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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新生:卷中来客
屋里静得过分,像个封了很久的老屋子,连风都进不来。
王砚卿睁开眼的时候,先是看见一根横梁,梁角裂了一道缝,里头塞着些旧灰,光从缝隙旁的窗纸斜照进来,落在桌上摊开的纸页上。纸角卷着,压着半块砚台,一截断了毛的笔横在一边。
他没立刻动。枕下硌着木板,后背贴着一团不软的被褥,边角有些潮,像压过很久。左手指尖碰到的是麻布的褶皱,粗糙、冷硬,还带点灰。
他缓缓坐起来,一边坐,一边感觉着哪里在拉、哪里在僵。脖颈有点酸,肩胛骨里像被什么磕过,麻麻地发胀。
他一度以为还在做梦。
但梦不会有这种钝疼,不会有唇边这点干裂的火气,也不会让肚子忽然空得发酸,像漏了顿饭没吃。
空气里混着潮气、墨味,还有淡淡的旧木味,像书房、也像库房。他下意识摸了摸床边,没有手机,摸到的是一支笔,尾端开了裂,像被人用得太狠。
桌边立着一摞账本,封皮磨得起毛,边角有几个小指印,像刚翻过。地上有一串鞋印,从门口到桌边,再绕出去,踩得不重,但留了点尘灰。
他垂头看了眼自己的手,瘦、骨节突,指甲缝里压着一点墨渍。袖口不合身,绣了两个字,线头有些松。他凑近去看,认出是——户部。
他没立刻反应过来。
只是坐着,看那张纸上写着“嘉和四年盐引入仓明细”,一栏一栏写满了数。下头还有几笔批注,红墨标得直直的,旁边写着:“抄录潦草,限三日重誊。”
下面落款,是他的名字。
他眨了下眼,又低头看那笔。
指尖冻得有点凉,他慢慢提笔,在空白处写了行字:
【表格混乱,建议依“地-品-税-差-备注”五列重排。】
字写完了,他没放下笔,只是握着它,在原地坐了一会儿。
门外传来脚步声,从远及近,最后在门边停了两拍,又转走了。
他听着那脚步走远,像有人刚路过,或者在等什么。他没出声。
桌上那页纸被风掀起一个角,没翻过去,只轻轻卷起,晃了一下,又落下。
王砚卿靠着桌沿坐着,眼神空了两秒,才想起一件事。
他好像是死过一次的。
死在一份还没交的年终总结前,手边泡着咖啡,电脑屏幕卡着不动,他当时的心跳,断了一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睁眼突然在这个不认识的地方,坐在另一份写了一半的表前,指头上还是墨。
他吸了口气,嗓子发哑,咽口水都费劲。肩膀胀着,嘴干,太阳穴还有点跳。
他低头看着那一堆账本,没太多反应。
只是觉得有点烦。
坐久了腿麻,他支着桌站起身,刚起一半,膝盖突地一软,整个人歪了一下,半边屁股撞上桌角,“嗙”地一声。他吸了口气,“操”字刚蹦出一半,门就被推开了。
王砚卿像信号刚连上,还在转圈。
“砚卿?”一个女声叫他。
他转头,一股莫名的熟悉先撞了他一脸。
一个穿着旧布夹衫的妇人站门口,怀里端着托盘,里面搁了个瓷碗,碗口还冒着热气。她站着没进来,像刚做好心理建设,但没确定自己进来会不会被他吼。
王砚卿认得那张脸。他非常、非常认得。
他妈的,他妈。
不是完全一样,但轮廓太像了,神态也像,特别是她端着热汤站在门口、嘴角抿着一条线、眼神有点不放心又不敢太靠近的时候——简直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的那个“你不吃我就倒了”的妈脸。
他脑袋顿了一秒。
“你先喝点汤,姜熬的,暖胃。”她轻手轻脚走过来,把托盘搁在他旁边一张矮几上,拿布巾垫了一下,动作很顺。然后犹豫了一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你早上磕了头……还疼不疼?”
