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茸茸以下犯上实录

　　深秋的雨，没完没了地敲打着城市，把霓虹的光晕都搅成了一片湿漉漉的混沌。裴屿把头重重靠在奥迪A8L冰凉的皮椅头枕上，闭着眼，手指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连续三天的连轴转，跟海外团队扯皮一个关键参数，最后勉强达成共识，但代价是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胃里空荡荡的，隐隐传来一丝熟悉的、被咖啡过度刺激后的钝痛。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车厢里亮起，是助理小杨发来的明日行程：早八点技术部晨会，十点见难搞的王总，下午两点新产品线汇报，晚上还有个推不掉的行业酒会…密密麻麻的字像蚂蚁一样爬进他酸涩的眼睛里。他烦躁地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座椅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此刻，他只想回家，把这一身沾满了会议室烟味和疲惫的西装扒下来，最好能倒头就睡。任何计划外的麻烦，都是此刻他最不需要的东西。

　　“裴总，前面就到小区了。”司机老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他是看着裴屿从基层拼上来的老员工。

　　“嗯，辛苦。”裴屿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投向窗外。雨刮器徒劳地刮着挡风玻璃，视野忽明忽暗。车子驶入通往他公寓楼的辅路，光线更暗了。就在快拐进地下车库入口时，车灯扫过路边一个湿淋淋的垃圾桶。

　　垃圾桶锈蚀的金属挡板下，蜷着一小团黑影。

　　一只猫。巴掌大小，浑身湿透，黑色的皮毛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像个被遗弃的破布娃娃。雨水顺着它尖尖的耳朵和尾巴尖往下淌，它把自己缩得更紧，仿佛想嵌进冰冷的水泥地里。

　　裴屿眉头拧紧。流浪猫，细菌，跳蚤，不可预测的行为，后续无穷无尽的麻烦。他几乎能想象它在他那套刚请阿姨打扫干净的公寓里乱窜、掉毛、抓挠家具的场景。理智在大声警告：视而不见，直接回家。

　　车子减速，缓缓驶过。

　　就在后视镜即将把那团黑影彻底吞没的瞬间，那只猫突然抬起了头。

　　裴屿的目光毫无防备地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不是恐惧，不是哀求。那是一双极其明亮的琥珀色猫瞳，即使在这样狼狈凄惨的境地下，里面也燃着一簇近乎执拗的、不肯熄灭的光，亮得惊人，像两颗坠入泥泞却依旧倔强闪烁的星辰。雨水糊在它脸上，它用力甩了甩头，水珠飞溅，但那眼神却像钉子一样，穿透迷蒙的雨幕，牢牢钉在了缓缓移动的车窗上。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无声的、近乎倔强的存在感，直直撞进裴屿被疲惫和事务塞满的视野里。

　　裴屿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一种极其陌生的酸胀感猝不及防地漫上来，瞬间压过了胃里的不适和太阳穴的钝痛。那双眼睛里的光，太扎眼了，扎得他精心维持的、只想赶紧回家的冷漠外壳裂开了一道细缝。

　　“停车。”声音出口，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老陈利落地靠边停下。裴屿没动，隔着车窗，隔着冰冷的雨帘，他和那双星辰般的眼睛对峙着。脑子里乱糟糟的：明天的会议、王总难缠的嘴脸、空荡荡的冰箱、还有这只浑身湿透的小东西……麻烦，天大的麻烦！带回去怎么办？宠物医院都关门了。它要是病了死了呢？更麻烦！它会不会有传染病？……

　　车窗外，那只小猫似乎耗尽了力气，也可能是被冻僵了，重新把头埋进了前爪里，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剧烈地抖动着，像一片随时会被卷走的枯叶。

　　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车顶。裴屿盯着那团颤抖的黑色，脑海里闪过自己加班到深夜回来时，玄关那盏永远为他亮着却照不进心里的感应灯，闪过冰箱里除了啤酒矿泉水空无一物的冷藏室，还有镜子里自己眼下浓重的青黑。

　　他猛地推开车门。

　　冰冷刺骨的雨点和风瞬间灌了进来，打湿了他熨帖的西装前襟。他几步走到垃圾桶旁，积水迅速浸透了他昂贵的皮鞋鞋面。他在那团小东西面前蹲下。

　　阴影落下，小猫警觉地抬起头，湿透的毛发炸开，喉咙里发出微弱却凶悍的“嘶嘶”声，但那琥珀色的瞳孔深处，除了警惕，分明还有一丝瑟缩的、近乎绝望的茫然。

　　裴屿没碰它。它太小了，太脏了，雨水混着泥污把它糊成了一团。可那双眼睛……在车灯余光下，湿漉漉的，像浸在寒雨里的星辰碎片，固执地亮着。

　　“麻烦精。”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被雨声吞没。然后，他动作有些粗鲁地脱下自己那件还算厚实的羊毛混纺西装外套——管它什么定制，反正是要送去干洗的——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急躁，迅速用外套把那团冰冷、颤抖的小东西整个兜头裹了起来，只留一个湿漉漉的小脑袋在外面。

