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七断头台血祭案

作者:帅阿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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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每年暮春将尽、夏意初萌的时节,宋如总要缠绵病榻五六日。这病来得守时,去得却慢,像一场躲不开的劫数。
      往年此时,那些与他政见不合的士大夫们总爱趁他病弱时寻衅生事。故而此番接到圣命前往曲县查案,宋如只当是寻常差遣——不过是一桩案子罢了,他经手的还少么?
      病愈后,宋如草草收拾行装便上了路。马蹄踏过官道新泥时,他尚不知此行将揭开怎样的谜团。
      曲县的案卷静静躺在案头,烛火将"戍边将军罗袁"六个字映得忽明忽暗。这位镇守郁山关的将领,本该在西北黄沙中执剑戍边,此刻却化作一具无头尸身,横陈在千里之外的断头台上。血迹斑驳的"血祭已毕,魂安怨消"八字,像一道诅咒刻在青石板上。
      最蹊跷处在于,当北梁边境因主将失踪而狼烟四起时,曲县这偏僻小城竟无人识得死者身份。
      直到朝廷通缉文书贴满各州,县令才惊觉自己辖内那具无名尸首,原是威震西北的罗将军,这才匆匆将案子上报州府。
      "千里之遥..."宋如指尖轻叩案卷,窗外老槐树的影子正爬过"郁山关"三个字。边关与曲县之间,分明藏着一条看不见的血色丝线。
      “宋大人,可看出什么端倪了?”
      曲县县令高青站在书案旁,身子微微前倾,目光紧锁在宋如手中的案卷上。烛火摇曳,映得宋如眉间那道深锁的沟壑愈发明显。
      “罗袁将军,可曾来过曲县?”宋如沉声问道。
      高青搓了搓手,摇头道:“下官去年才调任至此,实在不知。起初我们只知死者名叫罗袁,却不知其身份,直到朝廷通缉令贴出,才惊觉他竟是戍守郁山关的将军……”
      “既不知身份,你如何确认他叫‘罗袁’?”宋如抬眼,目光如刃。
      高青喉结滚动,从怀中掏出一份卷宗,压低声音道:“大人,下官怀疑……这是一桩连环杀人案。”
      宋如接过,只是扫了一眼,不由心中一惊,“说清楚。”
      高青深吸一口气,似在斟酌措辞,最终缓缓道:“其实,下官之所以调任至此,正是因为去年的案子——五月十七,前任县令吕江被人砍头于断头台,尸旁留有一行血字:‘明年今日,罗袁血祭’。”
      他顿了顿,见宋如神色未变,才继续道:“当时此案轰动全县,上面派人彻查,却毫无头绪,县里也寻不到‘罗袁’此人,最终不了了之。”
      “更蹊跷的是——”高青声音更低,“在吕县令之前,已有两人以同样手法被杀。第一个是县里的刽子手,尸旁写着‘明年今日,刘三血祭’;第二个便是刘三,死后留字‘明年今日,吕江血祭’。”
      “手法一致,必是连环杀人。”高青断言。
      宋如指尖轻叩案卷,“这几人之间,可有联系?”
      “查了,可除了刽子手曾为吕县令行刑外,其余全无干系。”高青苦笑,“郁山关距此千里之遥,凶手若专程将罗将军绑来杀害,必有不为人知的缘由。”
      “又或许……”他犹豫一瞬,“是罗将军自己逃至此地,被人追上秘密杀害了?”
      宋如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地瞥了高青一眼——这位县令的推测,倒是出人意料。
      "高大人方才还言之凿凿是连环杀人,怎么转眼又成了秘密追杀?"宋如指尖一顿,案卷在烛光下投出一道阴影。
      高青讪讪一笑,"断案之道,贵在兼听。下官不过是罗列各种可能..."
      "可能需有依据。"宋如打断道,"还请高大人将前三案的卷宗取来。"
      "是是,下官这就去办。"高青如蒙大赦,匆匆退了出去,官靴踏在青砖上的声响渐行渐远。
      烛芯爆了个灯花。宋如凝视着"罗袁"二字,思绪翻涌。
      三年前郁山关守将魏升将军马革裹尸,罗袁继任戍边。此人虽不及魏升用兵如神,却善使奇谋。三年间,敌军在他手上吃的暗亏,怕是比明刀明枪的败仗还多。
      卷宗记载,罗袁祖籍昌府,北境之地,与曲县相隔千山万水。这般人物,怎会与这偏远小县扯上干系?
      宋如揉了揉眉心。案上烛泪堆积如丘,映着那几行似在沁血的墨字:
      明年今日,刘三血祭。
      明年今日,吕江血祭。
      明年今日,罗袁血祭。
      血祭已毕,魂安怨消。
      凶手不仅提前宣告死亡名单,更嚣张地昭告天下——罗袁,是最后一个。
      高青抱着厚厚一摞卷宗回来时,窗外已敲过三更。宋如就着渐弱的烛光,一册册翻阅。墨香混着陈年案卷的霉味,在书房里弥漫开来。
      连日奔波加上彻夜研读,宋如眼前渐渐模糊。恍惚间,他竟又回到了颠簸的马车里,手中卷宗上的血字活了过来,在纸上游走如蛇...
      晨光熹微,宋如已伏案多时。案几上摊开的卷宗旁,一张宣纸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他蘸了蘸墨,将几个关键处圈画出来:
      一、血祭时辰:皆在五月十七,分毫不差;
      二、血祭方式:俱是断头之刑,利落干脆;
      三、现场留字:皆以血书"血祭"之言,字迹狰狞。
      笔尖在纸上悬停良久,墨汁晕开一小片阴影。宋如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这些共同点明晃晃摆在眼前,却像隔着一层薄纱,怎么也看不真切。
      "血祭..."他喃喃自语。既为祭祀,必有供奉之物。凶手的祭品,莫非就是这些头颅?而那几行血字,是否就是祭祀的咒文?
