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仙

　　毒瘴崖的风像刀子一样刮着我的脸。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我趴在悬崖边，一手抓住崖边枯枝，一手去够岩缝里长出的漆骨草。
　　这几日上交的漆骨草不是数量不够，便是品质低劣，连着执事答允的灵石也克扣了许多。
　　没有灵石，换不了药，阿娘的病就没法医治。
　　微微眯眼，我试探着又往前凑了凑，抓着枯枝的手已经冻得失去知觉，那枯枝也不知能否支撑到我取到漆骨草。
　　漆骨草只生长在背阴面的岩壁上，叶上的倒刺能轻易扎破皮肤，让毒素渗入血液，而我却碰不到那无毒的茎干。
　　“唔……”
　　一根倒刺扎进拇指，我疼得眼前发黑。
　　想到这已是今日第七株，还有三株就能完成任务，我咬牙一把抓住那株草扔进背后的药篓。
　　枯枝也在这时传来不堪重负的声音，心跳骤急，我急忙撤手后退。
　　“祝栖，你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远处恰好传来不耐烦的呵斥。
　　我转身望去，赵靖安抱着双臂，满脸嫌恶地看着我。
　　赵靖安本和我一样是一个外门杂役，现在却变成了墨抑执事的心腹，专门负责监督杂役弟子干活。
　　“马上就好。”
　　我艰难地挪动身体，观察着另一株漆骨草的位置。
　　咽了一口唾沫，我暗自想着，看来这回得再下去一些。
　　“废物就是废物，四灵根的垃圾也配修仙？”赵靖安见状又是啐了一口，“墨执事说了，申时之前交不上十株，这个月的灵石减半！”
　　申时？
　　我默默压住心底翻涌上来的怒气。
　　宗门规定截止时间在亥时，墨抑却一再纵容赵靖安提前我上交灵草的时间。
　　但我不能反驳。
　　否则赵靖安只会如同一条疯狗一样咬着我不放，让我连剩下的灵石也拿不到。
　　我也不能哭。
　　眼泪并不能让他们心软，反而只会招来更加恶劣的戏弄。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右手已经布满紫黑色的毒斑，再这样下去，怕是撑不到月底就会毒发身亡。
　　但我不敢停，阿娘还在山下等着我寄灵石买药。
　　终于采满十株，从崖下爬上来时天已经黑了。
　　眼前阵阵发黑，我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在掌心划了一刀，鲜血流淌带来的痛意勉强让我能够坚持拖着冻僵的身体回到外门执事殿。
　　殿内暖如春日，墨抑执事正在品茶。
　　执事墨抑，看起来三十出头，一袭墨色长袍，面容俊雅，可谁又能想到这副皮囊下藏着怎样的恶毒心肠？
　　“弟子祝栖，交本月漆骨草任务。”
　　我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将药篓举过头顶。
　　墨抑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触到我掌心鲜红时顿了顿：“受伤了？”
　　闻言，我顿时身体一抖，将手往袖下藏了藏。
　　墨抑似将我全身上下都仔细打量了一遍，这才搁下杯盏，从袖中取出一个药瓶，起身向我走来：
　　“我看见了，手伸出来，我给你上药。”
　　“多谢执事，只是小伤，弟子回去自行处理便好。”
　　我急忙打断，将药篓放在我与墨抑之间，希冀他能就此止步。
　　但墨抑并未因此停下。
　　我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变了变，而后绕到我身边，命令殿中弟子出去，掩上了门。
　　“祝栖，我是真心为了你好，那些弟子受伤我也会给他们伤药，”说着，墨抑眉头一拧，“还是，你觉得这药比不得掌门所用，嫌弃它效用不好？”
　　我将头低了更低，颤声道：“弟子不敢，也不是这个意思。”
　　墨抑低笑一声，竟直接要来拉我手臂，我一惊，急忙站起推开他后退数步。
　　墨抑的脸色已然如同乌云翻滚，风雨欲来，算不得好。
　　我只能干涩道：“执事，弟子自己来就好。”
　　“祝栖，”
　　墨抑声音一冷，随即又缓和了语气，“你有时候不要那么执拗。”
　　“弟子明白。”
　　墨抑冷哼着，随后随意扫了一眼药篓里的灵草，恢复了外人面前的模样：
　　“品质这么差，也敢拿来交差？”
　　我的心沉到谷底。
　　这些漆骨草明明都是按标准采集的，墨抑这是，又在挑刺。
　　“念在你年纪尚小，这次就算了，”墨抑忽然温和地笑了，从案几上推出三枚灵石，“拿去吧，好好修炼。”
　　我盯着那三枚灵石，浑身血液都凝固了。门规明明白白写着，十株漆骨草换十枚下品灵石。
