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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冻得嘎嘣脆,冰面青黑,镜子似的照见个灰秃噜的天。西北风那叫一个邪乎,小刀子似的,专往人骨头缝里钻。艳红缨就戳在江当间儿,身上那件唱木兰的旧斗篷,红不拉唧,让风吹得呼啦响,像只冻僵了还死命扑棱膀子的傻鸟。
她没勾脸,素面朝天,眼窝子底下那点青黑,是熬的,也是冻的。可那腰杆子,挺得比身后挂着冰溜子的老榆树还直溜。她吸溜一口刀子风,猛地开腔:“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
嗓子还是那副金嗓子,清亮、高亢,带着股子穿云裂石的劲儿,硬邦邦砸在死寂的冰面上,撞到江堤,又弹回来,嗡嗡的。最后一个音颤巍巍悬着,绷得死紧,啪嗒,断了。四下里静得吓人,就剩风在那呜嗷喊叫。
艳红缨站成个冰雕,半晌,才拿手背狠狠蹭了把眼角,冰碴子混着点水星子,让她粗鲁地向上抹掉了。她猛一转身,红布子甩开一道豁亮的红弧,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咯吱响的冰溜子,奔着江堤下头那片冒着黑烟、一股子铁锈煤烟子味儿的厂区就去了。文工团小楼门口搬家的乱乎劲儿声响很大,但始终没盖过丧钟敲响的声响,因此她眼皮子都没撩一下。
绥汾河口岸的风更邪性,裹着柴油、皮毛和毛子身上的膻乎味儿,呼呼往脖领子里灌。艳红缨裹紧她那件洗得发白的红大衣,挤在一堆裹着厚棉猴儿、吵吵把火的倒爷中间。耳朵里灌满了天南海北的讨价还价、毛子卷着舌头的吆喝、卡车放屁似的轰鸣。空气里飘着哈人的旱烟、生皮子味和冻硬了的马粪蛋子味。
她手里死攥着几张油印纸,俄文数字和汉字批注糊满了,废钢轨、生铁锭、合金料。纸边让她汗手捏得起毛了。这玩意儿,比当年背整本玉堂春还硌得慌!旁边几个油渍麻花的倒爷斜眼瞅她,嗤笑声儿直往耳朵眼儿里钻:“啧,老娘们儿也来搅合铁疙瘩买卖?唱戏的嗓子喊得出价儿?”
艳红缨下巴颏一扬,硬把那扎人的目光顶回去。她清了清那副金贵的嗓子,往前拱了半步,蹿上一块冻得梆硬的大石头,迎着刀子风,丹田气一提:“乌拉尔重轨!三号库!一百八十吨!每吨……”
那清亮带金属声儿的嗓门猛地拔起来,像把烧红的攮子,噗嗤一下捅破了码头的乱乎声。嗡嗡的吵吵声像被掐了脖儿,几十道目光唰地钉她身上,惊的、疑的、等着看哈哈笑的。
“每吨一百八十七块五!卢布结算!现款现货!契丹卡,哈拉少!”
另一个女声稳稳接住她的话把儿,字正腔圆的毛子话报出价儿。不高不低,像颗小石子儿,准成儿砸进对面毛子堆里。
艳红缨猛一扭头。
人群边儿上,一个高挑身影斜倚在一辆漆皮斑驳的老嘎斯车头。女人裹着件半旧的军绿呢子大衣,毛领子磨得油亮,站得松垮,可那股劲儿透着一股懒洋洋的厉害。没戴帽子,深栗色卷毛让风吹得乱糟糟拂过脸盘子。最抓人的是那双眼,灰蒙蒙的,像西伯利亚深秋结了冰碴子的湖泡子,没啥温度,就那么淡淡地扫过来,带着点掂量,还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
是吕青绘。绥汾河这一片儿倒腾钢铁边角料的,没人不知道这娘们儿,眼毒,心狠,账头子算得比刮骨刀还利索,是个硬茬子中的硬茬子。据说她路子野,跟老毛子那边不清不楚,但总能搞到别人弄不到的批条和紧俏货。
吕青绘那灰眼珠子在艳红缨绷紧的、还残留着戏台亮相风韵的脸上溜了一圈,嘴角好像往上那么极其细微地挑了一下,快得跟风吹睫毛似的,让人疑心是错觉。她没再瞅艳红缨,扭头跟那群毛子买家叽里咕噜爆豆子似的说了一长串,手势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时而拍拍嘎斯车的引擎盖,时而又指指艳红缨的方向。
毛子堆里交头接耳嘀咕几句,领头那个满脸络腮胡子、龇着一口黄板牙的毛子头儿,眼珠子在艳红缨和吕青绘之间转了两圈,龇牙一乐,朝吕青绘伸出毛烘烘、树根似的大爪子。
成了。
艳红缨还杵在冰冷的石头上,胸口呼哧带喘,攥着报价单的手指头松了又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印子。江风卷着煤灰面子扑脸上,喇得皮肤生疼。她瞅着吕青绘像只敏捷的山猫,从车头上利落地蹦下来,跟大胡子那只毛手重重一握,指关节都泛了白。吕青绘好像觉出她在瞅,侧过脸,那灰眼珠子又定在她身上。这回,里头那点看热闹的劲儿更足了,甚至还掺了点稀罕,像古玩贩子意外发现了个蒙尘的瓷瓶,琢磨着是捡漏还是坑人。
吕青绘没吱声,就朝艳红缨这边,幅度小得不能再小,几乎只是下巴颏往下那么一顿,点了下头。那意思,像是说:“货,还行。”
艳红缨没动弹,也没回。她像跟手里的纸有仇,把那张让汗溻得发软、几乎要破的油印纸,咔咔对折,再对折,折成个硬邦邦的小方块,狠劲儿塞进军大衣深不见底的口袋里。那硬邦邦的纸角,像块烧红的炭,隔着厚实的衣料,狠狠硌着她的肋巴扇,生疼。她跳下石头,没再看吕青绘一眼,低着头,挤开还在嗡嗡议论的人群,快步消失在弥漫着柴油和膻味的码头深处。
几天后,艳红缨揣着那些用“金嗓子”换来的、带着毛子膻味的卢布,在绥汾河镇子边儿上租了个四面漏风的破仓库。她需要人手,需要懂行的人。鬼使神差地,她又转悠到了那个乱糟糟的码头。老嘎斯车还在那儿。吕青绘正叼着根烟,眯着灰眼睛看几个毛子卸货,烟雾缭绕,看不清表情。
艳红缨走过去,没废话:“喂,那谁,想合伙不?我出地方,出人脉(指嗓子),妳出钱,出脑子。” 她指了指自己脑袋,又指了指吕青绘的。
吕青绘吐了个烟圈,灰眼珠子在烟雾后头打量她,像在评估一堆废钢的成色:“凭啥?”