　　一股混合着雨水、泥土和流浪动物特有的、并不好闻的气息瞬间冲入鼻腔。裴屿皱着眉，屏住呼吸，像拎着一个刚出土的、沾满泥的文物，快步走回车里，把这个湿淋淋的“麻烦包裹”放在了副驾驶的地毯上——离他的真皮座椅远点。

　　“开车，回家。”他关上车门，重重靠在椅背上，扯松了领带。车厢里，他惯用的车载香氛那点冷冽的雪松味，彻底被一股湿冷、野性的土腥气盖住了。脚下传来包裹物里细微的、持续不断的颤抖。

　　老陈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发动了车子。

　　裴屿闭上眼，揉着更痛的太阳穴。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明天阿姨惊愕的眼神，以及自己需要额外支付的一大笔清洁费和……可能的宠物医疗费？真是昏了头了！就因为那双该死的、不肯认输的美丽眼睛？算了，就当做好事了。

　　车子滑入地下车库。裴屿先下车，没管副驾上的“包裹”。老陈停好车，有些踌躇地看着他。

　　“陈叔，”裴屿的声音透着浓浓的倦意，“麻烦你……帮我把它抱上去。就……放玄关地上吧。”他实在不想再碰那湿冷的一团。

　　“哎，好，裴总。”老陈连忙应下，小心翼翼地抱起那裹着西装外套的小东西。

　　电梯平稳上升。光洁的镜面映出裴屿略显苍白的脸和眼底的疲惫。他扯了扯领带，试图驱散鼻尖那股萦绕不去的陌生气息，心里那点后悔和烦躁像水泡一样咕嘟咕嘟往上冒。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是温暖干燥的玄关。不再是样板间般的绝对整洁：门口随意丢着一双拖鞋，旁边矮柜上放着几封未拆的邮件和一把车钥匙，墙角还立着一个没来得及拆的快递纸箱。老陈把裹着外套的小猫轻轻放在铺着地垫的位置，便离开了。

　　大门关上，隔绝了车库的凉气。恒温系统让室内温暖舒适。只有玄关地垫上那一团格格不入的、还在滴水的“包裹”，昭示着裴屿刚才脑子一热带回来的麻烦。

　　裴屿站在几步外，疲惫地看着它。

　　包裹动了动。一个湿漉漉的、小小的黑色脑袋艰难地从西装领口处钻了出来，甩了甩头，水珠溅到了旁边干净的地板砖上。那双琥珀色眼睛再次露了出来，在玄关暖黄的灯光下，剔透得惊人，带着初到陌生之地的极度警惕和茫然。它环顾着这个巨大、温暖却空旷陌生的空间，小小的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瑟瑟发抖。

　　一人一猫，在温暖的、属于裴屿却没什么人气的“家”里，无声对峙。

　　裴屿长长地、认命般地叹了口气，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走过去，从旁边的储物柜里翻出一条干净的、吸水性不错的旧毛巾。他蹲下来，尽量离那湿漉漉的小东西远一点，把毛巾丢过去，盖在小猫身上。

　　“听着，”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没什么威慑力，更像是在说服自己，“第一，不准乱跑；第二，不准弄脏其他地方；第三……等你不滴水了，我再想想怎么处理你。”他实在没力气去想什么“沙发”“床”的禁令了，只想它先别把玄关弄成水塘。

　　地上的小猫似乎被毛巾盖懵了，它挣扎着从毛巾下探出头，湿漉漉的毛发被毛巾蹭得乱糟糟的。它仰起小小的脑袋，看向这个高大、疲惫、眉头紧锁的男人，然后，极其微弱地、带着刚脱离寒雨的沙哑和一丝试探的意味——

　　“喵？”

　　那声音细弱得像一缕随时会断的烟，却像一根小小的羽毛，猝不及防地搔在了裴屿被烦躁和疲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心尖上。

　　他准备起身的动作顿住了，低头看着毛巾里那双湿漉漉、亮晶晶、盛满了整个陌生世界倒影的琥珀色星辰。

　　得，麻烦这不就开始了么？裴屿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苦笑，胃好像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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