      刽子手、平民、县令、将军——这四人身份天差地别,却被人用同一种方式献祭。宋如搁下笔,决定先从走访查起。或许踏遍曲县的大街小巷,才能拼凑出那张隐形的关联之网。
      腹中一阵鸣响打断思绪。他这才惊觉,窗外日头已高,竟忘了用早膳。正欲起身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宋大人可是醒了?"高县令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下官特备了爽口小菜,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门开处,高青提着食盒,身后两名衙役捧着热腾腾的蒸饼。晨光斜斜照进来,给稍显冷清的厢房添了几分暖意。
      高县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宋大人昨夜挑灯阅卷,可是有所斩获?"
      宋如摇头,"暂无线索。烦请高大人拨两个得力人手,随我上街查访。"
      "这是自然!"高青连忙应道,"只是大人先用些早点可好?这是曲县特色蒸饼,卷以新摘的蓼芽,最是爽口。"
      “有劳高大人。”宋如正要转身回屋,忽又驻足:"高大人,这五月,在曲县可有什么讲究?"
      高青捻着胡须思索片刻,"除了端午佳节,五月里倒没什么特别日子..."
      “又可曾发生过什么特殊事件?”
      “这个下官就不清楚了。下官不是本地人,调任到此也才一年。”他转向那两个衙役,"张冲李角,你二人是本地人,可曾听闻?"
      年长些的衙役张冲躬身道:"回大人话,小的在曲县活了三十载,五月里除了龙舟竞渡,再没别的热闹。"
      宋如眼中精光一闪:沉吟道:"既非节庆又无旧事,那五月十七必是凶手心中至要之日。此日可作突破口。"
      高青面露难色:"可凶手身份未明,纵知其特殊之日,又从何查起?"
      宋如眸光一沉:"高大人且想,凶手以四命为祭,所祭为何?"
      "这..."高青抓耳挠腮,迟疑道:"莫不是...以人祭人?"
      "正是。"宋如颔首,"五月十七,十之八九是某人忌辰。而血祭四人,必与此人渊源匪浅。"
      高青眼前一亮:"如此说来,只需查出此日亡故之人..."
      "此乃其一。"宋如抬手打断,"忌日之说虽最可能,却也不排除是生辰、婚期等特殊时日。不过..."他略一沉吟,"总要先循此线查证。"
      高青连连点头:"大人高见!有方向总好过无头苍蝇。这两个差役就拨给大人差遣,但凭吩咐。"
      ————————————-
      宋如用过早点,便带着两名衙役前往县衙的户籍司。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青石板路上泛着湿气,三人步履匆匆,惊飞了几只檐下的麻雀。
      户籍司内,檀木架上的卷宗整齐排列,却已蒙了一层薄灰。宋如抬手拂过案牍,指尖沾了些许尘埃,微微皱眉道:“把从北梁九年到北梁十九年,这十年间五月十七日亡故之人的档案全部调出来。”
      两名衙役对视一眼,心中虽不解,却不敢多问,只得应声去翻找。
      整整一日,三人埋首于泛黄的卷宗之中,室内只听得见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待到暮色渐沉,烛火摇曳,终于将十年间五月十七日去世的十七人罗列成册。
      宋如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指尖轻点名册,沉声道:“再去查这十七人与血祭四人的关系。”
      两名衙役一听,顿时苦了脸。其中李角忍不住抱怨道:“大人,这要怎么查?十七个人,光是走访亲友就得跑断腿,怕是要查到猴年马月啊……”
      宋如目光一冷,猛地合上卷宗,“啪”的一声响,惊得两人一哆嗦。他站起身,眉头紧锁:“连这点耐心都没有,如何破案?你们且把这十七人与血祭四人的所有卷宗搬来,我自己查!”
      张冲李角二人不敢再多言,悻悻地退下。不多时,他们抱来厚厚一摞卷宗,堆在宋如案头,几乎遮住了半扇窗的光线。
      宋如不再言语,埋首案前,指尖一行行划过墨迹,时而提笔记录,时而闭目沉思。张李二人见状,也不敢偷懒,默默席地而坐,帮忙翻找线索。
      屋内烛火长明,三人接连查了三日。期间,县令高青来过几次,却只是站在门外,望着他们伏案的背影,轻轻放下食盒与茶点,便悄然离去。
      宋如缓缓搁下手中最后一卷泛黄的卷宗,纸张发出轻微的沙响。他揉了揉太阳穴,手指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大人,这已是最后一份了。"张冲揉了揉酸胀发红的眼睛,声音里带着疲惫,"这十年间五月十七亡故者共十七人,与那四位遇害者......"他顿了顿,"皆无明面上的干系。"
      李角适时递上一盏新沏的茶,茶汤在青瓷盏中微微晃动:"会不会......咱们查的方向有误?"他的声音里带着迟疑。
      宋如没有立即回答。他凝视着茶汤中浮沉的茶叶,看着它们缓缓沉入盏底。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一片深邃。
      "血祭者,必含冤屈。"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茶盏被轻轻搁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去查查这些亡者里,可有横死而凶手未伏诛的?特别是......"他的指尖在案几上缓缓划过,"与刽子手、县令这类官家人有关的案子。"
      "大人的意思是......"李角的话未说完。
      张冲猛地拍腿,惊得案上烛火一阵摇曳:"小的想起来了!"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昨日翻看卷宗时,发现五年前的五月十七日,吕县令曾杖刑过一个抗税的秀才,名叫冯砚,回去没几日就咽了气。而那冯家祖上......"他咽了口唾沫,"好像就是做刽子手的!"
