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桉树

　　《平桉树》

　　2025.4.6/千司卷

　　十一月底的双宁，才刚刚入秋。

　　秋是突然来的，凌桉被短袖支配了大半年，昨天一场夜雨伴着低吼的雷鸣如一场感冒把秋给吓来了。

　　凌桉的车没能稳步停在康理街的路口上，湿润的路面迫使车轮打了滑，连带车身差点擦到斑马线。她暗骂一声，寻着后视镜兜望两眼，见没擦着车，便趁着红灯间隙快速整理仪容。

　　中央后视镜映着她此时乌黑的眼圈，远远望去像是被人捣了两拳，她笑了笑。

　　双宁八中这个时候正是高中生的午饭时间，所以格外热闹。

　　凌桉是被弟弟的班主任叫来的，据说是因为早恋。

　　傅帆，她那个同母异父的亲弟弟，比她小了九岁，今年刚升高三。

　　说起傅帆，他也算是个可怜孩子。

　　凌桉八岁那年父母闹了离婚，她父亲把问题全部归结于母亲这个任劳任怨的家庭主妇身上，而关于他自己的酗酒打架闹事只字未提。离婚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村里人尽皆知，她父亲死活不同意，母女俩接连被揍得体无完肤，凌桉听她母亲的话，一来人就哭，据说那哭声把周围的警察招过来了。母亲的伤情算作家庭矛盾本要被搁置，哪曾想凌桉捋起袖子一通哭诉，稀里糊涂的，这婚就离了。

　　而离婚后凌桉这个小丫头片子自然跟了母亲，母亲也很快找了个新丈夫，随之生下了傅帆。

　　继父在傅帆五岁那年因为工地意外事故离世，微薄的赔偿无法支撑母子三人生活，母亲便成了姐弟二人的唯一经济支柱，早出晚归无法顾及他们。傅帆幼年在学校被欺负，好在有凌桉时时为他撑腰，他也不至于长歪。

　　好不容易等傅帆升上高中，凌桉也从家乡调到了双宁公安局，工作忙碌后也很少关照这个弟弟，结果没想到还是出了问题。

　　进办公室后，凌桉一眼便瞧见了班主任坐在工位上喝茶，傅帆紧贴着桌沿低头背着手，一脸倔强。

　　“诶老师，”凌桉走近，“实在是不好意思，队里有点忙所以趁午休直接过来了。”

　　“没事没事，”班主任看见凌桉的行头立马站起身上前迎接，礼貌伸出右手。

　　凌桉坐在了班主任拉开的椅子上，侧头用眼神狠狠剜了他一眼，傅帆把头垂得更低了。

　　“是这样的傅帆姐姐，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傅帆他昨天晚自习下后和一个社会上的女孩牵着手走在路上，我那天晚上刚好值日走得晚就看到了，没上前戳穿，今天把他叫过来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就说要把姐姐叫过来，所以我才……”班主任欲言又止。

　　傅帆听完这话适才弱弱开了口：“我跟她就是好朋友，我没早恋。”

　　听完这话，凌桉竟然觉得有些好笑，“好朋友手牵手走在大街上？”

　　“宋臻旻不是我女朋友，我们还没确定关系！”傅帆急得脱口而出。

　　“宋臻旻？”凌桉笑了。

　　班主任推推眼镜，严肃了下来，“看来把你姐姐叫来你才肯说实话，且不说你早恋，你怎么和宋臻旻？”

　　说到这个名字，她刻意压低了声音。

　　宋臻旻是边西省机械有限公司老总宋国义的女儿，由于之前工作的缘故，凌桉和这个宋国义打过照面，昂贵的衬衫压不住他那膨胀的啤酒肚，看向人的眼神里少不了算计，印象实在不好。

　　凌桉看了眼傅帆，他没否认。

　　“她真不是我女朋友。”

　　“那就是还没在一起但是快要在一起了，然后被发现了是不是？”凌桉拆穿他。

　　傅帆点点头。

　　凌桉一向了解她这个弟弟，傅帆一贯不会撒谎，也骗不过她。

　　“行了老师，我大概知道什么情况了，”她转向傅帆，“我这个弟弟坏习惯是有点多，但最不会的就是撒谎，他没说是就不是，不过我会带回家教育的。”

