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千千结

　　那天，白光降下，曌启攸睁开眼，踏进了那道漩涡之门，来到了无极世界。如今，已是她来到这里的第十七年。

　　听说母亲在生她时难产而亡，从未有人提起过父亲的消息。

　　因她自幼好学，天赋超群，深得帝君喜爱，被收在膝下抚养栽培，赐姓为曌，名启攸。

　　“锵——”
　　清晨的宁静骤然被划破，第一缕曙光穿透薄雾，洒落庭院。曌启攸身着一袭朱湛长袍，如破晓时燃烧的火焰，在风中轻扬。袍下衬着雪白里衣，手中长刀挥斩如流，劈、砍、旋、刺，收放自如，攻守皆恰到好处。

　　她扎着利落的高马尾，领口高竖，袖口紧束，长裤收进黑色长靴，靴上金属饰物在微光中泛着冷色。她的眼中只有专注。

　　并非曌启攸天生自律，而是她七个月大时，脑中便涌入了前世的记忆，尚在襁褓便已有了意识：

　　前世在地球，她的降生伴随着不幸。父亲为求儿子用尽各种“偏方”，却最终迎来一个女儿。在重男轻女的执念下，他亲手掐灭了她仅存不到十分钟的生命。

　　此后，她以灵魂存世，漂泊良久，直至那人终于得子。随着意识逐渐清晰，她目睹母亲在偏远山村中被生活压垮、日渐枯萎，虽满心不忍却无力改变，最终只能选择离去。

　　她开始漫游四方，一点点认识世界。作为魂体，她无需睡眠饮食，直至被一股莫名力量带至此处，重获新生。

　　因此这一世，她无比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天色渐明，阳光愈烈，映在刀锋上闪烁刺目。她额间渗出细密汗珠，顺颊滑落，但眼神仍紧盯刀尖，一招一式毫不懈怠。

　　“吱呀——”
　　庭院木门被推开，曌启攸动作一顿。

　　来人以臂推门，一手端碗，一手持筷，倚在门框上低头扒着饭。

　　“簌——”曌启攸利落收刀，拭汗走去：“师傅。”

　　让岁嚼着饭菜点头示意。曌启攸凑近一看：茄子、肉片。

　　“师傅，这应该是我的饭吧？”

　　这几日她练刀正紧，朔朔郪郪前一天都会问她次日想吃什么，做好置于门口。推门望去，地上的篮子果然已空。

　　让岁点着筷子咽下菜，“还以为给我准备的。我也吃饱了，剩下的给你吧。”碗里确实还剩少许。

　　曌启攸转身走开：“我也不饿，您留着吧。”

　　“嘴硬吃亏的是自己。”让岁瞥她一眼，继续吃。

　　曌启攸饮水歇息，问师傅今日为何得空前来。

　　让岁吃完收拾了一下，说：“今日上元节，我来瞧瞧你有没有懈怠。”

　　曌启攸不语，只静静看她。

　　“哎，行吧。我大限将至，最多七日。这一趟，是来与你告别。”

　　望着眼前满脸沧桑的师傅，曌启攸垂下了眼。

　　最初，无极世界本以母系为主体，男性地位次之。但随着日月变迁，他们野心膨胀。

　　趁女性每月月事期间出现倦怠、嗜睡、心悸、头晕、腰酸等虚弱症状，以及孕育生命不宜大动之年，他们借机以武力推翻社会秩序，进入压迫女性的时代。

　　直至练气之法盛行，女性实力崛起，逐渐扭转局面。

　　练气需调动自身阴阳灵气、引动天地之气，将气筑基化形。位于子宫的虚拟能量中心称为“灵墟”，聚阴气；心脏聚阳气。阴阳相合，方为练气。此法门万象森罗，博大精深。

　　她七岁练气，十四习刀，帝君请让岁出山为师。

　　让岁，一柄十方刀，被誉为天下第一刀客，常隐于魁山。五年前自觉命不久矣，决定传承刀法，才应帝君之请出山收徒。

　　三年间，让岁虽神出鬼没，常丢下几句“箴言”便消失，美其名曰“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熟能生巧”，但“一日为师，终身为敬”，何况曌启攸确有所得。