王砚卿看着她手缩回去,掌心有点红,像刚揉过面。
他没接话,也没问她是谁。
他只往那碗汤那儿看了一眼,然后伸手,试探着端起来。
热的,瓷边烫手,姜味冲得鼻子有点发酸。
像极了他小时候半夜咳嗽,他妈三点半爬起来下厨房煮的一锅汤。比那还清淡点,没放糖,省钱版的。
他盯着那碗看了两秒,咕嘟咕嘟喝了一口。
“你身子还虚着,昨儿你说胡话,说你要查账?”她蹲在他身边,小声说,“真不用这么卖命,你就个小吏,抄抄表就得。”
王砚卿咽下一口汤,汤在胃里一炸,热得他舌根都出汗。
他晃了下脑袋,压压那股从胃往脑门上的蒸汽,语气极其冷静地说:“……我昨儿说啥了?”
“你说你要把那批账翻一翻,非要弄明白亏在哪儿。”她看他一眼,像怕他又疯,“你说什么‘数不对’,什么‘有人改过格式’,我都没听懂。”
王砚卿:“……”他更冷静了。
他回头看那本账册,默默往后翻了两页。
“那你……还真打算去?”她小声问。
他点点头:“不翻也得翻。”
“干嘛啊……”她忍不住叹气,“你就抄表,别给自己找事。”
王砚卿:“我也想抄表。”
她一愣:“那你为什么还要……”
他一抬头,语气诚恳:“因为昨天那本表太丑了,我受不了。”
“……”
她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那汤碗。
“你不是病糊涂了吧?”
王砚卿想了想,端起那碗又喝了一口,说:“我感觉……我醒得挺清楚的。”
她没再说话,收拾了空托盘,把碗拿走了。临走时还回头看他一眼,小声说:“慢着点,外头风凉。”
门关上了。
王砚卿坐那儿,抱着热汤暖过的手,深呼吸了一口。他还是不确定她是不是他妈。
但姜汤是真的,他现在真的不太想再死一次。
王砚卿把姜汤喝完,把碗搁回托盘里,手在膝头搓了一下,犹豫要不要躺回去再缓一会儿。
他真是累。心累!是穿越本身就让人累!
人刚死了一回,连个转世引导员都没见着,就被投进了这地方,还得自己起来走流程。他本来想等着再眯十分钟,鸡叫刚落,外头忽然一锣敲响。
紧接着街口传来谁家大娘的嗓门:“你家那小子还不走?辰初钟都响完了!”
王砚卿缩在榻上翻了个身。……谁特么辰初上班啊。
他本来是想赖会儿,结果鸡跟锣一起打他脸。他看一眼门口,母亲早走了,屋里就他自己,凉飕飕的风透着窗进来,一点睡意也没了。
他撑着榻沿站起来,把被子一扔,扯了那件他嫌土的官袍穿上,袖子还没系好,门外又响起一声喊:“王砚卿,你屋里还冒烟呢!你是不是烧账本了?”
“……”他吸了口气,披着衣服冲门出去,一边系袖子一边吼:“烧你祖宗账本!”
“哟,活了啊。”门外站着的是斜对门的王大壮,抱着个碗,瞥他一眼,“昨儿听你半夜还在说话,我寻思你梦里还在背表呢。”
王砚卿:“可能是……”
王砚卿扣好腰带,从柜里摸出一块干豆饼啃了口,像是两个月前的压缩点心,嘎嘣直响。
巷子口有卖豆浆的,一缸子热着,旁边摊位飘出油饼香味。他走过时,老板还冲他招手:“小王,要不要来一张?”
王砚卿看了一眼,摸摸自己空空的钱袋,回了句:“我今天值房呢,抄账迟到了,扣钱。”
老板听完,摇摇头,说:“抄错一笔,全得重来,抄完还得过一遍对——你们这活,比我们卖油条的细多了。”
王砚卿:“对。”
走出巷子,巷尾一拐,就是户部外院那条小道。走在这条道上的人都穿着差不多的官袍,有小吏,有文员,有送卷宗的脚夫,还有人塞着馒头嘴里念词儿,看样子是在背答辩状。
王砚卿混在里头,低头看自己官袍袖口那一圈线,已经有点松。他上身不太合,走起路来风钻进袖管,凉得跟进了空调风口似的。
前头人群越走越密,绕过一面高墙后,值房所在的东偏院牌匾就露出来了。
值房门口,站着一排人影,其中一个已经开始喊:“签到了!按手印,不准冒名顶替!”
