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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鬼》
“做鬼很好,我不要做人。做人太苦了。”
蒋臣焕坐在林姑娘的坟头旁,听见她这样说。
说是坟头,其实就是一个小土包。
蒋臣焕只是打算坐下歇歇,万没料到地下还住着一位,以至于这位林姑娘气势汹汹地冲出来,贴脸大吼:“你坐到我身上了!”
幸而他是个叛经离道的,惊吓过后,出奇地与这位女鬼攀谈起来:“在下姓蒋名臣焕,不知姑娘长眠于此,多有冒犯。”
林姑娘大为震撼,看了看自己血肉模糊的下半身,狐疑:“你不怕我?”
蒋臣焕笑道:“你会伤我么?”
“不会。”
“那便无妨。”
林姑娘于是大方地邀他继续坐坟头。
但蒋臣焕终觉不妥,便挪了挪屁股,移到一旁。
林姑娘自称姓林,叫赖豆,排行老四,上边皆是姐姐,唯有一个弟弟,死时才16岁。
“那年头不好,还到处打仗,家里揭不开锅,爹娘就把我卖了。半道上碰见乱兵,被奔马踏死。我凭空低头一看,自己成了鬼。成鬼好啊,不愁吃不愁穿。眼睛一闭一睁,一年就过去了。”她嘟囔,“就是得躲着鬼差,不然被抓走就要投胎,投胎就要做人。”她把头摇成拨浪鼓,“做鬼很好,我不要做人。做人太苦了。”
蒋臣焕好奇:“林姑娘是哪朝人氏?”
“我是天宝三载生人。”
蒋臣焕心底算了算,比他大了整整一百零一岁,乃玄宗朝旧人。
他刚欲告知今世年号,林姑娘便不耐地打断:“哎,别说这,我个鬼和人间年份有什么关系?”她转而问,“你怎么会来这儿?”
她名声可响了,那些喊打喊杀的道士她挨个打回去,方圆百里都知道此处有个鬼娘娘,叫做“鬼林”,平常捡柴都绕着走。
“我本不信鬼神。”蒋臣焕言简意赅。
林姑娘笑了,红唇白脸:“哦,原来是个胆大的犟种。瞧你说话文绉绉的,出身不错吧?怎落得这般田地?”
“唉,世道不好啊。”
“少来这套,世道好坏,你们这些‘大人’还不是一样活。”她撇撇嘴。
“姑娘这可冤枉我了,鄙人不过小康之家,幸蒙夫子青眼,才识得几个大字,‘大人’之名实不敢当。”蒋臣焕也不着恼,“前年家破人亡,故土难归,索性做了一游侠儿,四处漂泊。”
“游侠儿?你能说会写,干什么不行,怎么这般想不开?”
蒋臣焕付之一笑,仰头望着高悬的明月,夜晚的凉风吹拂而过:“我是个浪荡子,天生不爱受人差遣,也看不惯那些个腤臜事。”
“你真有趣,我喜欢你。”林姑娘神秘一笑,猩红的唇一闭一张,似要吸走生人魂魄,“给你留个东西,遇到困难了打开,不过……”她的身影渐渐淡去,只余话音幽幽,“打开了,你就要变成鬼。”
蒋臣焕猛地睁开眼。
日头高照,烈阳如火,晒得皮肉火辣辣地疼。
蒋臣焕坐起身,旁边是一束土包。
他有些回不过神,却觉胸前被硬物硌着,掏出一看,是一枚扁圆玉盒,盒心镶嵌着一颗暗红玛瑙,像凝固的血,泛着幽微的红光。
风穿林响,虫鸟不鸣,茂密的树林徒然变得深不可测。
蒋臣焕起身整装,对着土包郑重一揖,转身离去。
再回首时,那土包已杳然无踪。
当夜,蒋臣焕栖身于一所废弃古寺。
他甫一进门,脚步便是一顿。
左边角落缩着一对面黄肌瘦的母女,见他看过来,慌忙避开了目光;右边三个大汉警惕地盯着他,上下打量,穿着形式相似的衣服,衣角处泄出一线兵刃。
三个逃兵。
蒋臣焕捏了捏袖中的玉盒,丝丝凉意沁入指尖,令他心神稍定,若无其事地走至中央,在佛像下盘膝而坐。
三方相安无事,一片死寂。
篝火偶尔噼啪轻响,影子忽长忽短,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狂舞。残破的泥佛高踞莲台,仅存的半边脸眉目慈祥,静静地看着一切。
夜深了。
蒋臣焕阖着眼,呼吸绵长,似乎睡着了。
几声刻意压低的窸窣脚步悄然靠近,他霍然睁眼,只见那三个汉子凶狠地扑向角落的母女。
母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奋力将女儿向外一推,自己跌跌撞撞冲向庙门。“娘!”小女孩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你们做什么!”蒋臣焕颤着声音厉喝。
一位凶手扭过脖子,眼中闪着狼一般的绿光,盯着他:“你要吃吗?我们可以分你一口,只要你别碍事。”
他们已经饿了多日,实在等不及了。
蒋臣焕浑身发冷,自知不敌,僵硬地站在原地。冷汗从两鬓划过,瞧着眼前三人,竟不知究竟孰人孰鬼。
“做鬼很好,我不要做人。做人太苦了。”林姑娘的话回响在耳边。
大汉拔出刀,寒光刺痛了他的眼,就在刀刃撞上女孩脖颈的一瞬,他拨开玉盘。
“呼——”
蒋臣焕猛地睁开眼,气喘吁吁。日头高悬,烈阳灼肤,身侧仍是那束小土包。蝉在耳边鸣叫,他平复呼吸,下意识摸向胸前——空空如也。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他没有发现,他的影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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