“凭我能喊,”艳红缨梗着脖子,“凭妳能算。这嘎达的娘们儿不多,脑子比算盘珠子还利索的娘们儿,更少。”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我瞅妳,顺眼。”
吕青绘嗤笑一声,把烟头扔地上,用厚实的棉鞋底碾灭。“顺眼值几个钱?” 她话是这么说,灰眼珠子里却闪过一道光,“仓库在哪儿?带路。”
破仓库像个巨大的冰窟窿。寒风从没糊严实的铁皮缝里钻进来,呜呜作响。角落里堆着几块废铁,中间生着一小堆火,烧的是捡来的破木头和油毡纸,冒着呛人的黑烟。空气里弥漫着铁锈、煤灰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怪味儿。
艳红缨和吕青绘裹着同一件从文工团顺出来的旧军大衣,挤在火堆旁。火光在她们冻得发青的脸上跳跃。艳红缨手里摊着一张皱巴巴的图纸,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化铁炉。
“瞅这儿,青绘,”艳红缨冻得声音发颤,手指头点着图纸,“风口得改,老毛子那套不行,顶风烧,劲儿憋着,费煤!”
吕青绘缩着脖子,灰眼珠子盯着图纸,又翻着手里一个巴掌大的、油腻腻的旧账本,上面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数字。“改?拿啥改?买耐火砖的钱都不够!这堆破烂,”她指了指角落的废铁,“熔出来够不够本还两说!” 她哈了口气在冻僵的手指上,搓了搓。
两人都沉默了,只有火堆噼啪作响,和寒风穿堂的呜咽。
“先干!”艳红缨猛地站起来,军大衣滑落半边,“干成了,吃香喝辣!干黄了,老娘回去唱戏!” 她抄起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锤,走向那堆废铁,咣当一声砸下去,火星四溅,震得仓库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
吕青绘看着她被火光拉长的、充满蛮劲的背影,没说话,只是把账本揣回怀里,裹紧大衣,也站了起来。她走到一堆破烂零件旁,开始分拣。灰眼珠子里没什么波澜,但动作异常麻利。
第一炉铁水出来的时候,像个蔫屁。颜色发乌,气泡多,杂质也多。艳红缨抡着大锤,对着那块不成器的废铁锭一通猛砸泄愤,火星子乱飞,汗水混着黑灰流进脖子。吕青绘蹲在角落里,就着仓库门口透进来的天光,对着账本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眉头拧成了疙瘩。算珠撞击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格外清脆也格外刺耳。
后半夜,艳红缨累瘫在冰冷的泥地上,望着黑黢黢的顶棚发呆。吕青绘走过来,把一个烤得软乎、表皮发黑的东西塞到她手里。是冻秋梨,用仓库里那个破铁皮炉子烤的。
“败火。” 吕青绘声音平板,自己也蹲在旁边,小口啃着另一半。
梨肉滚烫,带着一股焦糊味和清冽的甜香,顺着喉咙滑下去,那股憋在心口的邪火竟真被压下去一些。两人都没说话,就着微弱的炉火和窗外呼啸的北风默默地吃着,仓库里弥漫开一股奇异的、带着焦糊气的甜味儿。这是她们之间,第一个无声的约定。
靠着艳红缨那不要命的闯劲和一副能把铁疙瘩都喊热乎的金嗓子拉订单,靠着吕青绘精打细算、锱铢必较甚至带点不择手段的“抠门”和“算计”,靠着她们用冻秋梨和破军大衣捂出来的那点暖和气儿,“木兰重工”这块牌子,硬是在这冰天雪地里,在男人夹缝中,立了起来。
破仓库变成了像模像样的车间,虽然还是四处漏风。招来的女工越来越多,清一色的铁娘子军。艳红缨成了厂长,主抓生产,嗓门依旧穿透力十足,在机器的轰鸣里指挥若定,身上那股子戏台上的英气化作了车间里的雷厉风行。那杆红缨枪,被她挂在了简陋的厂长办工室墙上,枪缨被炉火映得发亮。
吕青绘是副厂长兼总账房,灰呢子大衣换成了更利索的工装,但那股子疏离和精明的劲儿没变。她的办工室永远堆满了账本、报表和进口设备的说明书,算盘珠子的响声是她的主旋律。她像只守护巢穴的母兽,死死盯着厂里每一分钱的流向,对外谈判时寸土不让,眼神能冻僵毛子的黄板牙。
厂子最红火那几年,车间里灯火通明,彻夜不息。行车的警报声、锻锤的轰鸣声、铁水奔流的呼啸声,汇成一首震耳欲聋的工业交响。庆功宴上,艳红缨喝高了,脸蛋通红,扯着嗓子唱《今日痛饮庆功酒》,豪气干云。她一把搂过旁边皱着眉躲酒的吕青绘,硬把酒杯往她嘴边送。
“青绘!我的财神奶奶!喝!今儿高兴!”
