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胡杨

　　五更三点，晨鼓声穿透长安城的薄雾。
　　皇城根下，鸿胪寺少卿裴琰正第三次整理自己的紫罗襕袍，他抬头望向逐渐亮起的天色，含元殿的琉璃鸱吻正将第一缕朝阳折射成七彩光晕。

　　"来了！"羽林军校尉突然低喝。远处传来沉闷的驼铃声，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脉搏。裴琰深吸一口气，闻到了风中混杂着檀香、马革与陌生香料的气息。

　　突厥使团如一道移动的城墙般出现在承天门外。

　　为首的小王子骑着一匹漆黑如墨的汗血马，马额前的银饰铸成咆哮狼首。

　　裴琰注意到这位草原王子左耳上的金环刻着某种符文，在晨光中时隐时现。

　　当马匹踏过护城河桥时，他突然抬手，整个使团齐刷刷勒马，三百匹战马竟在同一瞬间静止，只余鞍鞯上的金属配件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大唐鸿胪寺少卿裴琰，恭迎特勤。"裴琰行了一个标准的叉手礼，以表尊敬。

　　小王子翻身下马，只见他右手按在左胸微微前倾，狼裘大氅翻卷时露出内衬上金线绣的星图，"长生天庇佑下的草原之鹰，向日出之地的君主致敬。"

　　他的官话带着奇特的韵律，像是把突厥语的铿锵注入了汉语的平仄中。

　　裴琰余光中瞥见使团中那个满脸刺青的老萨满，正用骨笛拨弄着挂在脖子上的铜鉴，里面飘出的青烟正形成诡异的狼形。

　　而随行的少年侍从眼睛瞪得溜圆，正盯着朱雀大街两侧的镇门石发呆。

　　"请随我入宫。"裴琰侧身做出邀请手势，眼下却始终留意着萨满的举动。只见那铜鉴中的烟气越来越浓，竟在空中凝结成一只展翅的苍鹰形状。

　　将这举动收入眼帘的小王子微微一笑。

　　"少卿大人对我们的'腾格里之眼'感兴趣？"

　　他抬手示意萨满停止仪式，"这只是向长生天祈求平安的小小仪式。"

　　裴琰面色不变，"大唐包容万邦风俗，只要不违唐律，皆可自由行事。"

　　他转身引领使团穿过承天门。

　　使团进入皇城后，突厥人明显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

　　含元殿前的龙尾道如天梯般延伸向上，两侧金吾卫的明光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就连一向沉稳的小王子也不由放慢了脚步，仰望着这座当时世界上最宏伟的宫殿建筑群。

　　"特勤阁下，请先移步至四方馆稍事休息。未时三刻，圣上将在麟德殿设宴款待。"裴琰将一行人引至专门接待外宾的四方馆，早有宫女宦官列队相迎。

　　萨满微微抬眸，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低沉而缓慢，“四方馆？”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讥诮。

　　“我突厥使团远道而来，便是这般安置？”

　　鸿胪寺少卿面色微僵，但仍维持着礼节，“突厥使团若有不满，下官可再作调整……”

　　“不必了。”

　　小王子抬手打断，目光扫过四方馆的匾额，淡淡道，“我突厥男儿不挑住处，只是.....”
　　他微微倾身，嗓音低沉如刀锋擦过，“希望大唐的待客之道，不止于此。”

　　话音落下，他轻夹马腹，径直越过鸿胪寺官员，率领使团踏入馆内，背影挺拔如苍狼，丝毫不减倨傲之气。

　　大明宫承香殿内四角悬着纱绢宫灯，将暖黄的光晕染在绣有折枝梅的屏风上。

　　最里间的寝殿垂着雨过天青色的纱帐，帐钩上挂着个精巧的鎏金熏球，正吐出缕缕苏合香。床榻边的小几摆着翻到一半的诗集，书页间还夹着几片干海棠。

　　李昭棠端坐在鎏金铜镜前，菱花镜面映出她掩不住的雀跃神色。

　　镜中人儿肤若凝脂，眉如远山，一双杏眼清澈见底。十八岁的年纪，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公主，您瞧瞧这件天水碧色的襦裙怎么样。"绿竹捧着一袭素净的衣裙走进内室，衣料随着她的动作泛起粼粼波光。

