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性别迷宫种玫瑰》

作者:莫西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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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裂帛之夏:当男孩种子坠入命运的荆棘丛》


      那粒本该长成男孩的种子,许是落进了命运的罅隙里。在三线小城潮湿的季风里,我 —— 莫西,像朵开错季节的茉莉,不合时宜地绽放在父亲的遗憾里。母亲总说,有些错误从胚胎里就注定了,是玄学的谶语,是化学的误差,抑或是物理的失衡?总之,我带着这份与生俱来的 “差错”,跌跌撞撞地闯进了人间。

      八岁那年的记忆像块浸了水的宣纸,模糊得只剩晕染的色块。父亲的面容在时光里渐渐洇开,却总在某个潮湿的晨昏突然清晰起来。我并非铁石心肠,只是有些情绪要等岁月发酵,才知内里藏着怎样浓稠的苦涩。或许正因看不懂自己,才执起笔,在文字的迷宫里寻找那个迷路的小女孩。

      原来爱上同性的灵魂,是走进一座荆棘与蔷薇共生的迷宫。每道伤口都开着玫瑰,每朵芬芳都带着尖刺,我们在哭笑交织的褶皱里跋涉,把流萤般的欢喜别在发间,又把落雪似的忧伤藏进袖口。直到某天在镜中看见鬓角的白,才读懂那些交错的情绪原是岁月的诗行 —— 甜蜜是初绽的花苞,忧伤是凋零的花瓣,而悲悯是深埋土中的根,在宿命的剧本里,我们都是笑着流泪的演员,把慈悲种进每道年轮。

      九八年的洪水漫过半个中国,也漫过了我生命里最后一个完整的夏夜。
      暴雨裹挟着风,在楼宇间横冲直撞,砸在单元楼的铝合金窗上砰砰作响,震得玻璃嗡嗡发颤,仿佛整栋楼都在风雨里摇晃。我守在厨房灶台边,看着锅里的面条在沸水里翻涌,像极了此刻即将决堤的命运。突然,一声撕裂般的呼喊穿透雨幕 ——“琳子!” 那是父亲的声音,平日里温润如春水的嗓音,此刻却浸满了血色的惊惶。
      冲进客厅时,猩红的血雾正喷溅在泛着雪花点的电视机屏幕上,像幅荒诞的抽象画。父亲歪斜地靠在沙发里,鼻血如决堤的洪水,瞬间染红了米白色的沙发套。他挣扎着起身,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汗珠,我们三人跌跌撞撞套上衣服,踩着随时会飞出去的拖鞋,从七楼狂奔而下。
      那时的我们大概被恐惧抽走了魂魄,竟不知拨打那串救命的数字。雨丝混着血珠砸在脸上,冰凉刺骨。父亲赤着脚在积水的街道上狂奔,拖鞋不知何时遗落在了雨夜里。我笨拙地追在后面,攥着那只孤零零的拖鞋,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在雨幕里越缩越小。母亲拦车的身影至今刻在我脑海里 —— 她跪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像尊破碎的瓷像,拼命挥舞的手臂在车灯下忽明忽暗。司机瞥见父亲满身的血污,油门一踩,尾灯在雨雾里化作两道仓皇的泪痕。
      医院的白炽灯惨白得瘆人。口腔科里只有个年轻的护士,白大褂洗得泛白,眼神里满是无措。父亲瘫坐在硬木长椅上,护士颤抖着将纱布塞进他的鼻腔,却被他因剧痛或窒息猛地扯出。母亲终于崩溃,带着哭腔嘶吼:“他是鼻咽癌!在省城治了两年!” 护士的脸瞬间没了血色,慌乱间竟在地上铺了张凉席。父亲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气若游丝,却仍强撑着嘱咐母亲:“刘琳,叫王医生…… 连夜……”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像被风卷走的灰烬。
      后来我才明白,父亲的高情商是他留给我极为珍贵的遗产之一。他天生有双识人的慧眼,总能与各行各业的佼佼者相谈甚欢,从商海精英到学界能人,他的社交圈里满是追逐光芒的身影。那时的我尚不知晓,这份基因馈赠之外,还有更多惊喜在岁月里悄然生长。

      那晚的记忆,像是被暴雨浇透的蛛网,黏糊糊地悬在心头。后面赶过来到医院的亲戚们七手八脚把我往家带时,我心里头就像揣了只受惊的麻雀,扑棱棱跳个不停。夜黑得浓稠,我数着窗外的雨点儿,巴望着天快点亮,就盼着清晨的阳光里,能看见父亲跨进门来的身影。