　　两世为人，这是她第一次直面与自己有关之人的死讯，心情不免沉重。

　　让岁却颇为豁达，让曌启攸最后练一遍十方刀法给她看。

　　“气行十方，刀随息转”，十方刀法是让岁将气与器结合所创，其核心是东起气、西敛气、南破气、北凝气、东南缠、西南御、东北进、西北解、内化、外用。

　　这与前世影视中苦练数载即成神功的路数迥异。

　　让岁称她有天赋，但曌启攸难以理解这与寻常刀法有何不同。如今她照猫画虎，招式虽有模有样，却未见通天之技。

　　让岁坐于桌前叉手含笑：“不错。壳子有了，认真沉下来，把气练好，就等你一感而通那一天。”

　　依旧云里雾里，但曌启攸已习以为常。她坐到让岁身旁。

　　让岁见她沉默，以为她仍在感伤，难得开口宽慰。

　　不料曌启攸问：“师傅，您人不在了，刀会留给我吧？”

　　让岁笑脸顿收：“我的刀，死也要和我埋在一起。你自己找你自己的去。”

　　曌启攸手放膝上，坐得端端正正，微微一笑。

　　两人罕见闲聊起来。

　　曌启攸问，能否展示十方刀法的真正威力，一展天下第一的实力。这些年来还未见过师傅出手。

　　让岁摇头说不可。毕生追求十方刀法已耗尽所有精力，如今油尽灯枯，方成将死之人。

　　并非曌启攸觉得师傅不靠谱，但这听来实在玄乎——走火入魔的刀法，能是什么正经武学？

　　她又疑惑：若因十方刀法耗损命理，那未创此刀法前，又是如何斩获天下第一之名的？

　　让岁轻叹，追忆往昔：

　　五六十年前，世道尚未太平。她自幼在魁山斩鸿门（历史悠久的刀剑名门）下修炼，与同门长隐并称“斩鸿双担”，年少便挑尽天下英豪，未尝一败。

　　除了长隐。

　　斩鸿之人当斩尽鸿图，唯刀法不追。长隐却是例外，一身天资，年少大成，却半途参军，下山弃刀改剑，亦运用通透。

　　二十年峥嵘岁月，她成为西州国昱王尹烬夺帝最锋利的刀，被赐尹姓。

　　尹长隐，惊封大将军，国之重器，后与东陵、南岛长期对战。

　　“最后啊，她死在了战场上。”
　　死在自己悟出气器之理，盼与她再决高下之时。

　　让岁摇头苦笑：“天下第一没了，我这个老二自然顺位。”

　　原来如此。可是师傅，您这上位故事，怎么高光全在别人身上？

　　“你这什么表情？若我俩皆在，如今比试，她必然逊我一大截。”

　　“不过嘛，枉然。人生就是这样，世上的花一茬开一茬，你开她败难争。”

　　她话锋一转：“你好好努力吧，等我死了，你还是很有机会成天下第一的。”

　　曌启攸未应。“天下第一刀客”？听起来很短命。

　　时至分别，让岁该离去。行前，曌启攸仍有最后一问。

　　让岁只好留步：“你怎么这么多事？快点儿，黄泉路上有人等的。”

　　最后一个问题是：“为何要把刀法传给我？”

　　大限将至，却将毕生所得传给一个无缘无故、非斩鸿门徒的外人。

　　帝君诚请？这理由太过蹩脚。

　　让岁一怔，细细端详她的眉眼，旋即笑道：“孩子，你的路还长。谜底，终有揭晓的一日。好好走路。”

　　曌启攸默然望着她携着难言的情绪转身离去，身影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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