　　李昭棠闻言转过头来，青丝顺着肩头滑落，在妆台上铺开一片墨色，"太刻意了，换那件鹅黄色吧。"

　　她指尖无意识地绕着发梢，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哥哥说过，最讨厌那些虚浮的装扮。"

　　绿竹笑着将裙子搭在屏风上，"宁王殿下还说过，咱们公主穿什么都好看呢。"

　　她故意模仿李昭文严肃的语气，"棠儿就是披着粗布麻衣，也比那些盛装华服的贵女们耀眼。"

　　“绿竹！"李昭棠耳尖顿时染上绯色，抓起妆台上的绒花就朝她掷去。

　　绿竹灵巧地接住绒花，笑嘻嘻地别在自己发间。

　　"奴婢这不是实话实说嘛。以前您穿着练箭的胡服去赏花，宁王殿下不也夸您英气逼人？"

　　"就你话多。"李昭棠嗔怪地瞪她一眼，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她站起身，任由绿竹为她更衣，忽然轻叹，"若非借着突厥使团来访，我都快记不清哥哥的模样了..."

　　绿竹系衣带的手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可不是么，陛下总说边关要紧，可公主与宁王殿下都将近大半年未见..."

　　她突然意识到失言，急忙收住话头。

　　李昭棠摆摆手，倒是显得毫不在意，"今日宴席，不过是父皇展示国力的场合。你我只需谨守本分，莫要出错。"

　　最后一支玉簪插入发髻，李昭棠缓缓起身。裙角带起一阵香风。

　　多宝阁上摆着的自鸣钟恰好敲响。

　　未时三刻。

　　“走吧。”

　　大明宫内丝竹渐起，麟德殿前百官列席，煌煌如昼。

　　大唐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冕旒垂珠，有些不怒自威。他目光如炬地注视着入殿的突厥使臣。

　　领头的小王子狼氅猎猎生风，腰间弯刀虽已解下，但是那股草原苍狼般的锐气仍依旧引得群臣侧目观望。

　　其中几个胆子大的已经开始低头私语起来。

　　小王子见此番现状，唇角微扬，眸中闪过一丝傲然，却仍依礼上前，右手抚胸，微微躬身，声音低沉而清晰。

　　“突厥特勤阿史那曜，奉可汗之命谒见大唐皇帝。”

　　他的汉话说得极好，字字清晰，却又带着草原男儿特有的粗犷气韵，不卑不亢，既不失礼，亦不折节。

　　阿史那曜身着一袭墨蓝织金胡服，腰间蹀躞带缀着狼首银扣，在满殿灯火映照下泛着冷冽的光。

　　皇帝微微颔首，抬手示意。

　　“特勤远道而来，朕心甚慰。赐座。”

　　侍从立刻引突厥使团入席，位置仅次于亲王与重臣，以示礼遇。

　　阿史那曜坦然入座后，便再也不把目光分给满殿的群臣。

　　使团正使泰怜见状，立即从位置上站起。走上前半步，右手抚胸向皇帝深施一礼。

　　"尊贵的大唐皇帝陛下，请允许我代小王子详述此番带来的诚意。"

　　他操着一口突厥口音，用蹩脚的汉语向皇帝等各位众人介绍道，“可汗命我们带来草原最珍贵的礼物，突厥将献上，百匹骏马、千张貂皮，以及西域进贡的琉璃宝器，以表两国修好之意。”

　　话音落下，殿内微微骚动，群臣低声赞叹。

　　突厥此次进献之物，不仅价值连城，尤其是那百匹骏马，皆是草原良驹，若能用于边军，必能大大增强我国骑兵战力。

　　皇帝爽朗一笑，大手一挥，“可汗有心了。朕亦备下丝绸千匹、瓷器万件，以回赠突厥。”

　　泰怜微微眯眼，唇角笑意更深，却并未立即起身谢恩 ，“陛下厚赐，突厥自当感激。不过......”

