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师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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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鱼羡临走前，她说：“温隽，你替我活一场，活得好些。”

　　人人有人人的活法，我代替不了她。
　　我想告诉她：相忘于江湖。何必鱼困于陆。

　　我知道她的故事，她是我见过的彼岸第一人。

　　初次见她时，她在北京。北京的秋天，尤其是国庆节，人山人海。我没有订到酒店，住在她的四合院。
　　她的四合院又大又漂亮，干干净净。屋顶一片破瓦都没有，一下雨，雨水顺着瓦当落下来，形成雨帘；院子正中央是一棵高大的柿子树，这个季节，一树粉红的叶。

　　我第一次来时，四合院里的小池塘只有一池的铜荷叶，被阳光晒得脆脆的。她出来接我，头发睡得乱糟糟，穿着可可爱爱的珊瑚绒狐狸睡衣，问：“你是温长老的……侄女？”

　　“是。”
　　我就是在这里看了古武经。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如今来，池塘里连活物都没有了。

　　她在等一个人，可是等人太需要耐心了。她说：“我幼年时，最饿的时候，是一个背着剑的侠客给了我几块米糕。”
　　“他对我，是真的真的很重要。”
　　我问：“是你心悦的人吗？”
　　“是家人。”
　　她停了停，觉得力度不够，又说：“是师长，是知己，是挚友。”
　　这个人贯穿在我的阴阳两界、前世今生，是我烙印在肌肤血肉中的爱，但从不是我的爱人。

　　她反应过来，把院子里的石桌又擦了一遍，擦得锃亮锃亮。她很忙，一边忙一边说：“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千山万水面前，小情小爱不值一提。人生各自往前，如果还能偶尔不期而遇地见上一面，已经算是上上签。”

　　“我已经得到上上签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那些痛苦你明明咽不掉，可是有点甜头就觉得自己还能再活万万次。

　　人类可以死一亿次，可人类活了一亿零一次——人类就是靠一点希望活着的。打碎什么，都不要打碎弥足珍贵的希望。

　　归鱼羡伸手接下一片飘飘荡荡的银杏叶，她裹着围巾，声音也闷在围巾里：“我知道按自然之理，我该退于江湖。”

　　可她放不下。

　　大宗师，不为宗师。

　　江湖侠骨，也自先秦而终。这片土地，从此要真正的相忘江湖。

　　我问她：“大宗师，以后我是不是只能从历史记载里看武侠片了。”

　　她不说话，我就继续说。
　　“我是不是只能从电视剧里看了。《倚天屠龙记》、《神雕侠侣》、《侠女》、《蝶变》、《龙门客栈》……”

　　“你看得还挺多。”她轻轻地笑，眉眼弯着，似秋日煦阳。她说：“是啊……我武功都快废了。”

　　她话锋一转：“你担心什么？只是我不在了。现在以文治国，古武都隐匿了。我不死，古武不会断的。该隐的隐，该传的传，都是秘不外传的东西。”

　　我也笑：“我知道，古武不会绝的。”

　　她拍拍我的肩：“那是，中国几千年呢，有些东西是血脉相连的，断不了，放心吧。”

　　我不担心古武、江湖，我担心她。她是大宗师，她一走，我去哪找武林绝学啊？

　　可她要走的话，我也拦不住。

　　我问她：“你要去哪儿？”
　　归鱼羡“嗯”了一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她要去终南山了。
　　她要终南别业。我听懂了，默然示好。和她辞别。

　　我拎着一小篮柿子递给她：“临走前吃点柿子吧，新鲜的，很甜。祝你事事如意，心想事成。”

　　正值良月，小盈为吉。柿子又黄，图个好兆头。

　　她怔怔发愣，一时没接，满筐红果让我举得手都累。

　　“大宗师？”

　　她一下反应过来，笑意涩然又勉强：“多谢你的祝福，当真好寓意。”

　　归鱼羡收下那篮柿子，抬眼看了看身后的砖墙，吸吸鼻子，呼出一串白雾。在蒸腾的哈气里，我恍恍惚惚看见她眼角一点晶莹水光。

　　她故作轻快：“没想到真的要和这座几百年的四合院告辞啦。我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和鸟雀——算了，走都走了，不牵挂了。”

　　“我帮你照看。”我承诺，“等你回来。”
　　她脸上几分迷茫：“我不会回来的。”她认定自己是真的退于江湖，大隐于市。

　　这么好的房子，她说不要就不要了。房地产商听到大概会气吐血。

　　归鱼羡，很难过就不要故意笑了。
　　你是大宗师，江湖之人，快意逍遥。哪用你故作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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