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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熙药食铺
初春的风吹过层层叠叠的青瓦,悄悄给柳梢头染上了一点新绿。
沉寂了一冬的桐花坞苏醒过来了。
临水的店铺早早卸下了厚重的门板,露出里面琳琅满目的货色;
船娘清亮的叫卖声从碧绿的河水深处蜿蜒而来;
孩童举着新扎的竹蜻蜓和小风车,在泛着微光的石板路上追逐嬉闹,带起一阵阵细碎的铃音和春花初绽的清香。
河埠头的大树下更是热闹着,两个半大儿郎正对弈厮杀。
脸膛黑些的娃子猛地探手,就要去抓对面刚拍下的棋子:“不能走不能走!”
对面那娃子眼疾手快,一把将棋子攥进手心攥紧,嘿嘿一笑,下巴朝东头扬了扬:“嚷啥?瞧你这急赤白脸的劲儿!刚拄着拐杖能下地了,便敢上手抢啦?”
“可不!”黑脸娃子一点不带臊,反而眉飞色舞,声音清脆响彻枝头,“大人们不都说,自打沈姐姐开了云熙药食铺,这桐花坞便活过来了。瞧我这小跛腿都活络了,脑袋能不跟着活络?你懂啥?哎,我教你,你这步棋啊,该这么走!” 说着又要去掰他攥棋的手。
几个围观的小子哈哈笑着拍手起哄,“小五爷,要是沈姐姐的膏药能让你甩了这拐杖,你怕是要上天抢神仙的棋子儿了吧?”
笑声惊落了几片新叶,随着一阵风,打着圈儿飘到河对岸,正落在人头攒动的云熙药食铺旁。
药食铺的主人,名叫沈云归。
此刻她正坐在窗边的小案后,指尖慢条斯理地梳理着草药,听着外头欢笑嬉闹的声音,嘴角若有似无地噙着笑意。
一阵风拂过,撩散她松松挽着的发髻,几缕发丝垂落颊边轻舞,衬得那张未施粉黛的脸格外干净。
沈云归刚给寡妇林婶的女儿阿菱上完药。
一抬眸便瞧着那丫头一边抽泣着,一边偷瞄药案上的桐花胭脂膏。
她手上理药的动作未停,慢悠悠地开口道:“丫头知道爱美啦?靠抹胭脂膏可不行。咱们啊,得收收心,黑灯瞎火的可不能胡跑乱撞磕的满头包,得乖乖将瞌睡虫喂饱,从里到外养出那份水灵劲儿才行不是?”
话音刚落,阿菱的小脸“腾”地一红,羞的扭头就跑开了。
紧接着,一个跛着腿的大伯来送还药罐,满口千恩万谢:“沈娘子真是菩萨心肠,救了老命……”
沈云归嘴角稍稍一扬,淡声道:“菩萨太忙,管不过来。您能下地帮媳妇儿晒腊肉了,就是最好的诊金。”
末了,又不紧不慢地补了句,“况且,您不沾酒,可比门口那抱着酒葫芦的苏老鬼强多了。”
大爷愣住,随即笑得皱纹开花。
门口探头探脑的苏九针见着躲不过了,便装模作样地笑了笑,抱着酒葫芦,一步三摇地踉跄而入:“……换…筋络…药……啧,今日我这骨头缝里又……”
沈云归心照不宣地寻出一个靛蓝色布袋塞到他手里:“喏,苏大爷,筋络顺贴,省着点用!”说着她压低声音,“拿酒换膏药?亏您老想得出。”
说完一把接过老鬼的酒葫芦,“不如改明儿,给您做药酒吧?”