      宋如眸中精光乍现,整个人如利剑出鞘般绷直了背脊:"再查冯家案卷。"
      然而,当三人又熬了半夜,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中查完冯家的案卷后,却发现白忙活了一场。这冯砚只与吕县令有关,与其他几人毫无牵连。而他祖上是刽子手的事,更是要追溯到太爷爷那辈了。
      张冲和李角像泄了气的皮囊般瘫倒在地。"大人,"李角的声音有气无力,"要不今日先到此吧,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的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宋如看了二人一眼,也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烛光下,他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也罢,"他轻叹一声,"今日先到此为止,你二人先回吧。"
      话音未落,两个衙役已经一个鲤鱼打挺,如蒙大赦般窜了出去,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上急促远去。
      宋如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落回案几。他伸手扯过一旁的卷宗,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纸页。烛火忽明忽暗,在他坚毅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宋如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名册泛黄的纸页,眉头紧锁。血祭四人的关系像一团乱麻,在他脑海中纠缠不清。
      "四年...四人..."他喃喃自语,忽然瞳孔一缩,墨笔在纸上重重一顿,"血祭必是寻仇!这仇怨,定是四年前结下的!"
      他急急翻开那本记载着十年来亡于五月十七日的名册,目光停在四年前那九人的名字上。
      烛火摇曳中,他逐一检视这九人的死因。窗外更漏声声,案前的身影却纹丝不动。
      "病故四人...溺亡一人..."他低声念着,突然指尖一顿,"剩下这四人..."
      北梁十年,段家村段牛因弃养八旬老母被斩。朱大才行刑,吕江判案。不孝之罪,天理昭昭。
      北梁十二年,赵家角村赵铭衣锦还乡却命丧同村之手。凶手伏诛,家眷理应无怨。
      北梁十三年,八里营村陈先夜半遇劫。虽半年方破案,但凶手终得报应。
      北梁十四年,绕子河村王行贩卖假药致人死亡。斩刑之下,罪有应得。
      "啪"的一声合上卷宗,宋如揉了揉酸涩的双眼。案上烛芯已积了厚厚一层灰烬,东方渐白。
      他趴到案上,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但脑子却是十分清醒。
      "曲县九村..."他在口中闷声呢喃,"刘家、吕家、高家三村无人涉案。段牛与王行,皆遭斩首,与血祭四人一样死法。"
      "但段牛死于九年前...要报复何必等到今日?"
      “王行——五年前伏法,时间恰好吻合。卖假药...会有什么隐情……”
      ————————————
      宋如再次醒来时,已是次日晌午。昨夜伏案思索案情,竟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他缓缓抬头,揉着酸麻的手臂,却见张冲与李角二人正盘腿坐于地上,专心整理着堆积如山的卷宗。听得动静,二人连忙起身相迎。
      张冲快步上前为宋如揉捏肩膀:"大人昨夜可有所得?"
      "略有所获,只是尚需印证。"宋如活动着僵硬的脖颈,"随我去村里走一遭吧。"
      李角递上一盏清茶,"不知大人欲往何处查访?"
      宋如接过茶盏,从案头抽出一张纸笺,"先去绕子河村,查访那个因贩卖假药被处斩的王行一案。"
      "谨遵大人吩咐。"李角躬身接过文书,忍不住小声嘀咕,"总好过整日埋首这些发黄的卷宗。"
      "纸上得来终觉浅。"宋如轻啜一口茶,"真相往往藏在字里行间之外。"
      张冲接话道:"大人明鉴。那王行惯会钻营,总能弄来些便宜货色。虽说品质低劣,但因价格低廉,在村里颇有人缘。后来有人托他买药,他竟一口应下。本想以次充好蒙混过关,谁知上家给的竟是霉变的药材,这才闹出了人命。"
      "可知他上家是谁?"宋如急问。
      张冲面露难色:"这个...当年吕县令查了许久,始终未能查明。"
      李角压低嗓音:"大人莫非怀疑是有人替王行报仇?"
      宋如微微颔首。
      "可吕县令与此案无干啊!"李角不解道,"更何况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将军,王行这等小民如何能攀扯得上?"
      宋如整了整衣襟:"真相未明之前,一切皆有可能。走吧。"
      宋如在张冲和李角的引领下,来到了绕子河村。
      这绕子河村素以木艺闻名,其出产的雕花家具不但在曲县独占鳌头,便是放眼整个州府,也是数一数二的精工。村中户户传出刨木之声,空气中浮动着松木的清香。
      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榉木林,三人驻足村口。但见村头立着块斑驳的木牌,上书"绕子河"三个遒劲大字。宋如负手而立,目光掠过错落有致的屋舍,问道:"王行旧居所在,二位可曾知晓?"
      张冲挠了挠头:"回大人,属下确实不知。您稍候,属下这就去寻个村民问问。"
      正待动身,忽闻身后传来"哞——"的一声长鸣。李角回首望去,顿时喜上眉梢,一把拉住张冲:"且慢!倒遇上熟人了!"
      但见一辆满载木料的牛车吱呀行来,驾车的是个身着粗布短打的汉子,衣袖上还沾着新鲜木屑。李角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热络地招呼道:"王禾兄弟,这是刚打山里运料回来?"
      那汉子见是李角,连忙勒住缰绳,跳下车抱拳行礼:"李捕头!"又瞥见后方气度不凡的宋如,神色间添了几分拘谨。
      李角笑着拍他肩膀:"多时不见,怎的这般生分了?"
      王禾搓着布满老茧的手,试探道:"两位捕头今日前来,可是有公务?"
      张冲快人快语:"还不是为那桩血祭案!"话一出口,王禾脸色骤变,又强作镇定道:"案子...有进展了?"
      张冲正要答话,忽想起冷落了上官,忙侧身引见:"宋大人,这位是村里的巧匠王禾,专做雕花大柜的。"又压低声音对王禾道:"这位是京城来的钦差宋大人。"
      王禾闻言,慌忙就要跪拜。宋如虚扶一把,温言道:"王师傅不必多礼。本官此来,是想查访五年前王行贩卖假药一案。不知他故居现在何处?"
      牛车上的老黄牛忽然打了个响鼻,王禾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鞭绳,喉结滚动两下才道:"回大人话,王行伏法后,他浑家就带着娃儿改嫁到三十里外的徐家坳了。原先的宅子早换了主人,如今村里...再没他血脉至亲了。"
      "可有人与他交好?"宋如追问。
      王禾拱手道:"这个草民实在不知。不过..."他略一沉吟,"王行倒是有几位亲戚仍在村中,只是平日往来甚少。不如我带大人们去见见他的一位族叔,或许能问出些线索。"
      宋如点头致谢:"有劳了。"
      穿过几畦菜地,众人来到一间低矮的草房前。王禾轻叩柴门:"王叔,在家吗?"