吕青绘被她搂得一个趔趄,灰眼珠子里难得没有冰碴子,反而映着跳动的炉火,闪过一丝无奈又鲜活的光。她没接酒杯,只是用手挡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行了,小红缨,留着妳的金嗓子明天喊产量吧。” 她默默拿起酒瓶,替艳红缨挡掉了一圈又一圈的敬酒,看着艳红缨在人群里意气风发的样子,她低头抿了一口自己杯里的凉白开,舌尖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回甘。
但厂子大了,分歧也像铁锈一样蔓延开来。
艳红缨像上足了发条的火车头,一门心思往前冲。她要扩产!要上新设备!要抢下那个足以让木兰脱胎换骨的大订单!她的眼睛盯着炉火,盯着产量,盯着不断拔高的目标,浑身燃烧着近乎亢奋的斗志。墙上那杆红缨枪,在她眼里,是指向更广阔战场的旗帜。
吕青绘却像踩在薄冰上。她盯着账本上越来越大的窟窿,盯着银行催款单,盯着外面虎视眈眈的竞争对手和越来越紧的政策风口。她主张稳扎稳打,先填坑,再发展。她的灰眼珠子里,是冰层下涌动的暗流和深不见底的忧虑。
争吵,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从最初的技术路线之争,艳红缨要改风嘴角度提高效率,吕青绘担心炉衬寿命和成本,逐渐升级到战略方向。争吵的地点也从车间、图纸前,蔓延到了那间挂满奖状和红缨枪的厂长办工室。
“扩产!必须扩!机会就在眼前!慢了根本吃不上热乎的!” 艳红缨拍着桌子,震得茶杯乱跳。
“扩产?拿啥扩?妳当印钞机是咱家开的?账上那几个子儿够塞牙缝吗?外面多少双眼睛等着咱摔跟头捡便宜?” 吕青绘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扎得人生疼。
“前怕狼后怕虎!妳那套温吞水,早晚把厂子拖黄了!”
“妳那套是莽妇!是败家!厂子黄了,这些跟着咱的老姐妹喝西北风去?”
“砰——”
熟悉的搪瓷缸子碎裂声。混着茶叶沫子的脏水溅了一地,也溅在她们同样愤怒而疲惫的脸上。
吕青绘胸口起伏几下,她没看艳红缨,弯腰从桌子腿边拎起个网兜,里头俩冻得硬邦邦、黑黢黢的冻秋梨。她一声不吭走到靠墙的暖气片边。那暖气片烫手,挨着炉子,管子烤得有点发红。吕青绘把俩冻梨直接摁滚烫的暖气管道上。
刺啦——一股白汽猛地窜起来,带着冰碴子化开的声儿和一股清冽的、带冰碴子味儿的甜香,甜香霸道,一下子冲淡了屋里残留的火药味和铁锈气。
暖气片的热乎劲儿很快啃软了冻梨梆硬冰凉的壳。吕青绘俩手指头捏着梨把儿,小心翻个儿。梨皮渐渐变软、发黑,滋出亮晶晶的汁水,在滚烫的铁管子上滋滋响,甜香味儿更冲了。
过几分钟,吕青绘拿起一个梨,用袖子垫着手掰开。梨肉化冻了,变得软乎多汁,像温润的玉黄色,冒着丝丝热气。她走回桌边,把掰开的一半冻梨,不由分说塞到还僵着的艳红缨手里。
梨肉滚烫,带着暖气片的热乎气儿,软乎的触感隔着皮传到手心。那清冽的甜香直往鼻子里钻。
艳红缨还板着脸,瞪着吕青绘。吕青绘也不看她,低头小口咬着自己手里那半个冻梨。暖气管子的热乎气透过梨肉传到指头尖,烫得慌。灰眼珠垂着,长睫毛在眼底下投着扇形影儿,盖住了里头的情绪。
办工室里就剩俩人细微的嚼梨声,还有暖气片上另一个冻梨继续化开的、轻微的滋滋声。墙外头,行车的警报呜——地拉响,又远了。
艳红缨捏着那半块烫手的梨,到底低下头,狠狠咬了一大口。滚烫的、甜中带酸的汁水呼啦溢满嘴,烫得她舌尖一缩,那股热流却顺着嗓子眼一路滚下去,邪门儿地熨帖了心口那股横蹦的邪火。她嚼着,腮帮子鼓溜,没再吱声。
吕青绘小口吃着梨,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艳红缨鼓溜的腮帮子和沾了点梨汁的下巴颏一眼,灰眼珠子里那点冰碴子,悄没声儿化开一道缝,她也低下头,继续小口啃那半块带着铁锈味暖乎气的冻秋梨。
冻秋梨依旧会在争吵后的某个清晨或深夜,出现在滚烫的暖气片上,滋滋作响,散发着清冽的甜香。两人依旧会分食,只是咀嚼声里的沉默,越来越长,越来越沉,像厂区上空终年不散、越积越厚的黑烟。她们是彼此的锚,将对方牢牢定在这片钢铁丛林里;也是彼此最深的刺,扎得对方鲜血淋漓,却又无法分离。
艳山今就是在这样的轰鸣与静默中长大的。
行车吊着新引进的连铸机部件,巨大的阴影掠过车间地面,像一头钢铁巨兽在挪动。艳红缨叉腰站在指挥台上,嗓门穿透机器的轰鸣:“都给我精神点!这玩意儿安上,咱出钢水就跟挤面条儿似的顺溜!青绘!账上钱还够不够给这帮老娘们儿发奖金?!”
吕青绘从一堆进口设备的报关单里抬起头,灰眼珠扫过兴奋的女工们,嘴角难得有丝笑意:“挤挤总有。小红缨,悠着点喊,嗓子还要不要了?” 话是冷的,可那眼神飘到艳红缨因激动泛红的脖颈上,又软了几分。
角落里,十二岁的艳山今攥着磨亮的黄铜哨子,仰头看着两个母亲。火光把她们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上,巨大,晃动,像两尊不可撼动的神祇。她爱极了她们身上那股混合着机油和铁腥的强悍气息,可当她们的目光偶然交错,那瞬间的复杂万情,是同盟也是角力,是亲密更是无声的战场,这一切都让这个小孩心头发空,她不明白,大多数时候人只要能扮演好一个角色便是亿里挑一了,她只知道,心中有一个声响在说如果爱的痛苦那就不要了。
炉膛里,铁水像化了的日头,翻着花儿,咆哮着,闷雷似的动静震得人脚底板发麻。橘红的光舔着炉壁,把整个浇铸平台照得跟阎王殿入口似的。巨大行车吊着死沉钢水包,像把玉女剑悬上脑瓜顶,慢慢挪着,灼人的热浪一股接一股,空气都扭成麻花了。
艳山今裹着厚得跟熊瞎子似的帆布工装,戴着熏得黢黑的防护面罩,杵在平台边上的安全区。面罩玻璃后头,她眼珠子死死盯着那包慢慢往下淌的、刺眼白光的钢水。钢水灌进大砂模子里,嗤啦——一声惊天动地,白烟和呛死人的二氧化硫味儿猛窜起来。
这景象瞅了小二十年,回回看,那要命的高温和劲道还是让她心口揪紧。汗顺着鬓角流脖领子里,立马烤干,留下一道道刺挠的盐嘎巴。她下意识摸了摸工装里怀兜,硬邦邦硌着个小玩意儿,一个磨得锃亮的黄铜小哨子,小时候青妈给的说能招鸟,她压根不信可一直揣着。
“山今!别愣神!盯紧B区排气孔!” 一个哑嗓门女声穿透噪音砸过来。是带她的刘大姨,脸上汗水和油泥糊一片,就眼珠子亮得吓人。
艳山今一激灵,赶紧点头,眼珠子挪到模子上那几个要命的排气孔上。钢水在模子里窜,气泡和埋汰玩意儿得从这些窟窿眼儿排出去,不然就是废品,弄不好还炸模。突然,B区一个排气孔喷的白烟唰地弱了,颜色也浑了发黑!
