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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苔藓与光
夏时的风总带着些迟疑,像是没散尽的热意,赖着不肯走。
教室里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把午后的困倦切成一片一片,落在摊开的数学试卷上。
我是许秋韵,高二(三)班的一个坐标。
不是那种需要用红笔圈出来的重点,也不是需要打问号的疑难。
就是最普通的、印在草稿纸边缘的那种,不仔细看,甚至会忽略掉的存在。
这样挺好,安全。
就像现在,我缩在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把自己埋进墙壁投下的阴影里。
笔尖悬在草稿纸上,迟迟落不下去。
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越过前排攒动的后脑勺,落在斜前方那个座位上。
卓悠南就坐在那里。
他像一株被阳光格外偏爱的植物,连落在发梢的光斑都带着雀跃的跳动。
风从走廊溜进来,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挺直的眉骨。
他低头演算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连微微蹙起的眉头都像是带着某种韵律,比黑板上的函数图像要生动得多。
他不是悬在云端的那种冷光。
刚才前排的林溪递过笔记本时,他笑着接过去,声音清清爽爽地漾开:“谢啦,我正找这页笔记。”
那笑意漫在眼角,不刺眼,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好似春日里拂过湖面的风,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柔和了几分。
我觉得,他是这所灰扑扑的高中里,唯一流动的光河。
篮球赛上跃起投篮时,球衣被风鼓起,引来一片细碎的惊呼。
音乐课上抱着吉他哼唱,指尖划过琴弦。
整个教室的喧嚣都会瞬间沉淀,连窗外的蝉鸣都仿佛放轻了音量。
走廊里与人擦肩而过,总能留下一句温和的应答。
所有人都默认他拥有一切。
好看的皮囊,开朗的性子,不俗的家境,还有那副被音乐吻过的嗓子。
他是老师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是女生们课间低语里绕不开的星子,是这单调日常里,唯一自带柔光滤镜的存在。
而我,只是一粒尘埃。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袖口磨出的毛边。
我低下头,盯着帆布鞋上洗不掉的污渍。
镜子里的我总是带着怯懦。
眼睛不够亮,是那种没什么神采的浅棕色。
皮肤是常年不见光的苍白,透着点不健康的青。
笑起来嘴角会歪向一边,露出不太齐整的牙齿。
每次不得不与人对视,我都习惯迅速低下头,怕对方看见我眼底的局促,像怕被人发现口袋里藏着的、见不得人的秘密。
卓悠南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有个叫许秋韵的女生,会在他回答问题时,悄悄掀起眼皮,贪婪地描摹他挺直的背影。
会在食堂排队时,隔着攒动的人头,雷达般搜寻那个熟悉的轮廓。
会在他经过座位时,瞬间屏住呼吸,直到那轻快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才敢大口喘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这些心思像潮湿角落里疯长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住整个心脏。
密不透风,却又不敢探出一片叶子。
我把它们写在废弃的作业本背面,用最潦草的字迹,记下他今天穿了件白衬衫,记下他哼过一句不知名的旋律,记下他帮同桌捡起掉落的笔。
然后在深夜,一张张撕下来,揉成纸团,扔进垃圾桶。
仿佛一场无人知晓的祭祀,供奉着我卑微的、见不得光的欢喜。
“许秋韵,第三题,上来解一下。”
数学老师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开。
我猛地一惊,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手掌瞬间沁出细汗。
周围传来几声低低的笑,那些目光密密麻麻地落在我身上。
我窘迫地站起身,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布料被捻出深深的褶皱。
讲台离我的座位很远,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又沉重。
我死死盯着地面,水泥地上的纹路在眼前晃动,不敢抬头,尤其不敢看向那个方向。
我能想象出自己此刻的样子。
佝偻着背,低着头,笨拙又可笑。
就在我快要走到讲台时,一道温和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是第三题吗?辅助线可以连接AC试试。”
是卓悠南。
他就坐在过道边,微微侧着头看我,眼里没有嘲弄,只有一点浅淡的善意。
他的手指在自己的草稿纸上轻轻点了点,划出一条简洁的线。
粉笔灰在阳光下簌簌落下。
我愣住了。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又在下一秒瞬间涌遍全身。
卓悠南的声音很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澈。
像冰镇汽水破开时的那一声轻响,清爽得让人心尖发颤。
空气里似乎飘着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混着一点青草的气息,干净得让人不敢呼吸。
周围的笑声停了。
“谢……谢谢。”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低得几乎要被吊扇的转动声吞没。
我匆匆走上讲台,抓起粉笔,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发颤。
粉笔在黑板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我的心混乱地跳着。
那道题最终解得磕磕绊绊,步骤混乱。
老师皱着眉让我下去。
回到座位时,我的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我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进臂弯。
心脏还在砰砰地跳,震得耳膜发响。
他大概只是随口一提,就像帮别人捡起一支笔那样自然,转回头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毕竟,他对谁都是这样温和的,不是吗?