　　凌桉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冽，她说这话仿佛有些职业病上身，这下班主任也不好再反驳。

　　“行了，那还是麻烦凌警官好好教育纠正了，傅帆下午就放个假回去，明天早上再来上课，先跟着你回去。”

　　“谢谢老师了。”凌桉起身鞠躬，拉着傅帆出了门。

　　“姐，姐？”傅帆跟不上凌桉的步子，在后面不停唤她。

　　直到上了车，凌桉才开口回话：

　　“你和宋臻旻断了吧。”

　　“为什么？”傅帆梗着脖子质疑。

　　凌桉有些不好开口，本来她对宋国义也没那么熟悉，加上她不爱八卦这些有钱人，知道的信息就更少了，每次听局里那些人谈起来她也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的。偏偏宋国义不一样——他是唯一一个闹大进过局子的人，也是凌桉前不久审过的人。

　　和有关宋国义的人有所牵扯，生活都不会太平，而现在这个人是她的弟弟。

　　“没有为什么，因为你早恋，还有你们不合适。”凌桉虽然纠结但语气不容有失。

　　“专制，独裁，封建！”傅帆半天憋了三个词回怼她，但身子已经缩了回去，撇着头看着车窗外。

　　“这么会形容就好好读书吧，别到时候学个文科最后大学都考不上，还早恋。”凌桉笑他。

　　“我们压根没在一起，怎么断？”

　　“你既然知道她是谁就该断了，早恋归早恋，说你两句就行了，你知道她家庭条件吗？你知道你现在和她在一起你们以后准备怎么办？”凌桉心平气和剖析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和他说那么多宋国义没用，这小子年纪轻轻气血方刚，才不会被除宋臻旻以外的理由干扰。

　　“我以后会和她结婚的。”

　　“结婚？”凌桉冷笑两声，从中央后视镜盯着他的黑脸毫不客气地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别说她了，正常家庭的女孩你也负责不起，还想和人家结婚，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我十七岁了，明年初就满十八，我已经算大人了，你都二十六了比我还幼稚。”

　　凌桉没空在年龄上和他扯别的，倒也不生气，“你先把高中念完再说吧，考不上大学我看你和妈妈怎么交代。”

　　听到“考大学”三个字傅帆瞬间泄了气，不过还是不依不饶道：“我不管，我考大学也不耽误。”

　　“随你怎么犟，以后下晚自习我天天开车来接你，早上送你去学校，你和她别见面。”

　　“你！”

　　“人家女孩子可以不懂事但你不可以不懂事。”

　　“我觉得我挺懂事的。”

　　“看看妈妈就知道她吃过多少苦才走到今天，傅帆我拜托你懂点事吧，女人一生能有多少个试错成本，稍不留神就是深渊再也回不了头，她那么爱我们，每天打两份工不是送你来学校谈恋爱的。”

　　傅帆没再说话。

　　保安上前来催凌桉，她这才发动车子。

　　过了许久，凌桉才听见傅帆很小声地说了句：“我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凌桉听力极好，这嗫嚅声也尽收耳中。

　　“我知道你和妈妈都很辛苦，我一定会好好念书考上大学的，不会再让你们操心。”

　　“这还差不多，你要想谈恋爱，等到大学会有更合适的，等你成熟了就知道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你要是听我的我哪会这么专制？”

　　凌桉溜神和傅帆讲了许多，下一秒前面红灯亮起，她紧急刹车，却还是轻撞上了前面那辆车的车尾。

　　“完了，都怪你打搅，我又要破财了。”凌桉头疼道。

　　“关我什么事，是你一直在咄咄逼人好吗？”傅帆又来了劲，“反正我没钱，你自己赔。”

　　“这个时候撇责倒挺快，我才不稀罕你那几个零花钱。”凌桉说着下了车。

　　前面是一个本地出租车，这才是她最头疼的。

　　她扫了眼凹痕，下意识记住了车牌号。

　　后座的人似乎和司机交流了几句，驾驶位的车窗隔了许久才降下来。

　　“警官？”司机扫了眼她的警服，有些疑惑。

　　“不好意思，我是后面的车主，也是双宁公安局的警官，姓凌，叫凌桉，我把电话给您吧，现在时间紧迫等后续我去了局里联系您赔款事项行吗？”