“堵了!B孔堵了!” 艳山今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几乎是嚎出来的,声儿在噪音里尖得扎耳朵。
“完了!” 刘大姨骂了一嗓子,抄起旁边一根老长、顶头绑着耐火棉的钢钎子,“我去捅开!妳稳住!”
刘大姨刚冲出安全区,扑向那滚烫的模子边。就在这节骨眼上,出事了!兴许是钢水冲得太猛,兴许是模子老了,挨着B排气孔那块砂型壁鼓起个暗红包,嘎吱一声瘆人响,裂纹唰啦就爬满了。
“大姨!回来!” 艳山今的尖叫能把房顶掀了。
晚了!
“轰!”
一声闷响!那块鼓起来的砂型壁炸了!滚烫的、暗红的碎砂和半化不化的钢渣子,跟火山喷了似的崩出来!灼人的气浪和要命的碎片,劈头盖脸朝正猫腰捅窟窿眼的刘大姨罩过去!
时间像抻长了。艳山今瞅见刘大姨惊得抬起那张脸,瞅见那喷过来的要命玩意儿。
没工夫寻思,身子比脑子快。
艳山今像只炸了毛的豹子,从安全区噌地射出去!她没扑刘大姨,而是扑向旁边操纵台上一个老大的红按钮,紧急断流!整个身子撞了上去!
“哐!” 身子砸在冰凉的大铁按钮盒上,疼钻心,同时“呜——!!!” 要死要活的警报嗷唠一嗓子响彻车间!像挨宰的牲口嚎。
脑瓜顶上,那慢慢淌钢水的巨口嘎噔一顿!钢水流速唰地慢了!
就这眨巴眼的工夫,一道影子鬼似的从侧面冲过来!是艳红缨!她不知啥时候蹿到跟前了,快得只剩一道影儿。她没去拽刘大姨,而是飞起一脚,结结实实踹刘大姨撅着的腚上!劲儿贼大,直接把人踹得往前飞出去,摔在滚烫但好歹安全点的平台那头。
几乎是同时,“嗤啦——!”那片要命的钢渣雨,擦着刘大姨刚才站的地界和艳红缨的腿边,狠狠砸平台上!滚烫碎砂和红乎的钢渣子崩得到处都是,落点滋滋冒白烟。
热浪和渣子扑面,艳山今本能闭眼偏头,脸蛋子让崩过来的滚烫渣子擦了一下,火燎燎疼,她撞按钮盒上,半边身子麻了,胸口憋得喘不上气。
警报还在疯嚎,钢水断了。车间乱成一锅粥,有人冲上来扶起吓丢魂儿的刘大姨,有人抄起灭火器对着冒烟的地方呲呲猛喷。
艳红缨原地站着,胸口拉风箱似的,脸让热浪燎得通红,脑门子全是汗,几绺头发丝贴腮帮子上。她低头瞅了眼裤腿,帆布工装让高温燎出几个焦黑小窟窿,边儿上还冒细小白烟。她没管,抬起眼,那眼神跟两把烧红的攮子似的,越过烟尘和乱乎的人群,死死钉在还趴在冰凉按钮盒上的艳山今身上。
那眼神,没点死里逃生的庆幸,没点对闺女的担心,就剩一股子野火燎原的、压不住的暴怒!
“艳!山!今!” 艳红缨声儿不大,可像冰溜子裹铁条,每个字都带着死沉的响儿,砸艳山今心尖子上,“谁让妳动那按钮的?!谁教妳的?啊?!” 她一步步走过来,脚步声在刺耳警报声里跟打夯似的,“知道断流啥意思不?!这一炉钢全他爹泡汤了!几十号人几天几夜的力气!钱!全打水漂了!妳脑瓜子让门挤了?!”
艳山今撑着按钮盒,费劲巴拉想站起来,半边身子疼得钻心。她看着妈逼近的脸,那脸上的火气真真儿的,比刚才的钢水还让她憋气,她张了张嘴,想说为了救大姨,想说那窟窿眼儿马上要炸了……可嗓子眼像让滚烫的钢渣子堵死了,一个字也崩不出来,就心在腔子里咣咣撞,撞得生疼。
“红缨!” 另一个声儿插进来,带着点喘和不乐意。吕青绘快步走过来,她肯定也是刚冲过来的,灰呢子外套袖口蹭上一块显眼的黑灰。她挡在艳山今和艳红缨中间,对着艳红缨的火气,声儿不高可带着不许商量的劲儿:“行了!吼啥!人没事比啥都强!山今不按,大姨就交代了!炉子废了还能再开!”
艳红缨的火气像让吕青绘这块冰挡了一下,她瞪着吕青绘,又狠狠剜了一眼吕青绘身后脸煞白打晃悠的艳山今,最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妳就惯着吧!” 说完猛地转身,冲着乱乎的人群吼:“都杵着干哈?!清场!查模子!准备重开炉!损失从老娘的钱里扣!”
