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绿洲

　　她睁开眼，金属的腥锈味灌进鼻腔。
　　身体被某种重物压着，右颈扭曲得发疼。她试着动了动，钢板和机械残骸哗啦作响，月光从缝隙里漏进来，冷得像刀。
　　——这不是她的世界。
　　她叫葵子，曾经是个公司职员，每天在领导的夸夸其谈和男同事的烟酒社交里当透明人。她曾以为忍耐就能换来安稳，可忍耐到最后，连抱怨的力气都没了。直到某个加完班的深夜，她躺在狭小的出租屋里，望着窗外惨白的月亮，忽然想：要是自由就好了。
　　然后，她就到了这里。
　　她艰难地从废墟里爬出来，金属碎片刮破了她的衬衫袖口。环顾四周，城市已成骸骨——全息广告屏半死不活地闪着雪花，报废的机器人横七竖八地倒在路边，机械手指还抠进地面，仿佛死前仍想抓住什么。空气中飘着电路板烧焦的苦味，无人机像干枯的虫尸一样挂在电线上。
　　一个被人类抛弃的世界。
　　也许是因为，她想要的自由在原本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所以她来到了这里。
　　亲人殷切期待的目光，社会范式的束缚，条条框框里她最大的美德是忍让和妥协。就算换了工作也无法停止无力感，就算逃离也会被罩进别的格子间。然后青春的生命就这样消磨，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冷冰冰地悬在天上。
　　葵子抬手擦了擦脸，才发现自己在哭。没有委屈，没有恐惧，纯粹是生理性的眼泪。
　　“挺好。”她哑着嗓子对自己说，“至少没人再问我‘什么时候结婚’了。”
　　她踢开脚边的机械残骸。
　　“倒便宜了我，这儿一无所有，我就是唯一的王。能填饱肚子也就够了，就当变成了原始人，其他什么也不用去想了，活着就是唯一的目的，挣扎就是生命的形状。万一饿死了，也没什么可怕的，整个地球都在为我陪葬。妈妈有退休金，除了想念我，应该没有什么其他担忧。况且，她和我一靠近，总是两个人都痛苦，不如不见。我在这里，孤身一人，自己承担所有的责任与后果。命运如此，我只好听从它的发落。”
　　她望着月亮发怔，脑海里一泻千里。望得久了，光亮刺得眼睛钝痛。她抬手揉眼睛的手忽然顿了顿。月亮动了。
　　或者说，从月亮里，坠落下一个“月亮”。
　　她眨掉眼泪，死死盯着那轮“月亮”——它正在缓缓下降，边缘伸出细长的金属支脚，像一只机械蜘蛛降落在不远处的废墟上。
　　“那不是月亮。”她喃喃自语，随手抓起生锈的钢筋，将自己掩藏在金属废墟后。
　　随着一声液压泄气的“嘶——”，金属球体展开成平台，上面滚下来三个锈迹斑斑的机器人。最矮的那只电子猫突然竖起耳朵，红外线眼睛"滴"地锁定了她藏身的阴影。
　　“发...发现碳基生命体！”电子猫的扬声器发出结结巴巴的童声，“根据...根据《人类权益法》第...”