王砚卿慢悠悠走过去,站在队尾。
前头那人回头看看他,打量了一下:“新来的?”
他点头:“嗯。”
“新来的?看着精神,挺好,咱这活讲究坐得住——不过头几天都坐得住,后头再说。”
王砚卿:“谢谢您。”
“谢什么,活你还得自己干。”那人冲他一笑,“走吧,咱这地方,打盹都得睁一只眼。”
王砚卿签完名,手印按得不轻不重,像是给自己盖章确认命运。
小吏领了他们一队往里走,路上讲了些注意事项,比如卷宗要按号归位,不许改账字,不许擅自调格式,错一笔都要登记。他讲得挺快,像背过几百遍,一路走一路念,声音哑里带沙。
“早上那份是‘盐仓清册’,只要照抄。下午那份是‘水税分折’,得自己按例整表,别乱排。”
“中午就地用膳,不得私自离院,送饭的会来。”
“该用的纸笔都在案上,抄完要自查一遍,不合格重做。”
王砚卿听着听着,脑子开始嗡,感觉像进了个没人关语音的会议室。身边人倒没什么反应,该点头点头,该走神走神,一个个都跟入定了似的。
值房是个不大的偏院,三面有窗,中间一长排案几,全是老旧桌椅和翻黄的竹简,靠墙有高柜,里面塞着各种封签过的账册。
他的位置在最里头靠窗,一张桌子,一盏灯,一摞还没开封的账单,还有一支削过头的狼毫笔,笔肚还沾着干墨痕,像前一任抄到一半猝死了。
他坐下来,翻开最上头那本,第一页还好,写的是某年某地盐仓出入表,到了第三页就开始打架。谁在上头涂了重重一笔,旁边还写了个“重算”二字,墨迹溅得跟泼了血似的。
王砚卿看着那页,半晌没动。
这表一眼望去,格式乱、栏位偏、小数点还飘着,有些地方甚至被刮掉重写。他摸了摸头发,感觉又掉了几根。
“这要是搁现代,”他咕哝,“得按造假处理,连系统都过不了。”
他抽出笔来试了试,笔尖太软,沾了墨还是塌的。他捏着笔管写了两行,就觉得手腕开始发酸,忍不住停下来甩了甩。
隔壁那位同僚听见动静,转过头来:“怎么?抄不惯?”
王砚卿笑笑:“没,就是太久没手抄了,热身。”
那人“哦”了一声,没再说话,继续埋头赶字。王砚卿瞥了他一眼,那人抄得很快,笔风稳,像是老手。他悄悄往那人那张表格瞄了一眼——
这一瞄,他眉心一跳。
那张表格式意外地整齐,分栏细致,甚至还有用红线划的备注标记——不像是常规抄表格式,更像是……系统导出的标书初稿。
他忍不住又瞄了两眼,确认那人的行文排版习惯非常熟悉。
“你以前做过账?”王砚卿轻声问。
那人头也不抬:“我们这儿谁不是做账的?”
“不是,”王砚卿又看了他一眼,语气里带了点小钩子,“你这格式排得比我领导都整齐,是谁教的?”
那人总算抬头,眼神淡淡:“你问得倒细。”
然后笑了笑:“户部也不是没人教——你慢慢看吧。”
王砚卿眨了眨眼,有点摸不透。但他低头重新翻自己那页的时候,心头有点痒:这地儿的人不太像平常人。
他写完一张,正准备放到左边堆里归档,发现桌面一角写着一句小字:“错一格,挨一板。”
字写得挺好看,锋利干净,是那种练过字又带点狠劲的手。
王砚卿看着那行字,伸手抹了一下。
没抹掉,是凿进桌子的。
“……?”