她大步流星奔炸了的模子区,背影硬邦邦,像块烧红的、冒烟的烙铁。
吕青绘这才转过身,瞅着艳山今。她没吱声,灰眼珠子里情绪乱糟糟,有后怕有掂量,也有一丝贼淡抓不住的疼。她伸出手,不是扶,是抓住艳山今胳膊,使劲把她从冰凉按钮盒上薅起来。手一碰,冰凉,还哆嗦。
“能走不?”吕青绘声儿恢复了平时的冷静。
艳山今咬着下嘴唇,点了点头。脸蛋子让渣子擦过的地方,火辣辣疼,提醒她刚才跟阎王擦肩那一下,也提醒她妈那劈头盖脸的邪火。她挣开吕青绘的手,低着头,一瘸一拐,蔫不出溜挪向安全通道的阴凉地儿。后脊梁,是妈愤怒的指挥声、行车的重新启动声、还有炉火不甘心的咆哮。
滚烫的钢水也灌进她心口,烫出个又硬又闷的疤。
北国的冬天还没到最冷,可风已经带着刮骨头的劲儿。道里区中央大街那些洋里洋气的老房子,在傍晚的影子里闷着,脚底下踩得锃亮的面包石,反着路灯昏黄的光。
艳山今拖着行李箱,轱辘碾过坑洼不平的石头,发出单调的咕噜咕噜声,像她这会儿空落落的心跳。箱子里没几件玩意儿,几件换洗衣裳,几本书,还有那个磨得锃亮的黄铜小哨子。她谁也没告诉。离开响了二十多年的木兰重工,离开那间永远飘着铁锈和冻秋梨味儿的家,这念头在她心里盘踞太久,像块沉甸甸的生铁疙瘩,今儿个终于砸地上了。
她走到马迭尔宾馆对过,那家眼熟的俄式西餐厅大玻璃窗透出暖和的光。她停下脚,隔着冰凉的玻璃往里瞅。靠窗的老位置,俩熟得不能再熟的影儿。
艳红缨和吕青绘对脸坐着。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银刀叉闪冷光,高脚杯里盛着暗红色的酒。艳红缨今儿难得穿了件板正的红呢子外套,头发也利索挽起来,露出光溜的脑门,正侧脸瞅窗外花花绿绿的霓虹灯走神。吕青绘低着头,灰眼珠子盯着手里的菜单,手指头无意识地敲着硬皮封面。餐厅里淌着软和的钢琴曲,服务员穿着板正制服悄摸走动。她们中间隔着一张白桌布方桌,不远,可像隔着条看不见的黑龙江。
没吵吵,没摔茶缸子,甚至屁都没放一个。就一种冻瓷实了的、死沉的静默,像西伯利亚冻土原上万年不化的冰坨子,严严实实冻在俩人中间。窗外的花花世界,屋里的叮叮当当,都成了这静默的冰凉背景板。
艳山今的心,像让那只不吱声的、看不见的冰爪子狠狠攥住了,憋得慌。这就是她的家,至亲,至远。钢水似的吵吵能瞬间点着,也能让一块冻秋梨邪门儿地捂灭;可更多时候,是这种不吱声的耗,像冰冷的铁锈,一点点啃掉所有热乎气儿。她们是彼此最深的绊马索,也是最疼的刺挠。她们一块儿垒起那个铁疙瘩王国,可也在那震天响的动静和冰凉的账本数字里,耗干了能给彼此、能给她的、那点凡人的热乎劲儿。
她不想再瞅了,这画面像根针,扎破了她心底最后那点犹豫的泡儿。
艳山今猛地一转身,拉起行李箱,几乎是尥蹶子跑,一头扎进中央大街傍晚的人堆里,轱辘碾面包石的声儿变得又急又乱,很快让城市的吵吵吞了。
她没回头,一次也没有,只是不顾一切的把一切都甩在寒风里。
南方的雨季,黏糊又膈应人。横店中明清宫苑的红墙让雨水冲得颜色发沉,湿漉漉的琉璃瓦反着天光。空气里一股子泥腥气、烂木头味儿,还有油漆和灰面子搅和在一块儿的、剧组的独门香气。
一间老大的道具仓库,堆满了落灰的刀枪剑戟、掉色的龙袍凤冠、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光线贼暗。旮旯里,艳山今蹲地上,跟前摊着个打开的工具箱,她手里攥着把寒光闪闪、模样唬人的“血珠传雌刀”——塑料的,轻飘,刀把子连接处裂了道缝。
她低着头,一门心思用特制胶水小心抹着裂缝边儿。手稳当又耐心,手指头沾满了黑胶嘎巴,她穿着剧组发的深蓝工装夹克,头发随便挽后脑勺,露出脖颈,仓库里静,就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和她偶尔摆弄工具时轻微的磕碰声。
“山今姐!” 一个穿着宫女戏服、脸上还带着妆的小姑娘风风火火冲进来,带进一股潮乎乎的凉气,“江湖救急!张导那场戏,眼瞅开拍,女二那把赤霄宝剑的剑穗子,刚让马惊了,踩稀碎!场务快急抽了!”
