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弦余音

　　天色将晚，一缕日光顺着茂林的枝叶间照在草地上。
　　几个满头大汗的低级士兵，手握长枪，急匆匆地走过去。
　　“——奇怪，那么红的狐狸，说不见就不见了。”其中一个扒开草丛四处察看，嘴里低声道，“也太能跑了——”
　　“嘘——”他的同伴小声打断他，往一个方向指指，“看那。”
　　两棵树之间立着一只狐狸，皮毛如燃烧的火，足部如烧尽的炭。
　　它毛乎乎的大尾甩了两下，便就地趴下了。
　　几个士兵相互对视了几眼，便轻手轻脚地，呈包抄之势围了过去。
　　就在他们准备抓住它的前一刻，狐狸好似意识到了危险，原地一个起跳，后腿一蹬，直窜出好一段距离。
　　“在这！”
　　“它跑了！”
　　“抓住它！”
　　叫喊声惊动了狐狸，也喊来了周围的士兵。转眼间，抓狐狸的队伍就增加了10来人。
　　待到他们一路追赶，冲出林子，面前的一大片空地正中央，赫然立着一座不算大的佛寺。
　　那道火红的影子，三两下便消失在其中。
　　领头的几位面面相觑。当今这位信佛，他们都是知道的。
　　这位讲究排场，过去十年间就曾大张旗鼓地迎过三次佛,其奢华之极,在场所有人都记忆犹新。故而民间多有效仿其道者,光是近五年上报的新建佛寺就有不下千百座，因此在这偏僻的山头出现一座佛寺，看着也不足为奇。
　　只是这位同时也下过诏令，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踏进寺院，以免扰了佛门清静。
　　其中一个胆子大的把了把手中长枪，面色变得狰狞。
　　“圣上亲自说了，逮了这狐狸，回去给宫里的娘娘剥了皮做披肩用。死的赏金，活的封爵！今儿弟兄们若是依此一朝升天，也无人知我们走了这一遭。”
　　这句话激出来几个士兵。他们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寺院，仿佛要透过寺院的门墙，看到自己金银满屋，美人环绕的未来。
　　最后只剩几个犹豫不决的，停在原地不敢往前一步。其余人在刚才那个士兵的领头下包围了寺院大门，枪尖对准门口。
　　领头人一脚踹开了大门，随后便如同被定了身，呆在原地不动了。后面的人不耐烦地越过他去看，一下也呆在了原地。
　　简陋的室内一眼即可望尽。一座佛塑像坐在被漆过的木柜之上，神色悲悯，慈眉善目。
　　角落里堆放着几个灰扑扑的蒲楚，一些成色不好的瓦罐，还有一个掉了半边门的木柜，里面叠了几个干净但破旧的碗。
　　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个跪在佛像前蒲团上的女人。
　　她身穿红衣，层层叠叠的红纱堆在她的身上，将身形遮得严严实实；一头青丝只挽了一半，剩下的散落下来，黑如乌木。
　　虽说这女人正背对着他们一心一意地拜佛，但美人之美，即使不见面容，也能从背影看得两三分曼妙。
　　这些糙汉子都看得痴了。无人再开口喝骂。
　　身后的脚步惊醒了众人。待他们转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来了个光头和尚。
　　这和尚看着十分年轻，身形高瘦，面容清朗，肤色白净，臂上缠一串粗大的佛珠，手拿木鱼,神色从容地看着他们。
　　“阿弥陀佛。”和尚低声念了句佛号，行了个礼，”诸位施主，莫要在佛门里乱开杀戒。贫僧见几位功德未满，莫要再断了轮回路。”
　　他的语调轻柔和缓，一下就去这些武人人心中的大半戾气。
　　“是是，我们这就走开去。”为首的见行径被外人发现，也不好再逗留，回头恋恋不舍地盯着屋内女子的身影看了几眼，招呼着其余人赶紧跟上。
　　末尾还有个不死心的，小声愤愤道：“不若问问这秃驴，要是他见到了呢。”立马遭同伴瞪了一眼。
　　“万物皆有灵，这狐既经过了佛寺，便是在佛下信教之众。如此说明，回去交差罢。”
　　和尚敲了两下木鱼，闭目答道。
　　无至和尚望着这群莽人远去,低头念了句话，敲了下木鱼，方迈过门槛，重新闭上大门。
　　他一抬头，正好同这红衣女客对上了目光。
　　对方那双眼黑得像某种动物，里面却无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地同他对视，片刻之后，轻笑一声。
　　无至垂眼敲了两下木鱼。
　　“这位施主，若是真欲虔心礼佛，则应身着素衣，点燃香火，每日诵经，方能修得正果。”他一板一眼地说。
　　“呵。”女客轻轻一笑，转过身子，换了个随意的姿势坐在蒲团上。
　　“人年纪不大，倒是老气横秋的。我又不是来拜的，是来躲人的。”她语调慵懒地开口，每句话都带着小钩子似的。
　　无至看着她舒展了一下身子，露出了一只雪白的脚。
　　她没穿鞋袜。
　　无至赶紧低下头，非礼勿视，然后认认真真地劝说她。
　　“贫僧观施主身上罪业深重，怕是难除其根。但施主若一心向善，仍可消除部分业障，保来生平安。”
　　女客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如今我大越朝国势衰微，洪滞干旱四起，又有农民吃不上饭，起义造反。我观你这小和尚口齿伶俐，何不下山去，消除业障，普渡众生？”
　　听出她活里调笑的意味，无至闭了闭眼，没有回答她。
　　他随即听到一阵细碎的动静，余光瞥到一片鲜红的衣角。
　　原是这女施主走下了蒲团。
　　她在无至面前站定。
　　“而且小和尚，你瞧着我罪孽深重，可是我看你——”
　　女客一只如凝脂般的手搭上了无至的肩，又轻轻拂过，“你也不像是六根清净的人呐。”
　　无至脸上平淡的神色倏然崩裂，眼神中充满不可置信。
　　女客的笑意扩大了几分。
　　“你还年轻呐，小和尚，”她如一阵风般飘过他的身侧，”等到你俗业还净，了无牵挂，再来上山剃发出家可好？至于现在，你还是到人世体验一回罢。”
　　“可…可我自小便已出家，哪有什么俗根？”小和尚的语气仍充满不可置信。
　　“那就去找罢。游历人世，总不会亏的。”女客转过头来冲他笑笑，柔软的手推开木门，走出去了。
　　待无至和尚从愣怔中醒过神来，追出院去,外面已经没有那个女客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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