氧而微微涣散的瞳孔，里面曾有的惊愕、愤怒、不甘，乃至最后的哀求，此刻都被水波揉碎，归于一片了无生气的空茫。
　　真是……漂亮得让他心口发痛。
　　一具永恒的、美丽的尸体，总比一个活生生的、会带来麻烦的弟弟更有价值。
　　洛迦浓黑的长发如海藻般在水中飘散，让他想起神话里以歌声蛊惑水手的海妖塞壬。
　　同样是受尽造物主偏爱的容颜，塞壬能轻易夺走生命，他的洛迦却连自保都做不到，会委屈吗？
　　在这种时候，他会哭吗？
　　一股暴虐的怜惜在梵尔缇心中疯狂滋长。他感到一种焦躁的遗憾——为什么偏偏是水？让他无法看清洛迦此刻的表情，也无法珍藏他可能滑落的泪珠。
　　——小人鱼的眼泪和他一样，弥足珍贵。
　　洛迦的脸色逐渐泛出青白，挣扎的力道微弱下去。苍白的唇瓣无声地开合。
　　他应该听不清的，可他知道，他能想象出来，那该是多么好听的一声“哥哥”，像是塞壬致命的甜美歌声，一下一下，瘙痒着梵尔缇的心弦。
　　可惜，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怎样才能让尸体保存得更久一点呢？他真的不希望看着这个人在自己面前过快腐烂，那会让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腐烂掉了。他要在失控的欲望里和他永久沉沦。
　　当最后一串细小的气泡从洛迦唇间逸出，梵尔缇终于松开了手。他有些摇晃地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水下沉静的身影，决然转身——
　　“哗啦！”
　　巨大的破水声在他身后炸开，一股远超他想象的力量猛地反剪住他的双手，将他狠狠按回水中！
　　他被骗了。
　　一股被彻底戏耍的暴怒瞬间点燃了他的血液。
　　洛迦的力气竟然这么大？！刚才那濒死的虚弱，全是伪装？！
　　紧接着，一个带着池水冰冷温度、却又异常柔软的触感，堵住了他因惊愕而微张的唇。
　　……洛迦吻了他。
　　目眩神迷。
　　洛迦紧扣在他腰间的手，洛迦散落在他脸颊的灼热呼吸，都带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决绝，猝不及防地撞了梵尔缇满怀。
　　太荒谬了。
　　“哥哥……”洛迦的声音在唇齿的缝隙间破碎不堪，一滴冰冷的液体顺着过长的睫毛，滴落在梵尔缇脸上。
　　“不要杀掉我……好不好……为什么……明明你对所有人都那么好……不要讨厌我……不要离开我……”
　　从书房那个令人心悸的拥抱中分开时，梵尔缇在洛迦那双盛着星河的黑眸里，看见了一种近乎贪婪的静谧。
　　他当时不明白那是什么。
　　直到在水池边，当洛迦的吻带着窒息的力道落下来时，他才骤然惊觉——
　　原来从一开始，他渴望的就不是去拯救。
　　而是共堕。
　　当这个吻在铁锈味的血腥气中结束时，意识才堪堪回笼。
　　洛迦颤抖着抬起了头，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把脸偏向一旁，试图逃避这一切，可梵尔缇不会让他如愿。
　　他捏住洛迦的下巴，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四目相对，连呼吸声都好像变得沉重：“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我不想让哥哥讨厌我……”可好像全都搞砸了。
　　漆黑的瞳孔蒙上了氤氲的水汽，像两颗不透光的玻璃珠，梵尔缇金色的眼眸赋予了它第二种的色彩。
　　“可你这样做，只会让我更讨厌你。你要记住，我讨厌我的‘弟弟’。”梵尔缇脸上带着报复性的笑意，他看着洛迦因他的话黯然神伤的样子，心里获得了一种莫大的快感。
　　果然窥见的片刻光影不过是神明的衣角，光芒易逝，对洛迦更是如此。
　　他从不祈求会得到神明的垂怜，可当真正在须臾中得到过光后，却又贪恋他的温暖。
　　洛迦一向擅长逃避，直到现在——避无可避，最后一条生路就在刚刚被他亲手斩断。
　　他和梵尔缇，本来就不应该又任何交集。强行撕裂两个时空，让两条平行线相交的代价，就是让这两条时空彻底混乱，永远纠缠在一起。
　　洛迦闭上了眼睛，像是一个罪犯等着他应有的宣判。
　　“哥哥……我……我知道了……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声音轻得融进水里。渎神的代价太沉重，他罪有应得，作茧自缚。
　　时间随水波凝固了片刻。
　　然后，他听见一声很轻的、近乎愉悦的叹息。
　　“第一次觉得，”梵尔缇的声音贴着他耳畔响起，温热的气息驱散了水的冰冷，“文字游戏这么无趣。”
　　他安抚般拍了拍洛迦的脸颊，轻声说：“别着急啊，我是讨厌我‘弟弟’，但我永远不讨厌洛迦。”
　　洛迦的瞳孔骤然收缩——
　　“从我赋予你名字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的私有物了，我是不会讨厌我的私有物的。”
　　那……那刚才算什么。洛迦呆呆地看着梵尔缇，水中的一串串气泡仿佛又浮现在他眼前。
　　“那为什么，还要——”，还要杀掉我。
　　“因为我不想让你参加受洗。受洗之后，你的心、你的信仰乃至你的灵魂，就归属于上帝了。那样的话，你可就不是我的私有物了，所以我不允许你参加受洗。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你吻了我。”
　　这个奇幻的、带有魔力的吻，扭转了两个人的命运。
　　“你的罪孽洗不清了，神再也不会宽恕你，你是彻头彻尾的不详。所以，别信仰神了，来信仰我。”
　　“哥哥……”
　　黑暗终被金色的黎明所取代，洛迦被梵尔缇拥入怀中。
　　梵尔缇感受着怀中人略显僵硬的回抱，目之所及之处，午夜冰冷的水中，只有他是暖的。
　　可在他背后，洛迦的脸上带上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
　　霍恩费尔斯家族的继承人，这么好骗的吗？
　　这张脸是给他带来了很多麻烦，可也替他省去了一些麻烦——尤其是这麻烦还十分棘手的时候。
　　这样看来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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