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之易辙

　　琅霄殿偏殿的书房，窗明几净，初秋的晨光斜斜照入，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映照得清晰可见。

　　荆岸萧看着对面女孩眉头思索，捏着棋子半天没落下去，不禁轻笑：“殿下，旁边也有空处。”

　　被称作殿下的正是当朝十二皇女风荧守，年方八岁。

　　风荧守手执黑子，眼下棋盘上空地还多，却不知下在何处，黑子步步紧逼，白子却仍游刃有余。

　　风荧守选了一块攻守有余的位置落下黑子，“不然，你再让我三子也成。”

　　荆岸萧摇摇头无奈一笑，有心安慰：“殿下过誉了，我三岁学棋，平日对棋感兴趣，殿下此番棋艺已经很了不得”。

　　风荧守看着桌上的棋局，摊开手不下了，下不过有什么意思呢。荆岸萧的白子，看似各自为战，实则试图围剿时，才发现零散的棋子遥相呼应，如撒豆成兵，悄然布下掌控全局的大网，虽说才十岁，对于她们来说，却已经聪颖过人。

　　微风吹进来，荆岸萧看着风把小皇女的额发撩起，思绪飘到一个月前，那是她被风荧守看中选作伴读的日子。

　　在被选中做伴读之前，荆岸萧的生活一直很自在。母亲是戍卫使，府兵环列，生活富庶，虽是家中庶女，但母亲对她一直很关心。母亲知晓她有自己的主意，从不过多干涉她。除了去书院学习，闲暇时间无聊却也平静。在自己的屋里，她常抱着书看上很久，有时是画满星宿的旧册子，有时是厚重的史册，翻的最多的还是政论典籍。她坐在窗边，纸页被风吹得卷了边，摩挲着为天地立心这几个字。

　　她也经常出去玩儿，去郊外，去诗会或是集会，于是，在一个月前的集会，她遇到了这位偷跑出来的十二皇女。

　　在宫城西苑的“集雅轩”，此处常用来举办一些面向年轻官宦女子的雅集或小型讲学，旨在陶冶性情，亦方便各家相看。那日，恰逢一位致仕的老学士讲授《算经》中的趣题，老学士在轩前的水榭中央设下一题，是道颇为复杂的“均粟”题，涉及多地粮仓调运和损耗计算，她笑呵呵地表示，此题可随意尝试，不论对错，重在参与。

　　几个自诩聪慧的小孩子上前演算，或在沙盘上推演，或在纸上书写。有人思路混乱，有人算到一半卡壳，水榭里气氛轻松，夹杂着善意的笑声和讨论。

　　就在这时，偷跑出来的风荧守跃跃欲试，声音清亮地开口了：“老师，我可否一试？”

　　她年龄挺小，声音也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老学士含笑点头，丝毫不因年龄而轻视她。

　　不过这也让所有人脑袋凑得紧密，细碎的议论声都在讨论这孩子该怎么解题。
　　风荧守起身，脚步轻快地走到水榭中央的沙盘前。她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仔细观察了沙盘上代表各地粮仓的标记和路径，小小的眉头微蹙，似乎在脑中快速推演。片刻后，她伸出小手，动作不疾不徐，开始在沙盘上移动代表粟米的木筹，同时口中清晰地说出每一步的缘由和计算依据：

　　“甲仓距离运河有三里，陆运损耗一成，故先调此仓粟至运河埠头，实得九成……”
　　“丙仓虽然近，但山路崎岖，损耗应当加半成……”
　　“如果将乙仓部分粟米先调至丁仓中转，虽多行十里水路，但水路损耗仅半成，反较乙仓直运总埠更省……”

　　风荧守的逻辑异常清晰，语速平稳，将复杂的运输路径、损耗计算、时间成本整合得井井有条。沙盘上的木筹随着她的话语精准移动，一套完整、高效且损耗最小的解决方案渐渐成形。周围原本轻松的气氛变得安静，那些年纪比她大的孩子们眼中也露出了惊讶和佩服的神色。

　　老学士微笑，频频点头：“妙！思路清晰，计算精当，兼顾损耗与时效，真是个聪慧的孩子！”

　　风荧守微微躬身，小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沉稳表情：“老师过誉，我只是循理推演罢了。” 这份谦逊得体的姿态，更赢得了在场众人的好感。

　　然而，就在风荧守的方案被众人认可、即将结束之时，一个平静清亮的声音从水榭后方不起眼的角落传来：
　　“此策精妙，不过今年秋天可能会发大水，丙仓所在的郡估计会被淹，到时候陆路就走不通了。不如把丙仓的粮食，提前半个月，让邻郡的戊仓转运？虽然多走二十里路，但从戊仓到总埠能走水路，且能躲开秋汛，保证军粮按时送到。”

　　声音不大，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所有人，包括正准备接受赞誉的风荧守，都诧异地循声望去。只见角落里，一个穿着朴素靛青衣裙、身量单薄的女孩安静地站着，脸上并无邀功之色，只有纯粹的思考，那是荆岸萧。

　　风荧守眉头一皱，清亮的眼睛锁定了荆岸萧。她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因被打断方案而显露不悦，反而迅速在脑中推演荆岸萧提出的“秋汛”变量。不过一会儿，她低下头有些气鼓鼓，但仍是抬起了头，她似乎是有些不服气，但眼里没有恼意。