　　他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直视皇帝。

　　“可汗更希望，两国之间的情谊，不仅仅停留在礼物往来之上。”

　　殿内气氛微微一凝，群臣神色各异，显然听出了他话中别样的深意。

　　皇帝面色不改，依旧含笑，“使者不妨直言。”

　　泰怜微微倾身，“可汗愿与大唐永结盟好，但希望边境互市能进一步开放，让草原的牛羊、骏马，能更自由地与大唐的丝绸、茶叶互通有无。”

　　此言一出，谈论声四起。更有胆大者直言指出，互市之事，涉及边关贸易、税收，甚至军事防备，绝非小事。

　　皇帝沉吟片刻，目光深邃，“此事关系重大，朕需与朝臣商议。突厥使团远来辛苦，今日且先畅饮，改日再议。”

　　泰怜微微一笑，不再多言，举杯冲着大唐皇帝示意，随后一饮而尽。

　　"开宴——"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满殿朱紫公卿齐齐举袂行礼，麟德殿内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乐工们拨动琵琶弦，吹响筚篥，奏起了一曲胡汉和。

　　当下情景热闹非凡。

　　皇亲国戚冲着突厥使团含笑举杯说着"永结盟好"的场面话。心里保不齐各怀鬼胎。

　　满殿附和声里，李昭棠随着众人举盏，葡萄酿在夜光杯中晃出潋滟的光，却始终未沾唇。

　　她低垂着眼睫，目光穿过舞姬翻飞的纱袖，望向斜对面席位的宁王。

　　他们之间隔着一整个大殿的距离。亲王席位设于宗室之首，而公主则居于女眷之列，中间是突厥使臣、文武百官，以及乐舞升平的繁华盛景。

　　李昭棠轻叹一声。

　　夜光杯上雕刻的葡萄纹路硌着李昭棠的指腹，让她想起去年生辰时，宁王托人送的那套胡商带来的琉璃棋子。

　　但此刻那位送棋人正被几位老臣围着夸赞恭维的话。

　　李昭棠望着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的宁王。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若是放在从前，这些眼高于顶的朝臣们，哪会多看他们这对不得宠的兄妹一眼？

　　不过是些趋炎附势之徒罢了。

　　殿内忽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原来突厥使节正向宁王敬酒，李昭棠眼见着那镶着红宝石的酒壶在众人手中传递，最后停在皇兄面前。

　　她看着李昭文一杯接一杯地饮下敬酒，虽面上依旧从容，可眼底的笑意却渐渐淡了。

　　李昭棠不由蹙眉。

　　这些突厥人分明是有意在故意灌醉宁王。

　　她下意识地想去拦，可刚微微起身，却又顿住。

　　她又能以什么立场去拦呢？

　　最终，李昭棠只是又沉默地坐了回去。

　　阿史那曜不知何时也凑了过去，正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战神。

　　"不愧是京中第一红人..."

　　李昭棠百无聊赖地取下发间一支金簪，在案几上轻轻勾画。

　　也不知道这恼人的宴会还要开多久。

　　"啪嗒"一声，金簪不小心碰倒了盛着葡萄酒的琉璃盏。

　　急的李昭棠慌忙去扶，抬眼间却撞进一双灰绿色的眸子里，那位突厥小王子不知何时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正支着下巴望过来，眼中带着几分兴味。

　　她慌忙垂下眼帘，假装整理衣袖以掩饰方才的失态。

　　等侍女擦干打翻的酒水后。

　　李昭棠用茶盏掩着唇，状似不经意地又往那边瞥了一眼。

　　却见那突厥小王子早已转回了头，正神色如常地与身旁使臣交谈，仿佛方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过。