　　“警官没事，我后座的乘客说这钱他替你出了，您不用再破费。”

　　“什么，那怎么可以？这是我的责任，我还是先把电话给您吧，麻烦您转交给后座的乘客，让他打这个电话联系我，多少钱我会赔偿。”

　　司机接过凌桉递过去的名片，转交给了后座。

　　此时绿灯亮起，凌桉跑回了车上继续发动车子。

　　“怎么，赔钱了？”傅帆有些幸灾乐祸。

　　“没有，等去局里再说，”凌桉头疼不已，“司机说那个乘客替我赔了，我还得把钱还给人家。”

　　“居然有这么豪爽的乘客，怕不是什么挥金如土的有钱人吧？”傅帆起了兴致。

　　“少八卦，跟你没什么关系，我先把你送回家，你老实呆着别出门，我还得回去上班。”

　　傅帆没说话，从兜里掏出一盒眼霜塞在凌桉的包里。

　　“姐，我今天看你黑眼圈要吓死了，你涂点这个缓缓吧，我攒零花钱给你买的，可别再说我不懂事了。”

　　“下次别乱买东西，等手里案子结束我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得了吧，你什么时候对自己好过，我和妈妈再不疼你看以后谁疼你？”

　　“打住啊，别和我扯这些。”

　　“随你，你别打脸就行。”

　　……

　　把傅帆安顿好后凌桉启程去了局里，直到停下车她发现隔壁那辆车便是方才那辆出租车，凹痕明晃晃地露着，想不看见都难。

　　凌桉正寻思着赔偿事宜，还没靠拢，司机一脚油门转了个弯离开了，压根没有注意到她。

　　这人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凌桉正这样想着，前脚还没跨进大厅后脚就被同事邱鸣拦了下来。

　　他神秘兮兮凑了上去问她：“你知道刚刚局里来什么人了吗？”

　　邱鸣是局里最爱八卦的，局里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也是第一个知道的。

　　“公安局能来什么人，除了报案的就是犯人呗。”凌桉把傅帆送的眼霜揣进兜里，都没瞅邱鸣。

　　“的确是报案的，看行头还是个公子哥，说是丢了画册。”

　　“报案的？人在哪呢。”

　　“现在就在审讯室做笔录，许毅博和越宁刚去那。”

　　“行，我去看一眼再休息。”

　　凌桉跟着邱鸣一路进了审讯室，在这里，她见到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看起来略显稚嫩，年纪不大，眉骨硬朗，一双琥珀色瞳孔被长睫盖住了，整个人像是大学刚毕业，不过按照邱鸣的话来说，确实很像公子哥，一身名牌凌桉都叫得出名字来。

　　男人背着黑色旅行包，左臂还夹着一个大铅笔盒，模样青涩却好看。

　　“怎么样，我说的对不对？”邱鸣贴上来叽叽喳喳，“是不是还有点帅，长得像那个谁年轻时候？”

　　“竹野内丰？”凌桉看着他的脸淡淡来了句。

　　“对，就是竹野内丰。”

　　“你再八卦报案人就别干了，我马上就跟吴局说你想辞职。”凌桉把他推出去关上了门。

　　竹野内丰的事情被放在一边，凌桉靠着墙听完了全程。

　　报案人在玉水江边写生，中途去上了个厕所的间隙放在原地的画板就不见了，一上午找寻无果，问了附近的人得知有人来踩点这才来报案。

　　“江先生你放心，案子有进展我们会联系你的，请在这里填一下联系方式，然后在下面摁个手印。”许毅博把手里的表格递给他。

　　他弯唇笑了笑，快速写上联系方式和签名还给许毅博。

　　凌桉见事情结束，便转身出门打算去吃午饭，她现在不仅精神不振还饥肠辘辘。

　　刚走到过道拐角处，那个姓江的人很快小跑上来，像是要特地和凌桉打招呼。

　　他跑过来带了阵风，凌桉抬起头，只见那双琥珀色瞳仁倏然滑动转向她，牵动着额前的碎发左右摇晃。

　　凌桉的心也跟着飘了下，有些乱。

　　他声音略显疲惫，还带着明显的前鼻音：

　　“喂，林警官，能帮个忙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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