他默默把那张纸压在那句话上,移开眼。
窗外风吹进来,吹得竹帘呼啦啦响,他忽然有点想笑。
——真不是闹着玩的啊。
王砚卿一口气把一整本账抄完,松了口气,把笔一搁,眼睛发干,肩膀发僵,整个人呈一个“我再也不动了”的蜷曲状态。那一页抄得干净,数目清晰,连行距都比早上那几页排得利索。
他看着那页账,心里泛起点小骄傲:自己虽然在职场英年早逝,但手艺还在,哪怕穿越了,这抄表业务水平也是祖传的。
他正打算把这页卷起来塞进卷宗袋里,准备偷偷去角落发会儿呆,突然余光一动,身边多了一道影子。
他一回头,发现那位穿绛色朝服的“上司不一定、组长可能”的青年就站在他桌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安安静静,像是跟纸一块儿来的。
“这张账表,”那人开口了,声音还那样淡,“你排得比早上那份整齐。”
王砚卿眨眨眼。脑中第一反应是:哥你怎么知道我早上那份排得乱?“我”之前现在加起来总共好像也没来几天啊?你还看得这么仔细?
他心里刚冒出一万个问题,那人又淡淡接了一句:“不过,‘调拨批注’不能写在主栏,会被驳回。”
王砚卿:“……”
他低头看了眼那行批注,一点问题没有——除了它现在正在主栏中央耀武扬威地晃着脑袋。
他强行扯出个笑,语气虚得不行:“我……以为清晰点,省得他们看花眼。”
那人没理他,只是像完成例行工作一般转身走了,脚步不重,身影没入人群。
王砚卿看着那背影消失的方向,忽然有种“办公室有摄像头”的感觉。
他默默把那页纸抽出来,夹到最底下,又翻出一张空白账本纸,决定:今天就卷到这儿,咱不再出风头了。但他刚把卷宗扣上,还没来得及合上笔盖,余光又扫到了一个角落——
桌角压着一页纸,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
边角残破,纸色泛黄,看起来像是旧账残页,已经不属于他今天要抄的部分。他小心抽出来翻了一眼,上头写着几行批注,字写得不多,但末尾那一行歪歪斜斜地趴着,像是写到最后人也不耐烦了。
那一笔他总觉得眼熟,但又说不上来像什么。
他盯着那页纸看了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把它塞进了文卷最底下。
——管他是谁写的,能留下这玩意儿的,不是想帮人翻旧账,就是想找人垫背。
他现在两个都不想干!
王砚卿本想把那页残纸一塞了事,结果脑子跟心不一条路。手明明动了,脑袋还在默默地记着上面的几个字。
尤其是那行批注,语气特别别扭,写着:
【西三仓入数与上年不符,调拨银两未见附册。】
干巴巴一行字,偏末尾还加了个问号。像是某个认真到头发脱光的账房先生,写到这儿也忍不住怀疑人生了。
“未见附册”这四个字特别刺眼,像红笔在那儿画了道杠。
王砚卿越想越不对劲。
这玩意要是写在正常卷宗里,顶多是审计记录。但写在一张孤零零的旧账残页上,还被悄么声塞进自己桌角,那就是——
要么这事不能见光,要么这人怕别人看见。
更要命的是,这页纸根本不是今天该他抄的部分,页码不对,年份也老旧,看上去像是哪次换账留下的残稿,混在新账里容易被忽略。
但它不偏不倚出现在他桌上,甚至就躺在那张被点过名的整齐账页底下,像是故意塞给他看的。
王砚卿皱着眉,又翻出来细看了一遍。数字不多,语气不强,可越看越像一句话后面藏着一耳光,扇得轻,但准。
他盯了半天,实在坐不住了。
这张纸上的批注不光字眼别扭,内容也让人牙酸。西三仓?银两调拨?听起来就不干净。
王砚卿不是什么爱多管闲事的人,可这玩意出现在他桌上,不查查反倒心慌。
“要真有猫腻,我就成了最后碰账的人。”他咬了咬牙,“不先弄明白,万一真有人出事,我这新来的保不准被当枪使。”
毕竟上辈子他是HR背锅小王,什么“责任归属”、“流程审查”、“谁动了我的数据”——他太懂了。桌上那页纸让他心里不踏实,他犹豫了下,趁着还没人盯着,准备往后院卷库去。
户部这地方,卷库也不是多严,一到午时前就是谁闲谁跑腿——他这刚来没几天的,自然也归“闲的”那挂。
他站起来,衣角一摆,风从袖子里灌进去,凉得一哆嗦。往卷库走了两步,脚下那种“我是不是脑子坏了”的预感就浮上来了。
可他还是走了。
心里骂着谁不知道,表情倒挺平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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