　　“你说的对。”风荧守按下心气，恢复了沉稳的语调，对荆岸萧表面不服实则还是钦佩：“老师，这个想法很好，思及天气，确实是周全之策，我方才没有考虑到这个。”

　　集会散场，荆岸萧发现风荧守似乎在跟着自己，她回望风荧守，嘴角轻勾，等待着她说话。

　　风荧守说实话是有些不服气，但喜欢她的聪慧，皱了皱眉头还是说：“你思路很缜密，可否方便问问你是哪家小姐？”

　　荆岸萧观察了一会儿她的穿着，身份不像普通人，周围似乎还隐藏着几个武功不凡的跟随她的侍卫，思索了一番，还是说了。
　　“荆岸萧，家母荆惟安，现任职定威戍卫使。”

　　戍卫使荆惟安？风荧守在脑中迅速检索，是个正四品武官，实权不小。她见过这位戍卫使大人的嫡女，戍卫使大人的正夫也只有一个女儿，看来她是个庶女。

　　风荧守眼里突然闪过一丝狡黠，母皇最近在给她安排伴读，虽然是个庶女，但既然这么聪明，后续会是不小的助力。况且，庶女身份简单，没有那些世家嫡女背后的弯弯绕绕！这不正是她需要的、真正能派上用场的伴读？那些被硬塞过来的，要么是草包，要么心思太重！

　　荆岸萧看她没继续说话，微微歪着脑袋，垂眸看着她，轻笑道：“你又是哪家小姐？”

　　风荧守眉头上挑，嘴角勾起的微笑似乎有些挑衅：“你很快就知道了。”

　　于是头也不回的带着侍女走了。

　　荆岸萧侧头，这女孩还真是奇怪。
　　......
　　翌日，紫宸殿书房。

　　风荧守端坐书案后，向皇帝请安后，并未像往常一样告退，而是恭敬地陈述了昨日集雅轩的见闻。她着重描述了荆岸萧在关键时刻提出“秋汛转运”之策的缜密思路，将其定位为“虑事周全，于实务颇有见地”，并刻意淡化了荆岸萧的庶女身份，只强调其母荆惟安的官职和实干名声。

　　“母皇，”风荧守声音清脆，带着孩童的质感，却努力模仿着大人的沉稳腔调，“儿臣认为此女，心思沉静，善思善算，于儿臣做伴读正好合适。恳请母皇恩准，召荆岸萧为儿臣伴读，以资进益。”

　　她理由充分，言辞得体，将一个“求贤若渴、重视实务”的皇女形象塑造得极好。皇帝看着自己这个早慧的小女儿，又听了她对荆岸萧客观且略加美化的评价，略作思忖便允了。毕竟一个正四品武官的庶女做伴读，无伤大雅，若真如十二所说，也是好事。

　　于是，一道旨意便下到了荆府。
　　而荆岸萧，就这样成为了伴读。

　　......

　　琅霄殿的书房内。

　　棋局已被收拾好，侍从端上来一些水晶糕，风荧守姿态随意地邀请荆岸萧一块儿品尝。

　　荆岸萧如今很能适应伴读这个身份，对于风荧守的邀请并不客气。

　　如若没有当伴读，她可能会如大部分天下女子一般，通过科举，入朝做官。但如今，伴读或许是个捷径，她日后或许可以通过恩荫入仕。

　　惟有站在高处，方能望见理想的轮廓，辨明前行之路。

　　十二皇女于初见时给她的印象不同，风荧守很好相处，很多时候也没有皇女的架子。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对于失败她倒看得很开，和初见时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倒是有些区别。

　　母亲说，当今陛下七位有皇女成年，储位之争这几年一直暗流涌动。她虽不了解众位皇女，但她看着自己身边这位皇女，若不是年纪还尚小，凭着家世恐怕已经被各位有夺嫡之心的皇女视为眼中钉了。

　　但，谁会坐上太女之位，谁又知道？

　　思及此，荆岸萧撑着下颌，指着墙上的一副春日水墨画对着风荧守笑着说：“殿下，来日之路光明灿烂。”

　　风荧守不明所以，正要说些什么，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穿着宝蓝色绣银线云纹锦缎小袍，眉眼清亮的男孩有些兴冲冲地蹦进来：“在吃水晶糕啊，也不叫我。”

　　男孩正是当朝吏部尚书姚大人嫡子姚砚冰，年岁同风荧守相仿，从小待在一块儿玩。

　　姚砚冰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糕点吃了起来：“荆姐姐，待会儿你们还有其他安排吗？”

　　荆岸萧还没说话，风荧守先打断了：“你进来就直接说吃糕点不叫你，你是缺糕点的人吗？”

　　“可能会去练马术吧，母亲安排的。”荆岸萧不理两人争执。做皇女伴读其实很自由，除了上学和散学后一时辰（两小时）陪皇女温习功课，其余和平日差不多。

　　姚砚冰举起手，糕点还没咽下去呢：“那我也要去，我马术也不好，荆姐姐你教教我吧，我们还没一起骑过马。”

　　风荧守和姚砚冰在散学后时常待在一块儿，荆岸萧做了伴读后也和姚砚冰有了交集，虽然相差两岁，可荆岸萧却比她们成熟很多。

　　风荧守看着姚砚冰撇了撇嘴，“那我也一块儿吧。”

　　荆岸萧失笑，只是练马术罢了，不过一起也无妨。教是教不成的，她马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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