　　从前墨抑再如何无理，至少留给我一半的灵石，现下，却是装也不装了，彻底露出了真面目。
　　墨抑，是料定我不敢反抗么？
　　我捏紧手指，不甘心道：“墨执事，门规上说……”
　　“嗯？”墨抑的笑容瞬间消失，“你这样的四灵根废物，能留在仙门已是恩赐。怎么，嫌少？”
　　我颤抖着接过那三枚灵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走出执事殿时，我与风涵钰擦肩而过。
　　感受到落在身上的视线，我的步子不由加快。
　　诚然，我并非举足轻重之人，风涵钰没有理由多看我半眼。
　　很快，我听见里面传来风涵钰银铃般的笑声：“墨叔叔，您对我真好！这瓶丹药一定费了不少灵草吧？”
　　“小钰喜欢就好，你天灵根资质，自然该用最好的丹药。”
　　呵。
　　我心中冷笑，不巧的是，我与风涵钰还真不是路人关系。
　　风涵钰，宗门中人人喜爱的小师妹，凡有所求必有所应，相传，哪怕是她要那天上的星星，也会有人设法为她取来。
　　而这一切，原因之一是谢止观谢师兄亦对她关照有加。
　　谢止观，清风朗月之人，唯独对她另眼相看。
　　是啊，那般不染纤尘、温润如玉之人，于我而言，亦是肮脏混沌里少有的光明。
　　半年前的一夜，毒瘴崖边，我取一株漆骨草时脚下一滑，本已做好了滚下山崖、摔断骨头的准备，却不曾料到最后落到了一个微凉的怀抱。
　　再睁眼，入目是曾经惊鸿一瞥的容颜。
　　几乎是瞬间，莫名的情愫攀上心头，心跳愈加急促。
　　谢止观救了我，还贴心地给了我一瓶丹药。
　　他的善，并不独我一人。
　　他的偏爱，却早有归属。
　　须臾，一个红衣娇俏的女子小跑过来，拉着谢止观左右查看，而谢止观则一脸纵容、满眼宠溺地望着那女子。
　　宗门最受宠的小师妹，风涵钰，亦得到了谢止观的欢喜。
　　我可耻地暗自比较着，我与风涵钰像极了两个极端。
　　我不由想到，为什么喜欢和厌恶、天资和平庸、明艳与无趣能如此极端地分配在两个不同的人身上呢？
　　我心悦的人心悦风涵钰，而我甚至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静静看着谢止观是如何将风涵钰捧在掌中，让风涵钰无忧无虑地活着。
　　风涵钰身上的生机，竟让我生出了羡慕以及，嫉妒。
　　这份爱，是我渴求的。
　　可惜，我注定得不到。
　　我与他们，本不是一路人。
　　而我不需要他的回应，也不敢希冀他知晓我的心思。
　　我的顾虑太多，此生只想好好守在阿娘身旁。
　　而天不遂人愿。
　　谢止观救我那日，我只把风涵钰的一些言语当作口不择言，后知后觉，那是醋意，是幽怨，是占有欲。
　　恰好偶然听得谢止观的剑穗丢失，我便想亲手做一个剑穗送予他权当做谢礼或是斩断情思的契机。
　　甫一回过身来，我就见到风涵钰怨毒的目光。
　　转瞬，她便扬起笑容，笑吟吟凑到我与谢止观中间，指尖挑起那条宝蓝色的剑穗：“祝栖你可真是心灵手巧啊。”
　　我无心与她纠缠，找了借口便迅速离开。
　　后来某一天，再见到谢止观，他有些苦恼地告诉我那条剑穗丢了。
　　再看谢止观身旁含笑的风涵钰，我还有什么不明白。
　　是夜，风涵钰约我到毒瘴崖边。
　　那静静躺在她手中的物什，正是本该丢失的剑穗。
　　“祝栖，想要么？”
　　眼见着风涵钰将我像狗一样呼来喝去，最后甚至将剑穗丢下山崖，故作不好意思：“呀，说不定你下去找找还能找到呢。”
　　我咬紧牙关，或许只是想抓住心底那仅存的美好，不忍与谢止观唯一的联系都就此消失，转身，我当真去了毒瘴崖下寻找了一天一夜。
　　待我抓着那剑穗爬上来时，才发现赵靖安、风涵钰一众人等早早等在崖上。
　　“祝栖，还想偷懒！”
　　赵靖安二话不说破口大骂，扭头，却对风涵钰点头哈腰。
　　实在讽刺。
　　最后，我只能被迫接受灵石减半的“惩罚”，而那剑穗，自然也被风涵钰给再次夺走。
　　谢止观，谢止观。
　　我何时有机会重新站在你面前。
　　风雪中，我蜷缩在柴房的草堆上，看着掌心的三枚灵石。
　　它们根本不够买阿娘的药。
　　窗外，风涵钰和谢止观并肩走过。
　　好一对登对的人啊。
　　我摸了摸自己溃烂的脸。
　　同样是十九岁，风涵钰是掌门亲传弟子，天灵根的天之骄女；而我，只是个连杂役房都不愿收留的四灵根废柴。
　　柴房漏风，我冻得睡不着，索性爬起来修炼。
　　四灵根吸收灵气的速度慢得令人绝望，运行一个周天就要两个时辰。当我终于引动一丝灵气时，天已经亮了。
　　赵靖安也在这时踹开柴房的门，一脸幸灾乐祸：“祝栖，墨执事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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