      屋内传来沙哑的应答:"谁呀?"
      "是我,禾子。"
      片刻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颤巍巍地打开门,见到三位官差,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禾子,这几位官爷是..."
      王禾解释道:"他们是来查王行旧案的。"
      老者将四人让进屋内,歉然道:"寒舍简陋,大人莫嫌。"
      宋如环视这间陈设简朴的屋子,唯见墙角堆着几个未完工的木凳。温言道:"老人家不必客气。我们想请教,王行生前常与哪些人往来?"
      老者坐在竹凳上,摇着蒲扇叹道:"那小子从小就不务正业,专走歪门邪道,最后把性命都搭进去了。他交游甚广,老汉也不认识。"
      宋如急切追问:"那他常去何处?"
      "行踪不定啊。"老者摇头,"除了年节时提两壶酒来看看,平日很少走动。"
      见问不出更多线索,宋如只得告辞。三人在村里又走访了多户人家,却都无功而返。夕阳西下时,他们只好返回县衙,重新翻阅那些泛黄的卷宗,希望能找到新的突破口。
      回到县衙内,烛火摇曳,宋如仍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卷宗之中。窗外夜色渐深,唯有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屋内回响。
      张冲和李角端着饭菜推门而入,饭菜的热气在冷清的屋内氤氲开。张冲将碗筷轻轻放在案上,劝道:“大人,您一日未进食,多少用些饭再继续吧。”
      宋如头也不抬,目光仍黏在泛黄的纸页上。饭菜的香气在屋内弥漫,却勾不起他半点食欲,只淡淡应道:“你们先吃。”
      二人对视一眼,无奈地退到一旁,默默扒拉起饭菜。一时间,屋内只剩下咀嚼声和纸页翻动的轻响。
      宋如的指尖忽然停在卷宗某一处——那是第一个被血祭的刽子手,朱大才的名字。他沉吟片刻,问道:“这朱大才,你们与他相熟吗?”
      “熟得很!”张冲放下碗筷,抹了抹嘴,“朱大才和吕县令是同村人,祖上几代都是屠夫兼刽子手,平日里给城里几家饭馆供肉。人老实本分,娶了个胖媳妇,小日子过得挺红火。”
      “他平日与哪些人往来密切?”宋如又问。
      李角咽下嘴里的饭,接话道:“他每日雷打不动,上午送肉,若有行刑差事便来县衙,下午就守着肉铺陪媳妇,没什么特别的交际。”
      张冲补充道:“说来也怪,他和吕县令虽是同村,私下却没什么往来。”
      宋如若有所思,指尖轻敲案几,又问:“那刘三呢?你们可认识?”
      张冲搁下筷子,回忆道:"刘三确是刘家村人。北梁八年朝廷征兵时,他连夜逃出去做买卖,后来靠卖雕花家具发了家。这人虽是个逃兵役的,经营的家具却在咱们曲县数一数二——连吕县令都从他那儿订过一张黄花梨的月洞床。"
      宋如笔尖一顿,墨汁在纸上洇开一个小点:"何时的事?"
      "约莫五六年光景?"张冲掐指算了算,面露难色,"小的实在记不真了。只记得刘三死后,那'明年几日,吕江血祭'的谶语一出,吕大人当即就命人把他那月洞床烧了个干净,说是沾了晦气。"
      宋如的笔尖悬在纸上:"二人可曾私下往来?"
      李角鼓着腮帮子,饭粒沾在胡须上:"回大人,那床都是李县丞经手采买的,他们连照面都没打过。"
      宋如的笔杆在齿间轻轻叩动,在"刘三"与"吕江"之间划了道墨线,旁注"买卖"二字。
      这时李角突然凑近,嘴里的饭粒子喷在案卷上:"大人,小的还听说..."他鬼祟地环顾四周,嗓子眼里挤出气声:"这刘三专爱勾搭别人媳妇——光县里人都知道的就有两户,一在村里,一在南坡..."
      宋如眉头一拧。
      见大人神色,李角忙不迭道:"小的也听说了!同村刘毛的媳妇,趁汉子不在家,大白天就..."他做了个下流手势,"结果被提前回来的刘毛撞个正着,打得那叫一个狠!"
      张冲也凑过来:"南坡村郑家更惨。事发后刘□□咬是郑氏勾引,害得人家被休弃,转头就投了井。"他说着摇头,"刘三死后,县里多少汉子都松了口气。"
      "可有实证?"宋如沉声道。
      李角讪笑:"大人明鉴,那刘三虽生得俊,可那双眼睛..."他眯起眼模仿,"看人时总往不该看的地方瞟,活脱脱一副好色猥琐模样。"
      "切勿以貌取人。"宋如笔锋一划,墨迹将朱大才与刘三的名字圈在一处,"明日去这两家查访,自有分晓。"
      张冲觑着窗外渐暗的天色:"那今日..."
      "都回吧。"宋如搁笔起身,袖口沾了星点墨渍,"这几日辛苦了。"
      二人忙作揖退下,半碗冷饭在案上凝了层油花。
      晨光熹微,县衙门前青石板上还凝着夜露。宋如负手立于紧闭的朱漆大门前,官服下摆已被晨雾浸湿。
      官道上,三个身影踏着薄雾而来——张冲、李角一左一右簇拥着县令高青,三人头颅紧挨,步履匆匆。
      宋如目光微沉,指尖在袖中轻轻摩挲着案卷的边角。直到三人行至阶前,高青方才惊觉,一个趔趄险些踩空。
      "下官参见宋大人!"高青慌忙长揖及地,官帽险些滑落,"不知大人这般早..."
      宋如虚扶一把:"高大人不必多礼。"
      "血祭一案..."高青抬眼窥探,"可有眉目了?"