林溪借笔记时是,前桌男生问他篮球技巧时也是。
可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像久旱的土地得到一滴雨,足以让那些隐秘的藤蔓,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悄悄舒展一片新叶。
我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他刚才的眼神。
那点不含杂质的善意,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久久不散。
下课铃响时,我还没缓过神来。
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
同学的笑语声,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收拾书本的声音,交织成一片熟悉的嘈杂。
我抬起头,看见卓悠南已经被几个男生围住,正笑着说什么,大概是在约放学后的篮球赛。
他的侧脸在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里,轮廓分明,笑容明亮。
林溪凑过来,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我:“秋韵,刚才卓悠南居然帮你说话了哎,他人真的好好。”
我低下头,假装整理书本,声音闷闷的:“嗯,是挺好的。”
“你说他怎么什么都好啊,成绩好,长得帅,性格还好,简直是小说男主配置。”林溪一脸羡慕地感叹着,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那个方向,“听说他钢琴弹得超棒,上次文艺汇演没看够,好想再听一次啊。”
我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把书本塞进书包。
是啊,他什么都好。
好到像活在另一个维度里,遥远得让我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就如同地面上的苔藓仰望天空中的星辰,连呼吸的空气都不一样。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同学们潮水般涌出教室。
我磨磨蹭蹭地收拾好东西,走出教室时,走廊里已经没什么人了。
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贴在地面上。走到教学楼门口,我看见卓悠南和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走在前面。
他的书包甩在肩上,步伐轻快,笑声隔着一段距离飘过来,明亮得有些晃眼。
他大概正说着什么有趣的事,引得周围的人也跟着笑起来。
我放慢脚步,远远地跟在后面。
看着他的背影,那个被阳光镀上金边的背影,在人群中依旧那么显眼。
卓悠南偶尔会回头和身边的人说句话,侧脸的线条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
这条路,我每天都会走。
有时能遇见他,有时不能。
遇见的时候,我就会这样远远地跟着,看着他的背影在前面移动,直到在某个路口分开。
这成了我一天中最隐秘的仪式,带着点卑微的欢喜和酸涩。
他不会知晓,有一个叫许秋韵的女生,会在放学后的路上,这样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把这短暂的同行,当作一天里最珍贵的片段。
走到那个熟悉的岔路口,他和朋友们挥手告别,转身拐进了另一条路。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缓缓抬起头,看向天空。
夕阳正一点点沉入远处的楼房后面,天空被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粉色。
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
我紧了紧书包带,继续往前走。
这就是我的青春。
似乎只是一场盛大而寂静的独白。
我是阴影里的观察者,他是光里的主角。
我隔着遥远的距离,收集他散落在空气里的碎片,拼凑成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这场沉默的追逐,在未来的漫长岁月里,留下带着酸涩余温的刻痕。
许多年后,当我再次想起这个午后,想起他那句不经意的提醒。
心脏依然会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模糊的疼。
我走在放学的路上,心里装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像揣着一颗易碎的糖,既害怕它融化,又贪恋那一点点甜。
夜色开始慢慢降临,将白日的喧嚣一点点吞没。
我的影子在路灯下被拉长,又缩短,像一段无人倾听的心事。
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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