      恍惚间,那些旧时光又漫了上来。父亲没生病时,总像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赶上了 “下海” 的浪潮,他风风火火地做起了生意。那时节,他的身影总在晨光熹微里消失,又在满天星斗时归来。虽说陪我的时间少得可怜,可家里的吃食、衣裳,样样都没缺过。

      听母亲讲,父亲年轻时爱音乐爱得紧,一把旧手风琴,能拉得满院子都飘着调子。可奶奶的脸一沉,说这是 “不务正业” 的玩意儿,那手风琴就像片枯叶,悄没声儿地没了踪影。或许是藏着遗憾,我四岁那年,家里就添了台电子琴。小小的我,手指还够不着琴键,学曲子时总磕磕绊绊。母亲却半点不松劲儿,哪怕我的脚丫泡在脚盆里,水汽蒙住了眼睛,她也要把琴搁在我膝头,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抠。我委屈得直掉眼泪,哭声里还混着断断续续的琴音,像是小猫踩在琴键上。

      秋末的日头软和和的,我正和院里的小伙伴追着落叶跑。不知谁突然喊了声:“莫西!快看!” 远远地,几个汗湿衣襟的工人,正吭哧吭哧抬着个大家伙往家走。黑亮的钢琴往屋里一放,我却觉得心里头堵得慌。原本洒满阳光的院坝,本该是我们骑车、疯跑的地儿,可这架大钢琴,生生把我的童年挤到了角落里。从那以后,院里再也听不见我的笑声,我像只被关进笼子的鸟儿,丢了自己的童话世界。

      父亲在我生命里像册页间夹着的干花,影子稀薄却脉络清晰。那些他缺席的成长刻度里,我却总能在镜中看见他眉骨的弧度,在发怒时听见他胸腔里滚动的雷声 —— 原来血脉是串在基因链上的暗码,早把他的轮廓刻进我每寸皮肤的纹理里。这让我往后的人生像部被剧透了结局的电影,每个转折都带着宿命般的戏剧感,连呼吸都裹着他遗留的烟草味。

      三岁那年的记忆是块被阳光晒化的水果糖,黏着迷彩服粗糙的纹路。我总攥着母亲的衣角在服装店哭闹,非要那件挂在男孩区的军绿色外套,蕾丝裙摆像爬满毛虫的树叶让我浑身发痒。橱窗里的洋娃娃睁着玻璃眼珠对我微笑,我却只把脸贴在玩具柜上,看四驱车在轨道上划出金色的弧线,听积木碰撞时清脆的声响。那些被定义为「男孩专属」的玩具,在我掌心发烫得像团篝火,照亮了某种天生的偏移。

      院坝里的阳光总带着尘埃的味道,我蹲在香樟树下看男孩子们用树枝玩「警察抓小偷」,指甲缝里嵌着泥土也不肯去玩过家家。看见隔壁妹妹被抢了弹弓蹲在地上哭,我抄起半截木棍就冲过去,风把我的头发吹得像面黑色的旗。拳头落在对方胳膊上时自己也在发抖,可看着妹妹重新绽开的笑脸,又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噼啪作响 —— 后来才懂那是热血在血管里奔涌的声音,像极了父亲年轻时在球场上奔跑的模样。

      当回想起这些,突然,门被撞开的声音像一记重锤砸在凌晨的寂静里,“砰” 的一声,天空突然就被敲碎了晨曦的玻璃,金色的光哗啦啦地倾倒下来。楼道里汹涌的哭声如同涨潮的海水,瞬间漫过每一级台阶,浸湿了墙壁上剥落的石灰,也浸透了我单薄的睡衣。我站在原地,清晰地知道那个叫做 “父亲” 的存在永远消失了,可眼睛里却只挤出几滴沉重的泪,像坠着铅块一样砸在手背上,留下微凉的湿痕。

      那时的我还太小,小到生离死别的概念在我脑海里只是几个笔画繁复的汉字,沉重得如同冬天压在松枝上的积雪,却怎么也压不住我那些轻飘飘、不着边际的念头。我常常在深夜里问自己,是因为麻木才哭不出来,还是天生就拥有一颗冷血的心?可每当这个问题浮现,我都会被自己内心的空洞吓得瑟瑟发抖,只能把脸埋进枕头里,假装听不见灵魂深处传来的呜咽。

      火化那天的灵堂像一幅被抽去了色彩的老照片,父亲的遗体静静地躺在中央,身上崭新的寿衣黑得发亮,仿佛要把周围所有的光线都吸进去。趁着四周无人,我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钻到灵柩旁,看着他平静的脸庞,就好像他只是在一个慵懒的午后睡着了。可我知道,这不是梦,这个闭着眼睛的男人,是我喊了八年 “爸爸” 的人,如今却变成了一个再也不会回应我的沉默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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