      "略有所得。"宋如目光扫过垂首肃立的张李二人,"今日还需借调二位捕头,往吕家村、刘家村走一遭。"
      高青搓着手苦笑:"本当亲自随侍大人左右,只是..."他指向远处河堤,"汛期将至,堤坝修缮刻不容缓,还请宋大人见谅。"
      "民生为重。"宋如打断道,"高大人勤政爱民,本官甚是钦佩。"
      高青如蒙大赦,连连作揖:"大人明鉴!下官也只能拨调这二人供宋大人差遣。"他瞥了眼身后的捕快,叹道:"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此二人便是帮我大忙了。”
      ——————————————
      三人策马来到刘家村时,日头已近晌午。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纳凉的妇人见官差到来,顿时噤了声,只拿眼睛偷偷打量着。
      宋如下马向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打听刘三旧事。老妪拄着拐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快意:"那畜生..."她朝地上啐了一口,"仗着有几分银钱,专挑别人家的媳妇下手。"
      随着走访深入,更多不堪的往事浮出水面。原来刘三祸害的妇人不胜枚举,只是多数人家碍于颜面,要么悄悄休妻,要么忍辱吞声。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农蹲在田埂上,闷声道:"俺家媳妇...就是被他勾走的。那会儿要不是看在娃儿的份上..."
      行至村西,一个正在晾晒衣物的妇人见官差走近,慌忙躲进屋内。透过半掩的柴门,宋如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造孽啊!"带路的老妪跺着拐杖,"好好的村子,被他搅得乌烟瘴气。南坡村那边,到现在都不跟我们往来。"她突然压低声音,"大人,老身说句不该说的——这刘三死得好!村里人听说他被血祭,家家户户都偷偷烧纸庆贺呢。"
      张冲和李角交换了个眼色。宋如注意到,村中不少人家门楣上,至今还挂着褪色的红布条——那是驱邪避祸的乡俗。
      离开时,宋如回头望去,整个村子笼罩在正午的阳光下,却莫名透着股阴冷。那些紧闭的门窗后,不知还藏着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
      三人在刘家村一无所获,只得转道前往吕家村。这吕家村在曲县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又因出了个前任县令,在九村之中更是独占鳌头。
      朱大才生前与县衙素有往来,因此张李二人轻车熟路,带着宋如径直来到了朱大才昔日的肉铺前。
      铺前榆木案板上凝着经年累月的猪油,在阳光下泛着光。
      但见肉摊后立着个彪形大汉,正抡圆了膀子剁骨,刀起刀落间案板震天响。旁边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手持剔骨尖刀,正麻利地分割着肉块。
      张冲堆起笑脸,拱手道:"朱家嫂子,生意红火啊。"
      那胖妇人闻声抬头,见是张冲,顿时眉开眼笑:"哟,张大哥今儿怎么得空来?莫不是要割二斤肉回去?"
      话音未落,只听"铛"的一声巨响,那大汉将砍刀重重剁在案板上,震得肉沫四溅。但见他横眉怒目,脸上的横肉不住抖动:"什么朱家嫂子!小花现在是俺吕二柱的媳妇!"
      胖妇人反手就是一巴掌拍在大汉背上:"作死啊!这是衙门的张捕头!"转脸又赔笑道:"张大哥别见怪,这夯货就这臭脾气。"
      大汉顿时蔫了,嘟囔道:"那朱大才都死了多少年了..."
      张冲连忙打圆场:"怪我这张破嘴!吕兄弟千万别往心里去。"
      “张大哥别理他,他就是爱吃醋。”胖妇人搓着围裙,面带羞赧地问道:"张大哥今日来,可是...可是为了我那短命鬼的案子?"
      这时李角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这次大将军在咱们地界上遇害,连朝廷都惊动了,特派宋大人前来查案。"
      胖妇人打量着二人身后瘦削的宋如,眼中闪过一丝疑虑:"这位...就是宋大人?"
      宋如缓步上前,拱手道:"本官为查朱大才一案,特来请教几个问题。"
      胖妇人将三人引入店内,用沾着碎肉屑的手随意抹了抹围裙,从木桌上翻出三个粗瓷碗,倒上温水,推到三人面前。
      宋如坐下,目光掠过碗沿上残留的油渍,指尖轻搭桌沿,并未碰那碗水。他抬眸问道:“朱大才生前可有什么来往密切之人?”
      胖妇人挨着凳子坐下,粗糙的手指绞着衣角,思索片刻,摇头道:“大才是个闷葫芦,除了杀猪、送肉,就是回家歇着,从不与人争执,更别说结仇了。
      宋如指尖轻叩桌面,又问:“那你觉得,谁最有可能害他?”
      胖妇人叹了口气:“他这人老实巴交的,虽做那杀人的活计,可都是衙门派的差事,能碍着谁?实在想不出谁会害他。”
      宋如目光微动:“他平日送肉,都是独自去吗?你可曾跟着?”
      “都是他自己跑腿。”胖妇人道,“忙时雇个短工搭把手,我得守着铺子,走不开。”
      “短工可固定?”
      “哪有什么固定的?”胖妇人摇头,“活多时,他前一天就去街上喊人,谁有空谁来,干完活领钱走人。”
      这时,铺外传来“铛!铛!”的剁骨声,震得案板直颤。宋如视线转向门外,似随口一问:“外面那位……?”
      胖妇人脸上忽地浮起一抹红晕,低声道:“二柱啊,他是我娘家的邻居,以前在军中当差,后来伤了脚,大才走后的第二年,被遣回乡。他听说我一人撑着铺子辛苦,便来帮忙。他……他打小就说要娶我,如今也算圆了心愿。”她说着,眼角微弯,语气里透着一丝掩不住的甜蜜。
      宋如沉默不语,目光在肉铺内的几个木架上缓缓扫过。昏暗的角落里,沾满血渍的案板上堆着几副猪下水,几只绿头苍蝇在上面嗡嗡盘旋,时而飞起,又落下。
      ——————————————
      回程路上,宋如的思绪始终萦绕在朱大才与刘三之间可能的联系上。
      两人分属不同村落,相距甚远;以朱大才的家境,断不会购置那等雕花家具;而他那老实本分的媳妇,更不像是会与刘三这等人物有所勾连。至于刘三,在外多年已小有成就,岂会甘愿去给朱大才当伙计讨生活?