艳山今抬起头“知道了。” 她声儿平平,撂下塑料大刀,起身走到一排挂满零碎配饰的架子前,手指头在一堆五颜六色的流苏、璎珞、丝绦里飞快扒拉、比对着色儿和料子。没多会儿,她挑出几股差不离的暗红丝线,又从个盒子里摸出几个精巧的黄铜仿古扣环。
她坐回工作台前,台灯昏黄的光圈照亮她灵巧的手。只见她手指头翻飞,捻线、打疙瘩、穿扣、绕圈……快得眼花缭乱,可带着股子奇妙的稳当劲儿,全神贯注,那认真劲儿,好像手里编的不是救急的剑穗,是啥了不得的宝贝。
窗外雨声哗啦,仓库里飘着木头、胶水和丝线的味儿,时间在她手指头缝里流走。
也就十来分钟,一个跟原品差不离、甚至更显精致的仿古剑穗就在她手里成了形。
“喏。”她递给小宫女。
“哇!山今姐!妳神了!跟变戏法似的!”小宫女捧着剑穗,跟得了绝世珍宝似的,眼珠子瞪溜圆。
艳山今淡淡“嗯”了一声,重新抄起那把裂口的塑料大刀和胶水,又蹲了下去。刚才那出彩的一幕,不过她日复一日活儿里最平常的一笔。仓库又静了,就剩雨声和胶水凝固的细微声儿。
她把自己藏进这方寸的清净与尘埃里,试图用虚假的繁华,修补真实的空洞。那些铁疙瘩的轰鸣、烤人的炉火、还有冰面上不吱声的瞅,好像都让这南方的细雨,暂时冲淡乎了。
炭笔在糙纸上刮擦出沙沙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旧木头和年轻躯体混合的暧昧气息,模特台上一个年轻女人舒展着身体,灯光在女人绷紧的肌肉线条上流淌。
画室一角,黄惜慈专注地涂抹着画布,笔触大胆直接,捕捉着光影与□□的瞬间碰撞。她短发利落,眼神锐利,仿佛要剖开表象直抵某种原始的生命力。
突然,教室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深蓝工装夹克、头发随意挽起的年轻女人侧身进来,是来送修补好的画架腿的艳山今,她动作麻利几乎无声,就在她直起身的瞬间目光无意间撞上了画架后抬头的黄惜慈。
画室里沙沙的笔声、人类的呼吸声都退潮般远去。黄惜慈画笔悬在半空,眼里的锐利瞬间被另一种光取代,那是猎人发现稀世白鹿的震颤。艳山今只觉得一股电流从脊椎窜上头顶,那目光像带着温度的X光,穿透了她沾着木屑的工装,在她沉寂多年的心湖里投下一块滚烫的黄玉,涟漪无声却剧烈地荡开。她慌忙低头,耳根烧得厉害,匆匆放下工具,逃也似的离开。门关上的瞬间,黄惜慈的嘴角勾起一抹饶有兴味的弧度,画笔在调色盘上重重一蘸,颜料迸溅如星。
对故乡态度的改变,源于在黄惜慈画室里偶然一瞥。一幅巨大的湿地油画闯入眼帘:落日熔金,将无垠的芦苇荡染成一片流动的火焰,几只姿态优雅、羽色鲜明的东方白鹳舒展着巨大的翅膀,在燃烧天幕上划过优美的弧线。辽阔的金色,自由的生命力,瞬间击中了她。她仿佛看到了冰封松花江的反光,却又比那更加温暖更加充满生机。
“妳的眼睛在看那个,” 黄惜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艺术家特有的敏锐,“比修那些道具时,亮一百倍。”
艳山今被窥破心事,猛地回头。黄惜慈倚着画架,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妳也知道这是哪儿吗?” 山今的声音有些干涩。
“盐城。黄海边上,东方白鹳的家。” 惜慈走近,目光落在山今沾着木屑的脸上,“妳的心不在这儿,山今。它在北方,在更野、更辽阔的地方。” 她顿了顿“回去。妳的根在那儿,妳的战场在那儿。不是逃避,是回去打该打的仗,为自己打。”
惜慈的话,打开了山今心中尘封的门,金色湿地,翱翔白鹳,在强烈地召唤着她。离开,并非逃离,而是在兜兜转转中寻找真正的归处。
盐城湿地,后晌。
天让落日染成大片大片的金红和茄紫,低低地压向没边没沿的滩涂。风老大,裹着咸腥的水汽和芦苇的清气,吹得人衣裳呼啦响。
远处,一大片金黄芦苇荡在风里摇,像着了火的浪头。就在这金浪边儿上,挨着一片浅水洼子的地方,戳着几个用干树枝、芦苇杆子精心搭的贼大鸟巢,几只身条儿好看、大长腿大长嘴、毛色雪白、翅膀尖儿带墨黑的大鸟,是东方白鹳,正围着窝溜达,有的慢悠悠梳毛,有的抻着脖子警惕地张望。那架势,从容又体面,跟这苍茫茫的天地融一块儿了。
艳山今就站在离窝不远的一个简易观察棚外头。她没穿鲜亮衣裳,一身洗得发白的卡其布工装,戴着顶旧草帽,脖子上挂着望远镜,风把她的头发吹得有点乱,脸上也刻了风霜印子,可那双眼睛里盛满了久违的、踏实的活泛劲儿。她不再是那个在震天响里闷着的丫头也不是道具仓库里埋头的修理工,她在这儿,找着了自己的窝。
她旁边站着个女人,黄惜慈。短发利索,脸是常年在野地里晒出的麦色,穿着同款工装,却掩不住骨子里的那股子艺术气息。她支着画架,炭笔在纸上快速勾勒,线条不再是人体柔韧的曲线,而是芦苇风中坚韧的腰杆,白鹳腾空时翅膀劈开气流的锐角。画布一角,颜料堆叠出湿地上空那片燃烧的云霞。
“瞅那只,”艳山今声儿带着点压不住的雀跃,她举起望远镜,指向其中一个鸟窝,“嘴尖颜色最深的那只母的,我叫它铁嘴。今年新搭的窝,比去年那个结实老鼻子了,用的树枝子粗,还掺和了不少韧劲儿好的藤蔓。它媳妇儿,就是背上那道黑纹贼清楚那只,叫墨背,挑着呢,铁嘴叼回来的软乎芦花垫子,它瞧不上就往外撇,非得看着铁嘴一趟趟重去找最软和、最金黄的才消停……”她念叨着,嘴角不自觉带上了笑模样,那些干巴巴的观察细节,打她嘴里说出来,活灵活现,带着热乎气儿和人情味儿,跟讲隔壁老王家闲篇儿似的。
黄惜慈停下笔,安静听着,脸上是惯着又稀罕的笑。她伸出手,特自然地帮艳山今把吹乱的鬓发别耳朵后头,手指头蹭过她的耳廓,带着温乎劲儿。“也就妳,能把这群大个儿家伙的家长里短瞧得这么透亮。” 她声儿软乎,像晚风拂过芦苇梢。
艳山今放下望远镜,转头瞅着黄惜慈。夕阳的金光洒她脸上,照亮了她眼里清亮的光。她没吱声,就伸出手,轻轻攥住了黄惜慈帮她拢头发的那只手。俩手都带着野地干活的糙乎劲儿,可紧紧攥一块儿,又暖又有力。俩人的目光在暮色里碰一块儿,无声的情分在咸湿的风里淌,比啥话都瓷实。后头,是金红的天,是摇来晃去的芦苇,是白鹳回窝时拉长声儿的叫唤。
“嘎——啊——”
一只晚归的白鹳,抻开老大老大的黑白翅膀,像个音符划过着了火的天幕,慢慢落向金灿灿的窝。
黄惜慈刚带着画架和颜料来到这里时,也带着一个孤儿对“家”的模糊憧憬与不安。湿地的粗粝给了她当头一棒:凛冽的寒风像小刀子喇脸,厚重的棉裤笨拙地拖累脚步,浓烈的酸菜味让她胃里翻腾,更别提那些像机关枪似的、让人一头雾水的东北话。