苏九针空着手,那耷拉着的眼皮忽的抬起,哈哈大笑了起来,“云丫头懂我,懂我!我可…可得日日等你的药酒,莫负老夫…莫负…”
说罢,恍惚一笑,又嘟囔着谁也听不清的话,跌跌撞撞地离开,扑腾到了街对面的老树下后,倒头就呼噜呼噜地睡去。
沈云归望了一眼他的背影,唇畔微微挑起。
毕竟,连这位有名的酒鬼苏九针都知道戒酒了。
她又埋下头,指尖沾了点算珠上的微尘,轻轻捻掉后,悠悠地盘拨起来。
众人说的不错,自打沈云归落脚桐花坞后,这里便活泛了。
想她刚落脚之时,村子里充斥着病痛的呻吟和暮气的沉寂,各家窗户缝里漏出的多是苦涩绝望的药味。
而如今,屋里街外满是清脆朗朗的笑声。虽仍有草药之味,却是那般独有的清苦草香。
然而在沈云归的眼里,偏生有人与此间格格不入。那一抹眼神,甚至是染上了更重的阴霾。
那是一缕明明灭灭的眸色,时不时地从角落里朝她投来,每每看去,却又不见。
沈云归刚要拨弄算盘,却略略一顿,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越过木架上的草药缝隙,扫向斜对门。
那是坞里唯一的书生,姓陆。
也是桐花坞唯一一个让人看不透,且隐隐感觉…并未被这坞子的温暖同化的人。
陆书生住在一间破败的临水小屋里,据说是三年前搬来的,靠给人抄抄写写来维生。
他长得清瘦,脸色常年带着一种不太见阳光的苍白,轮廓倒是分明,尤其是高挺的鼻梁。右腿受过重伤,走路时微跛,需要借助一根磨得光滑的桐木拐杖。
此刻,他正坐在小屋敞开的门口,倚着门框,面前支着一方简陋的木制小案。而他微微垂着眼,看着小案上摊着的一卷书。
“呦!沈娘子!瞧这芊芊玉指拨金珠,倒是真艳羡了这算盘珠子呢!”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沈云归的思绪。
沈云归脸色一沉,收回眼神瞥去。
是镇上那个有名的泼皮无赖,里正赵明的侄子赵三。
身后还跟着两个缩颈探头的跟班。
自桐花坞破了沉沉的死气后,赵三也是常来之客。且也不曾太过分,占几句口头便宜便会离去。
与往常一样,沈云归不打算理会,只当没听见,面不改色地继续盘着她的账。
赵三堆着假笑,眼神却像钩子一样,先在沈云归清丽的脸上虚虚一溜后,又贪婪地粘在了一个黑陶罐子上。
“云妹子,”他语调热络,底子却透着轻佻,“都说你的膏药是天上掉下来的宝贝,闻着冷飕飕,贴上皮肉却暖烘烘。”
说着伸出带着个劣质玉扳指的手指,想去拨弄那膏药罐子。
沈云归在他手碰到罐子之前,不动声色地将其往里挪了一下,顺势搁下算盘,串起一旁散着的紫苏叶。
赵三有些不快,遂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妹子一个人忙活,又是种药又是熬膏的,多辛苦!赵三哥看着都心疼!这样,咱俩合计合计?”
见着沈云归依旧沉默,他油滑的调子里又添了几许诱哄:
“你看啊,三哥我在县城也算有点人脉,你要是信得过哥,把你这伤膏药的方子告诉我,咱们合伙干!我出本钱、找铺面、请人手!你嘛,就安心收红利就行!保管比你守在这小摊子前赚得多十倍百倍!”
他一边说,一边眼神热切地盯着沈云归的脸,试图捕捉她的心动或犹豫。
药方子?
沈云归的腕底顿了顿,察觉赵三此趟来意不若往常。怕是她这药惹到人眼了。
不过无论如何,县城她是绝不掺和的。她只愿窝在这桐花坞里,随心自在。
恰遇一个来买山楂蜜丸的小娃子脆生生嚷道:“云姐姐别答应他!赵三定是想骗了方子自个儿卖!”