      思来想去,始终理不出头绪。宋如索性将注意力转向那位本该在西北边陲浴血奋战的罗袁大将军。
      马蹄踏在乡间小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望着道路两旁长势喜人的庄稼,宋如突然开口:"你们说,在这曲县地界,能与西北戍边将军扯上关系的,会是些什么人?"
      张冲不假思索地答道:"大将军常年征战,自然与军中之人有往来。寻常百姓,谁又会往那战火纷飞的苦寒之地跑?"
      三人几乎同时灵光一闪:
      宋如:"将与兵!"
      张冲:"从军!"
      李角:"征兵!"
      新线索既明,宋如三人当即扬鞭催马,踏着暮色疾驰回衙。
      县衙内灯火通明,北梁五年与八年的征兵名册被悉数翻出,三人伏案疾查,纸页翻动声沙沙作响,映着跳动的烛火,在墙上投下忙碌的剪影。
      直至子时更深,张冲才揉了揉酸涩的双眼,起身禀报:
      “大人,北梁五年征兵六十三人,其中五人因伤遣返——吕家村吕光、高家村高正、马王沟村马季、南坡村张虎、绕子河村王平。”
      李角亦递上整理好的名册,补充道:
      “北梁八年征兵四十七人,伤退者九人——赵家角村赵一、赵停,绕子河村王会,刘家村刘大能,吕家村吕二柱,段家村段奎、李山杵,八里营村赵路平,南坡村郭西大。”
      他指尖在“吕二柱”三字上重重一点,低声道:“此人正是今日朱大才浑家新招的女婿。”
      宋如接过名册,烛光映在他微蹙的眉间。
      “这十四名伤退士卒,可曾查过他们隶属何部?是否有人曾在郁山关罗袁麾下效力?
      张冲摇头:“属下特意核验过吕二柱,此人分派至北境驻防,从未踏足西北。”
      “其余人呢?”宋如追问。
      张冲面露难色,瞥了眼窗外浓稠的夜色:“其他人的军籍档案尚需时候调阅……大人,眼下已近子时,不如明日再……”
      “也罢。”宋如突然合上卷宗,起身掸了掸衣袍。
      张冲与李角一怔——未想宋如竟这般干脆?待回过神来,宋如已大步迈出门槛,二人连忙抓起佩刀追了上去。
      第二日清晨,宋如便作了安排:张冲与李角留在县衙继续查阅那些遣返士卒的档案,自己则换了身便服,踱出了衙门。
      日头渐高,宋如拎着个油纸包回来,还未进门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张冲、李角,且歇一歇。"他掀开帘子,扬了扬手中的油纸包,"刚出锅的熟牛肉,还热乎着。"
      二人从堆积如山的文牍中抬起头,张冲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大人这是去哪了?怎的还带了牛肉回来?"
      宋如将油纸包递给李角:"这几日辛苦,特意犒劳你们。"他拍了拍李角的肩膀,"去厨房切片装盘,咱们边吃边聊。"
      "得令!"李角响亮地应了一声,捧着油纸包快步离去。
      宋如走到书案前坐下,指尖轻叩桌面:"今日我去了趟断头台,倒是听到件趣事。"
      张冲忙倒了杯茶递过去:"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
      "听说你们曲县还出过一位将军,"宋如接过茶盏,吹了吹浮沫,"但在西北边境战死。你可有耳闻?"
      张冲皱眉思索片刻,摇头道:"卑职从未听过这等事。大人是从何处听来的?"
      "说来也巧,"宋如啜了口茶,"在断头台附近遇见个卖木桶的,自称高正。此人左半身瘫痪,说是从西北战场捡回条命。"
      张冲身子前倾:"那人可说了将军姓名?"
      "高正也不清楚。"宋如放下茶盏,"只道是北梁十三年战死的,他次年才调往郁山关。据说是听军中同袍提起,只知是曲县人,擅木工,常在军营里鼓捣些活计。"他忽然正色道,"把高正的档案取来我看。"
      张冲立即转身,在满地文书中翻找片刻,抽出一册递上:"高正,北梁五年应征入伍,十一年后因伤遣返。档案记载,他在北梁十五年秋的一场战役中负伤,伤好后即被遣送回籍。"
      宋如再次拿起两份征兵名册,目光沉沉扫过上面的名字。他声音微哑,缓缓道:“两次征兵,共计一百一十人,因伤遣返者仅十四人,剩下的九十六人……或战死沙场,或仍在边疆戍守……”
      张冲却忽然压低声音,道:“大人,除了这十四人,还有六人是私自逃回来的。”
      宋如眉头一紧,眼神陡然锐利:“私逃?”
      张冲点头,声音更低:“北梁律法严苛,逃兵罪可连坐,地方官亦难逃干系。当年第一个逃兵被发现时,已是事发一年后,吕县令闻讯,吓得彻夜未眠,翌日天未亮便与老县丞带人将其拿下,押送州府。后来吕县令张贴告示,凡举报逃兵者重赏,短短三日,竟又揪出五人,一并押解归案。这六人的家眷,也尽数流放……”
      宋如沉吟片刻,问道:“可有这些人的卷宗?”
      张冲明白他的意思,摇头道:“此六人罪证确凿,并无冤屈。即便家眷要寻仇,也该冲着州府去,不至于报复到吕县令头上。”
      说到此处,张冲忽然神色一凝,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左右看了看,确认门外无人,才凑近宋如耳边,低声道:“不过……卑职还听闻一事。”
      他嗓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据说,还有一人,并非私逃,而是被军中秘密遣送回来的。此人有些背景,曾在军中任小官,护送他回乡的将领还曾密会吕县令。那晚卑职偶然路过,隐约听到些风声。自那之后,吕县令接连数日神色恍惚,时常与老县丞深夜密谈……”
      宋如目光一沉:“可知此人是谁?”