　　最高的魁梧机器人突然捂住它的嘴。她这才发现它们都伤痕累累，它的左臂只剩裸露的电线冒着火花。
　　“我们不是清理者。”另一个胸前有着红十字的机器人举起没有武器的机械手，它的显示屏突然亮起一个歪扭的笑脸表情，“我们是...逃犯。”
　　电子猫挣脱束缚，叼着个东西啪嗒啪嗒跑到她脚边——那是半包发芽的土豆，在废土上显得格外珍贵。
　　“见面礼！”它骄傲地宣布，随即短路似的开始转圈追自己尾巴，“我...我们偷了农业站的种子库！现在被通缉啦！”
　　魁梧机器人叹了口气，单膝跪地时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请求庇护。作为交换..."它打开胸甲储物仓，里面整整齐齐码着——
　　“番茄酱？！”
　　“是弹药。”机器人严肃纠正，“82瓶。战略物资。”
　　医疗机器人凑近她耳边小声说："它是军用机器人，把调味品区当军火库了...别纠正，会死机。"
　　月光照在这支奇怪的队伍身上，她突然笑出声来，笑声在寂静的废土上传得很远很远。“我也是莫名其妙来到这里的。别提庇护你们了，我自己都自身难保。”
　　“你可是人类！还是女性。”电子猫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都发光了。
　　她怔了怔，低头看着电子猫闪着光的眼睛。"女性...怎么了吗？"
　　医疗机器人显示屏上的表情变成了一个感叹号："您不知道？大撤离后，地球上的自然人类几乎灭绝，更别说具有生育能力的女性了。"它调出一段全息记录，画面上是星际政府的公告：【地球已进入不可逆的衰败期，所有适龄女性优先撤离】。
　　“根据《人类延续法案》第17条，发现未登记女性人类必须立即——”军用机器人的声音突然卡住，电子眼闪烁了几下，“——必须立即提供最高级别保护。”说完，它自己都困惑地歪了歪头。
　　电子猫跳上她的肩膀，小声说：“我黑进它的系统改了指令！现在我们是同谋啦！你不用担心，地球几乎成为了垃圾场，不会有高级机器人来抓我们的！”
　　她忍不住把它抱到怀里，摸了摸电子猫的头，发现它的毛发十分柔软逼真，皮毛下甚至带着温度，除了会发光的眼睛几乎与真猫无异。她一向忙着工作，只能勉强照顾自己，有着养猫的愿望却实在难以承担责任，不禁又多揉了揉。“所以……我现在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女性？”
　　“理论上是的。因为生育被视为‘人类延续的第一生产力’，许多女性被安置在β星名为‘生命花园’的封闭式社区里。”医疗机器人的显示屏滚动着数据：“根据最后接收到的星际报告，那里的女性平均每天要接受三次生理监测，每周进行心理评估……”
　　电子猫突然竖起尾巴，打断了医疗机器人的话：“那里太冰冷了，幸亏你逃出来了！你现在是…是自由的…女王！”
　　军用机器人发出沉闷的声音：“根据我的数据库，上一个拥有'女王'头衔的人类女性，死于过度生育引发的器官衰竭。”它顿了顿，“但您可以选择成为另一种王。”
　　废墟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医疗机器人的散热器发出轻微的呼呼声。医疗机器人调出一幅全息地图，上面标记着一个闪烁的绿点：“这里是旧时代的植物园温室，有着地球上为数不多的生机。地球虽然资源衰竭，可维持一个人类的生存还是不成问题的。如果我们能到达那里……”
　　“我们可以建立自己的规则。”她轻声接话，手指无意识地梳理着电子猫的毛发。猫的体温似乎升高了些，发出满足的咕噜声——这显然超出了普通电子宠物的功能范围。
　　医疗机器人和军用机器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事实上，”医疗机器人小心地说，“小闪不是普通的电子猫。它是‘情感伴生型'实验体，搭载了最先进的生物模拟系统。它的体温、毛发，都是为了……”
　　“为了什么？”她的手指停在电子猫的背上。
　　“为了让抑郁的女性保持心理健康，”军用机器人回答，“以便更好地完成生育任务。”
　　电子猫突然僵住了，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它仿佛失去力气，慢慢从她怀里滑落，尾巴低垂。
　　她看着这个小机械生物颤抖的样子，一把将它搂回怀里：“不许跑，小—闪—。”她一字一字念出它的名字。“你是第一个选择站在我这边的伙伴。”电子猫的眼睛猛地亮起来，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医疗机器人的显示屏上跳出一个微笑的颜文字：“看来我们的逃亡队伍正式成立了？”
　　“我是老医。”它说。军用机器人走过来与它并肩，“我是大守。”它们围成一个小小的圆。
　　她笑了笑，“叫我葵子吧。以后请多多指教。”名字是最小的羁绊，交换名字，她们就成为了新的伙伴。
　　远处，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照在这支奇怪的队伍身上。她抱起电子猫，望向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的建筑物轮廓：“走吧，去建立我们的新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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