　　李昭棠有些懊恼，心想刚刚定是殿内烛火晃眼，自己才会看错了去。

　　"突厥人长相果然与中原人大不相同..."她在心里嘀咕着。

　　刚才那双眼睛太过透亮，像是草原上未经驯化的野狼，带着赤裸裸的探究，让她没来由地心烦。

　　殿内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可这一切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浮光掠影。

　　真的好生无聊。

　　有着同样感受的，还有阿史那曜。

　　酒过三巡，席间已是一片喧嚷。

　　突厥副使们大啖炙羊，油光满面地高谈阔论，而中原的官员们则端着酒杯，面上堆笑，眼底却藏着审视。

　　阿史那曜坐在席间，指尖摩挲着杯沿，目光却越过殿门，望向外面渐暗的天色。

　　“特勤可是醉了？”礼部尚书笑吟吟地凑近。

　　阿史那曜抬眼看他，忽而一笑，用汉话回答道，“不胜酒力，容我先行告退。”

　　说罢，他起身离席，挥退了想要跟随的侍从，步伐稳健的可以走直线，眼见着哪有一丝醉态？

　　唯有耳垂上的金坠在夜风中轻晃，映着殿外初升的月色，锋芒凛冽。

　　临出殿门前，阿史那曜回头，用突厥语对众人说了一句什么。通译官慌忙上前，拱手解释道。

　　“王子说，要去看长安的月亮。”

　　阿史那曜这一走，殿内的热气便也散许多。

　　礼部尚书举着的象牙笏板慢慢垂下来，突厥副使们面面相觑，随后又低头继续撕扯羊腿上的肉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只是咀嚼的声音小了许多。殿角的乐师仍在奏着胡乐，琵琶声铮铮，却莫名透出几分寂寥。

　　宁王李昭文指尖轻敲着案几，借着斟酒的声响对身后的侍从低声嘱咐着，“去告诉康平，御花园的蝴蝶兰开了。”

　　而在另一侧席上，李昭棠正郁闷地搅着碗中凉透的甜羹。

　　侍从上前添茶时，她突然抬眼望向兄长席位。

　　隔着晃动的烛火与缭绕的香雾，李昭文正与突厥使节推杯换盏，却在举袖时对她几不可察地颔首。

　　眼下两兄妹心领神会。

　　"骗人。"李昭棠低头抿了口杯中的酒，“这个时节哪来的蝴蝶兰。”

　　只瞧见话音刚落，李昭棠突然身子一歪，手中的玉杯"不小心"滑落，在织金地毯上滚了两圈。

　　她扶额轻吟，“这酒...后劲倒是大...”

　　侍女绿竹立即上前搀扶，声音恰到好处地提高了几分，“公主可是醉了？要不要奴婢扶您回去歇息？”

　　“嗯，有些头晕。"李昭棠顺势站起身。

　　“去禀告父皇，康平不胜酒力，先行告退。”说着两眼一闭便倾倒在侍女的怀里，显然一副醉态。

　　剩下的人得了令，纷纷四处散开。

　　殿中央的胡旋舞正到精彩处，鼓点越来越急。李昭棠借着众人喝彩的时机，悄悄往宁王那边望去，却见皇兄不知何时已经离席，案几上只余半盏未饮尽的葡萄酿。

　　待主仆二人踉踉跄跄地出了大殿，夜风迎面吹来，李昭棠的醉态顿时去了三分。

　　转过回廊，绿竹确认四下无人，李昭棠立刻直起身子，顺手理了理微乱的衣襟。

　　“行了，就送到这儿。”李昭棠摆摆手，示意绿竹不必再跟着她了。

　　“回寝殿备好醒酒汤，若有人问起，就说本宫去御花园散酒气了。”

　　绿竹会意福身，“那奴婢就先告退。"

　　等绿竹走远，李昭棠抬手将步摇扶正，朝着御花园的方向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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