      张冲摇头:“此事极为隐秘,恐怕只有吕县令和老县丞知晓。如今吕县令已故,老县丞年迈,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即便问他,也未必能问出什么。”
      宋如站起身,果断道:“即便如此,也得一试。走,随我去见老县丞。”
      张冲却迟疑道:“大人,此时已近晌午,老县丞向来有午睡的习惯,不如先用过饭再去?”
      正说着,李角端着切好的牛肉掀帘而入,香气四溢。宋如略一思忖,点头道:“也好,先填饱肚子,再作计较。”
      几人匆匆用过饭,便动身前往老县丞家中。
      ——————————————
      六月的日头毒辣,三人顶着正午的烈阳前往八里营村。蝉鸣聒噪,热浪蒸腾,官道两旁的庄稼都蔫头耷脑地垂着叶子。
      老县丞李文州年轻时曾是乡试头名,却因家贫断了仕途,只在县衙当了个书记,熬了半辈子才熬到县丞之位。去年吕江死后,这位七旬老人才终于告老还乡。
      三人到时,老县丞正躺在院中老槐树下的藤椅上午睡。斑驳的树影落在他皱纹纵横的脸上,随着枝叶轻晃。宋如摆手示意家仆不必惊动,自己则坐在院角的石磨上静候。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老爷子,还认得我们兄弟不?"李角凑上前问道。
      老县丞眯着昏花的眼睛,脖颈前伸,像只年迈的龟。他盯着二人看了半晌,终究茫然地摇了摇头。
      "今儿个不巧,"李角对宋如摊手,"老爷子又犯糊涂了。"
      宋如整了整衣冠,上前作揖:"李老,晚辈宋如,奉旨来曲县查案。"
      老人耳朵动了动,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还是摇头:"不认得。"
      张冲抹了把额头的汗珠:"大人,看这情形,怕是问不出什么了。
      宋如却搬来竹凳坐在老人身旁,轻声道:"李老可还记得吕江?就是吕县令。"
      "吕县令啊......"老县丞的眉头突然舒展开来,枯瘦的手指在膝头敲了敲,"记得记得,他总给我带城西王记的蜜饯......"
      "他死了。"宋如突然道。
      藤椅"吱呀"一响。老县丞佝偻的背脊猛地挺直,松弛的眼皮骤然抬起:"死了?我说这大半年怎不见他来......"枯枝般的手突然抓住宋如手腕,"怎么死的?"
      宋如凝视着老人浑浊的瞳孔,轻声道:"被人一刀砍了脑袋,就死在断头台上。"
      "哎呦!"老县丞倒吸一口凉气,藤椅跟着晃了晃,"哪个天杀的......"
      槐树荫里,宋如不紧不慢地说起了断头台上的无头尸,说起了连续四年的血祭案。老人的眼睛时而清明时而混沌,枯瘦的手指却越攥越紧。
      张李二人侍立一旁,看着宋如与那位神志不清的老爷子絮絮而谈,脸上都写满了困惑。
      李角忍不住凑近张冲,压低了嗓子:“你说宋大人跟老爷子扯这些做什么?老爷子连他是谁都不认得,连吕县令早没了都记不清了。”
      张冲微微摇头,低声道:“大人行事,自有深意。”
      这边厢,宋如已将自抵此地以来的诸般情形,事无巨细地向老县丞讲述了一遍,末了问道:“李老,您可还记得,县里曾有一人被征入伍,却又在五年前被军中秘密遣返,还曾与吕县令深夜密会一事?”
      “呦!”老县丞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显出惊诧之色,“此事……你从何处听来?”
      宋如微微一笑:“坊间偶有传闻,都说当年知晓此事的,唯有您与吕县令二人。”
      老县丞忽然沉默下来,仰起头,目光失焦地望着头顶茂密的树冠,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飘忽:“是有……这么一桩事吧?唉,老朽年迈,许多事……记不清喽。”
      宋如连忙追问:“此事,除您与吕县令外,可还有旁人知晓?”
      老县丞摇摇头:“不知。不过……”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老朽有个习惯,凡事喜记于册。若能寻到当年的记录,兴许……能想起些什么。”
      说着,他便颤巍巍地要起身。张冲、李角二人见状,立刻上前搀扶,小心地将老县丞扶回屋内。
      老县丞指着堆满四面墙壁、几乎无处下脚的书册卷宗,无奈道:“喏,都在这里了。只怪老朽平日胡乱堆放,如今……连自己也不记得搁在何处了。”
      宋如望着眼前这堪比县衙库房的“书山册海”,且堆放得杂乱无章,一时也有些发怵。他蹲下身,随手拾起一卷翻开,竟是老县丞亲手整理的案情记录。细细翻阅之下,发现其中记载之详实、条理之清晰,竟远胜于县衙的官方卷宗。
      宋如又拣出几本,叠放在一起。
      李角看他这架势,忍不住指着满地的狼藉,苦着脸问:“大人,咱们……不会还要帮老爷子收拾这屋子吧?”
      宋如点头,目光仍落在书册上:“李老所录案情,比县衙卷宗更为详实,或许能从中寻得更多线索也未可知。”说罢,便不再理会二人,自顾自地整理起来。
      张李二人这几日相处下来,对这位朝廷派来查案的大人脾性也摸清了几分,知其一旦认定便不易更改。两人相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也只得认命地蹲下身,一同加入了这“整理大业”。
      老县丞则乐呵呵地坐在一旁的躺椅上,捋着胡须,笑眯眯地看着地上忙碌的三人,不多时,便阖上双眼,假寐去了。
      直到夜幕四合,星斗漫天,三人才终于将散落满地的书册悉数归拢成堆。虽堆放整齐了些,无奈册页繁多,其间分类混杂、名目不清,想要找出所需的那本记录,依旧如同大海捞针。
      这时,老县丞的家仆端了清水进来。三人如获大赦,也顾不得讲究,顺势瘫坐在地板上,接过碗盏便是一顿牛饮。几碗清凉下肚,喉中燥热稍解,身上的疲惫仿佛也冲淡了几分。
      老县丞依旧倚在躺椅里,眯缝着眼,乐呵呵地瞧着他们喝水的狼狈相。待三人缓过气来,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宋如悠悠道:“嗐……方才眯瞪的工夫,倒叫老朽想起一丝影儿来——那个被悄悄遣送回来的兵伢子,像是姓刘,刘家村的人……”
      宋如眼中骤然一亮,霍然起身,一下午翻检堆积的倦意一扫而空:“当真?李老此言,当真?”他难掩喜色,声音也清朗了几分,“若知此人姓氏村落,范围立时便能大大缩小!”