“这嘎达”、“嗯呐”、“秃噜”… 山今教她,她学得认真又笨拙。
“惜慈,把那个得劲儿的望远镜递我呗!” 山今故意逗她。
黄惜慈一愣,努力字正腔圆:“给…给妳那个…得劲儿的望远镜!” 话音未落,自己先窘得满脸通红。山今笑得前仰后合,爽朗的笑声惊飞了水鸟。惜慈看着她开怀的样子,那点窘迫也化成了笑意,心底某个角落,悄然松动。
山今带她赶喧闹的大集,挤在裹着厚棉袄的人群里买冻得梆硬的秋梨、热气腾腾的粘豆包;带她腌酸菜,惜慈笨手笨脚地压石头,酸菜汁溅了一身,山今一边笑一边帮她擦;寒冬腊月,两人裹得像粽子,蹲在土灶旁烤土豆,惜慈被烫得直哈气,山今笑着帮她剥开焦黑的皮,露出金黄的瓤。那粗粝土地里生长出的滚烫而扎实的暖意,一点一滴融化了惜慈作为外来人的陌生感,她开始觉得,这里或许能成为她的“家”。
“这酸菜汆白肉,讲究的就是个透亮!酸菜帮子得片得薄,五花肉得烀得烂糊,血肠切厚片儿,往滚开的酸菜汤里那么一汆……” 艳山今蹲在土灶旁,拿着大铁勺搅动着锅里咕嘟冒泡的酸菜汤,热气蒸腾,模糊了她带笑的眉眼。她操着一口久违的、带着泥土和冰碴子味儿的东北腔,正对着支着画板的黄惜慈比划。
黄惜慈鼻尖冻得微红,炭笔在纸上飞快移动,试图抓住艳山今此刻眉飞色舞的神采,还有那口大铁锅里升腾的、带着酸香和肉味儿的白色蒸汽,这比画室里任何精妙的裸体光影都更让她着迷。她模仿着艳山今的语调:“片…片薄点?” 引来艳山今一阵爽朗的大笑,笑声惊飞了远处苇丛里几只水鸟,她慢慢开始用画笔深情记录这片土地:冻得通红却笑容憨厚的护林员婶子、喧闹集市上升腾的烟火气、落日熔金下依偎的白鹳…这些画作,成了她写给东北、写给这个新家的最真挚情书。
在湿地观测站,山今注意到一个总是独来独往的年轻女孩,她背着鼓鼓囊囊的包,眼神空洞,像只迷失在滩涂上的鸟。她总戴着降噪耳机,仿佛要隔绝整个世界,记录本上的字迹也带着一种颓丧的潦草。
暴雨突至,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抽打着湿地。巡护回来的山今,远远看见观测站后面的浅滩上,一个身影正蹲在泥泞里,徒手挖掘着什么,是那个女孩,她浑身湿透,头发黏在脸上,眼镜片上全是水雾却异常执着地用手扒开被雨水冲塌的泥堆,山今跑近一看,泥堆下,一个简陋巢穴被冲毁了,几只毛茸茸的幼鹳缩在泥水里,瑟瑟发抖,发出微弱的哀鸣。
山今立刻蹲下身,抄起随身带的铁锹,开始帮忙,冰冷雨水浇在身上,泥水没过脚踝,两人在风雨中奋战,用手挖,用锹铲,小心翼翼地将幼鸟一只只救出,用衣服裹住。手被划破,混着泥水却浑然不觉,只专注地盯着那些获救的小生命。
回到观测站,山今递去一块干毛巾。女孩接过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不知是冷还是后怕。
“这嘎达的鸟,命硬,” 山今看着她,平淡语气说,“人也得硬。哭完了,可以来找我学搭窝,”
女孩抬起头,眼睛透过模糊镜片看向山今,眼中灰暗挤进一丝微弱的光。她用力点了点头,哽咽着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山今知道,这只迷途的鸟开始试着收起被打湿的翅膀,寻找落脚点了。
后晌日头那点暖和气儿彻底掉湿地水线底下,就天边还剩一抹深紫的印子。盐城湿地保护站那栋不起眼儿的二层小楼亮了灯。一楼值班室,炉子上坐着的水壶“噗噗”冒白汽,赶着晚春的湿冷。
艳山今和黄惜慈刚巡护回来,带着一身泥点和芦苇的清香味儿,黄惜慈正往搪瓷缸子里倒热水,门口咚咚有人敲门。
“进。”艳山今应了声。
门推开,一个背着鼓囊囊双肩包、瞅着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探进头,脸上带着点初来乍到的生涩和好奇,眼底却有层化不开的倦怠,像蒙了灰的玻璃。“您好,请问是艳山今老师吗?我是岑思明,黄老师介绍来的。” 声音有点飘,带着南方口音却没什么力气。
黄惜慈撂下水壶,笑着招呼:“小岑来啦?快进屋,外头潮气重。” 她走过去,顺手接过小岑死沉死沉的背包放墙边长凳上,“这就是妳一直想见的艳老师。山今,这我跟妳提过的小岑,写自然文章的,对咱这儿护鹳的事儿贼上心,想问问妳。”
小岑赶紧朝艳山今哈腰:“艳老师好!打扰您了!黄老师总跟我念叨您的事儿,特别神!” 她抬眼看清来人,不免在心中感叹缘分奇妙。
艳山今打量着眼前这姑娘,笑了笑:“惜慈,我们认识的。坐吧,小岑,啥神不神的,就是守着群大鸟过日子。” 她指了指炉子边的木头墩子,自己也拽了把椅子坐下。
小岑老实坐下,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和录音笔,小心问:“艳老师,我能…录个音不?怕记不全。”
“录吧。”艳山今点点头,目光扫过那小小的录音笔,有一瞬间走神儿。那些老远老远的、让铁疙瘩和冰溜子裹着的记忆碎片,好像因为这这些大家伙,被硬生生扯到眼前了。
“谢谢您!”小岑按下录音键,深吸一口气,开问了。问题细,从最早怎么注意到白鹳的,到瞅见的生崽习惯,再到护鹳时遇着的难处和暖乎事儿…她问得认真,笔记记得飞快。
艳山今答得稳当有条理,语气跟讲一件跟自个儿不相干的自然现象似的。就小岑问到“您觉着是啥让您最后留在这儿,跟它们做伴儿”时,她的话把儿才不易察觉地慢了点。
她端起黄惜慈递过来的热水,冒上来的热气儿模糊了她的眉眼。“鸟,”她轻轻吹开水面飘着的茶叶沫子,声儿低下去,“它们简单。妳对它们好,护着它们的窝,它们就信妳,不躲妳。不会…” 她顿了下,热水温着冰凉的指尖,“不会像人,明明挨得最近,心却隔着万水千山,用最烫嘴的话,伤最亲的人。” 她没瞅谁,目光落在炉子里跳动的火苗上,那火苗在她眼底明灭。
小岑让这突然的、带着沉痛尾音的话震了一下,笔尖顿在纸上。她抬眼瞅了瞅旁边的黄惜慈,黄惜慈对她轻轻摇了下头,意思别深问。
唠嗑在一种微妙的安静里接着往下走,又扯了半个多钟头,小岑最后心满意足关了录音笔,合上本子:“太谢谢您了,艳老师!您说的每句话都金贵!那我就不多耽误您歇着了。”
“没事儿。”艳山今站起身,脸上的疏远淡了点,“湿地路不好走,让惜慈送送妳,以后可以常来。”
“哎,好嘞!”小岑背上包,又对艳山今哈了下腰,“谢谢您!”