“放你娘的屁!小兔崽子懂个逑!”赵三转头便一脸狠戾。
沈云归将串好的紫苏束轻轻搁在一旁,这才抬眼,目光清凌凌地扫向赵三,“赵三哥您这通身的气派英明着呢,何苦跟个不懂事的孩子计较?”
她眼波微转,示意那娃子避到一边玩耍,复又转向赵三:“再说了,鄙铺的膏药就是乡野土方子而已。给乡里乡亲治治还行,哪里上得了台面?若卖去大地方,怕是要砸了名声,连累赵三哥的。”
“土方子?呵呵!”赵三听着这话,咧开的嘴角僵了一下,身子一歪半靠在药案边,“云妹子你怕是在消遣我。你这些个金玉化滞膏、筋骨顺贴,在附近几个村都成了灵丹妙药了!怕是比县城济仁堂的招牌货还管用呢!”
沈云归朝后挪了挪,稍显惶恐道:“赵三哥,您这么说可折煞我。鄙摊的药怎敢与县城济仁堂的比?想来县城多是生活富足安逸的子弟,跌撞劳损者甚少。那药便是再好,也显不出来了不是?”
说罢微微耸了耸眉,语气里潜上一层薄雾:“赵三哥若信得过我,不如上县城卖一些养颜修容的胭脂膏,或是会好一些。”
“养颜膏?”赵三愈渐不耐烦,脸上的假笑几乎挂不住,“我与你说伤膏药,你却与我说养颜膏?!”
遂眯着那贼眉鼠眼敲了敲桌案,冷声道,“老实说吧沈娘子,近日呢,铺位钱涨了,尤其是你这块风水宝地,要五十两!我问你要方子,可是在照顾沈娘子啊!”
沈云归淡淡叹了口气,眼尾沁出一丝幽冷:“赵哥,我也实话说,纵使写下药方子也无用的。我这膏药,它认人。小女子素来敬仰赵哥,不敢欺瞒。”
“认人?认什么人?”赵三一愣,终于憋不住那股伪装之意。
他挨身而来,一把擒住她的下颚,目露凶色道:
“丫头片子你当真给脸不要脸!你一个没依没靠的孤女,要不是我赵三平日里对你多加照顾,药铺早没了!你既然不懂事,那就别怪你赵三哥不客气!信不信我今日将你这铺子给砸了!至于你……”
至于沈云归,她耷拉着手靠在腰后,毫无抵抗地歪头坐着,瞧着也不惊惧,只是余光里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陆书生的摊子。
周遭邻里听着动静不对,陆续循声而来。
“嗖!”
正当此时,一声极其细微的破空声传来,药罐子‘唫’地一声抖了抖。
沈云归的耳廓亦跟着动了动。
赵三一哆嗦,松手跪下地来,龇牙咧嘴地摸向疼痛钻心的膝盖:
“什么东西?!”他惊恐地四处张望。
可疑神疑鬼地环视一圈,挑不出暗算他的人,抬手发竟现指腹一滩膏药,语无伦次道,“妈的,真认人?活见鬼了?”
再对上沈云归那疑惑又无辜的眸子,不自然地咬着牙避开了眼神。
“没事,没事!”沈云归慌忙行上前与乡亲解释,“地上不慎弄了滩水,教赵三哥脚下滑了。”
转身又手忙脚乱地扶起赵三。
赵三红着脸,抑制不住地抖着嘴角,咬牙掂着腿站起身。
毕竟众目睽睽之下跪着无法站起,沈云归给的台阶也不得下。
而两个小喽啰见状不妙,慌慌张张上前,这便架着脸色铁青的赵三灰溜溜而去。
“没事,没事就好。”
邻里们瞧着这一切,愣神说着。虽有百般疑惑,却也瞧着沈云归乐乐呵呵的样子,渐渐散去。
沈云归谢过众人的关心后,回到案前拿起那膏药罐左右瞧了瞧。
垂下的散发晃动着,映出她一双平淡而又波光流转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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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云归:躲在角落里看人的习惯可不好。什么时候出来走动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