      他旋即整了整衣袍,朝老县丞郑重一揖:“多谢李老指点!夜色已深,晚辈不敢再叨扰您歇息,就此告辞。明日定当派人来,好生帮您将此处整理归置妥当。”
      三人辞别了笑呵呵的老县丞,踏着月光回到寂静的县衙。
      在衙门口昏暗的灯火下,宋如停下脚步,对二人道:“李角,明日你仍去李老宅中,继续整理书册,务必留心有无相关记载。张冲,你随我去刘家村走一趟。”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略显疲态的二人,“今日辛苦,你二人且回吧。我还要将本县两次征兵的刘家村刘姓户籍文卷再筛检一遍。明晨卯初刻,我们衙前会合。”
      张李二人抱拳躬身:“是,大人。”
      ————————————————
      天色方蒙蒙亮,宋如与张冲二人已驱马行至刘家村。村口老槐树下,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身影闯入眼帘,她臂弯挎着个破竹篮,眼神涣散地望着通往村外的小路,口中一遍遍凄切地呼唤着:“扬儿……扬儿回来喽……该回家吃饭了……”
      声音嘶哑,在清晨薄雾中显得格外苍凉。
      张冲见状,心下恻然,低声道:“大人,您看这……”
      宋如凝目细看片刻,未发一言,示意张冲向村中走去。在村头一户人家问明村长住处后,又顺道打听那村口老妇。
      一位热心的村人叹息道:“那是刘婆子,唉,也是个苦命人!她儿子是第一批被征去当兵的,在北边待了好些年。几年前总算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一家人团圆本是天大的喜事,谁曾想……”村人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惧意,“回来还不到一年,那刘扬不知中了什么邪,喝醉了酒,竟把自己媳妇儿给杀了……唉,没过几天就被判刑砍头了!”
      “砍头?”宋如眉心紧蹙,“何时的事?”
      “哎呀,这个嘛……具体哪年哪月,庄户人家谁记得恁清楚?反正是天热起来那阵子。”
      “那死者,也就是刘扬的妻子,可还安葬在村中?娘家在何处?”宋如追问。
      村人摇摇头:“女子嫁过来就是刘家的人,埋后山了。娘家?好像就她一个,爹娘早没了。”
      “老妇呼唤的‘扬儿’,便是她儿子刘扬?”宋如确认道。
      “可不就是嘛!自打那事以后,刘婆子魂就丢了,天天这时候都跑到村口喊她儿子,喊了得有……也有五六年了吧?”村人指了指自己脑袋,暗示其神智已失常。
      宋如心中疑窦丛生,又问:“可知刘扬在何处投的军?”
      村人茫然摇头:“这哪能知道?当兵的去处,朝廷说了算,咱老百姓只管交人便是。”
      宋如不死心,在村中又寻访了几家。终于,一位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汉自称是刘扬的表叔,所知似乎稍多些。
      “扬娃子啊,”老汉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我表侄。他是北梁五年走的第一批兵,北梁十四年……对,没错,就是那年!回来不到一年的光景就出了那档子事。听说是喝了烧刀子,失手把他媳妇杀了。也是命啊,自己也没落好,没几天就在县里被砍了头……”老汉说着,又添了一句,“大概就是这时候,春夏交替,天刚开始热的时候,出的事。”
      “北梁十五年!春夏之交?”宋如目光猛地一凝,心中惊雷炸响。
      时间正好是四年前!
      “是啊,就那会儿。”老汉肯定道。
      宋如再无迟疑,匆匆谢过老汉,翻身上马:“张冲,速回县衙!”
      马蹄踏碎村中寂静,两人一路疾驰返城。抵达县衙时,日头已近中天。
      宋如直扑存放刑事卷宗的架阁库,急促地对张冲下令:“快!将所有北梁十五年的杀人命案卷宗,统统找出来!尤其着重查刘家村!”
      库房内尘土飞扬。两人手脚麻利,汗流浃背,将标注着北梁十五年、涉及命案的卷宗一本本摊开在长案上。一册册翻检,纸张哗哗作响,时间在紧张焦灼中一点点流逝。
      案头的卷宗越来越高,却没有一卷提及“刘扬”这个名字,更无刘家村丈夫杀妻这等惨案记录!甚至连模糊的、地点在刘家村的误杀或争斗致死案件都无迹可寻。
      空气仿佛凝固了。张冲额角渗出汗珠,带着难以置信:“大人……没有!北梁十五年卷宗里,根本找不到刘扬这号人,也没说刘家村死过妇人!”
      宋如面色沉凝如水,指尖重重敲在空空如也的登记簿上,声音冷得像冰:“一个明明白白发生在刘家村,杀妻犯被斩首的命案,卷宗记录何在?难道这桩人命官司,连同这名叫刘扬的兵勇,竟在这朗朗乾坤之下,于北梁十五年……凭空蒸发了吗?”
      架阁库昏暗的光线下,只有散乱的卷宗散发着陈旧的霉味,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被刻意掩盖的真相空白。
      满世的死寂和空白卷宗带来的寒意,比任何严冬都更刺骨。宋如的目光从堆积如山的卷宗缓缓移向窗外,西沉的落日将窗棂拉出长长的斜影。
      “刘扬……这名字是钥匙,却开错了门。”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异常清晰,“知道内情的,除了那糊涂的老县丞……”
      “张冲!”宋如猛然转身,“备马!再去李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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