黄惜慈送小岑出门,脚步声和低语声慢慢消失在楼道里。
值班室又静了。就剩炉子上水壶轻微的滋滋声,还有窗外湿地深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水鸟夜叫。艳山今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儿。湿冷的、带着老鼻子植物味儿的夜风灌进来,吹散了屋里的暖和气儿。她瞅着外面黑黢黢的夜,天上几颗稀拉星。那些关于钢厂、关于冰面、关于吵吵和闷着的画面,让小岑的问题搅和起来,没随着唠嗑结束沉底,反而更清亮地浮上来了,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夜风。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黄惜慈回来了,轻轻带上房门。
“送走了?”艳山今没回头,还瞅着窗外。
“嗯,小姑娘挺上心。”黄惜慈走到她身边,也望着窗外没边儿的黑,自然地伸出手,攥住了艳山今搭窗框上、有点冰凉的手,手心又暖又干爽。
俩人没再吱声,就静静杵着,听着对方的喘气儿,听着湿地夜话。那些沉甸甸的过往,像窗外夜色浓得化不开,可身边人手心的热乎劲儿,真真儿地递着眼目前的倚靠。
就在这节骨眼上,一阵突突突的摩托声由远及近,撕破了夜的静。声儿在保护站门口停了,紧接着是咚咚咚的砸门声,伴着个年轻护林员粗拉拉的大嗓门:“艳老师!艳老师在吗?有您的国际快递!老毛子那边寄来的!搁传达室了!瞅着死沉一个大箱子!”
国际快递?毛子国?艳山今和黄惜慈对瞅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瞅见了懵。
保护站传达室的灯有点昏黄。一个老大的、四棱四角的硬纸壳箱子撂在旧木头桌子上,箱子上糊满了层层叠叠的毛子字单子和海关胶带,散着一股浓重的、老远老远北边来的土腥味和旧木头味儿。发件地址是几个模糊的、笔画刚硬的斯拉夫字母,拼出一个拗口的西伯利亚小镇名字,那是吕青绘生物学上的母亲,那位早已在岁月流离中失去音讯的俄罗斯女人,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
艳山今杵在箱子前,黄惜慈拿着把裁纸刀站她边儿上,值班的护林员抻着脖子瞅热闹。
“拆开瞅瞅?”黄惜慈小声问。
艳山今点点头,伸出手指头,划过那些冰凉的胶带和认不出的字儿,指尖有点不显眼地哆嗦。她接过裁纸刀,顺着胶带缝儿,慢慢剌开,纸箱子开了,里头塞满了防震的碎纸沫子和旧报纸。
她扒拉开那些零碎,手指头碰着个冰凉、梆硬、细长的玩意儿。
心,没来由地咣当猛跳一下。
她使劲把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玩意儿薅了出来,外头包着厚厚的、已经发黄发脆的旧棉布。她一层层,有点急赤白脸地剥开那些陈年的布片子。
终于,露出真容了。
一杆红缨枪。
木头枪杆子,深褐色,油亮光滑,显见是让人摩挲了无数遍,可盖不住年月刻下的细裂纹儿。枪头是精钢打的,细长、锋利,就昏黄的灯光底下,也泛着一层冷森森的幽光。枪头和枪杆子连接的地界,拴着一簇红缨。那红,不是鲜亮的大红,是让年月沤透了,一种沉甸甸、厚实实、快凝住了的暗红,像干巴的血嘎巴,又像炉火芯子里最烫的烙铁。红缨的丝线有些地方磨秃了、散花了,可还倔了吧唧地聚成团,在灯底下透出一股子沧桑的、不肯掉色的活泛劲儿。
空气冻住了,值班室就仨人轻微的喘气声。
艳山今的手,死死攥住了那冰凉的枪杆子。手指头肚儿清晰地觉出木头纹路的凹凸,还有枪杆子中段,那个熟悉的、小小的瘪坑,那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偷摸拿这枪去够柜顶糖罐子,失手磕到铁床架子上留下的,为这,她腚上结结实实挨了艳红缨三下鸡毛掸子。
记性的闸门轰隆一下敞开了。
她瞅见冰封的松花江上,那个穿褪色戏服斗篷的身影,迎着刀子风唱《木兰传奇》,最后一个音散了,转身时眼角飞快抹掉的亮晶晶。她瞅见绥汾河口岸乱哄哄的码头,那个裹军大衣的身影,站在石头上,迎着风沙和白眼,用唱戏的嗓子吼出铁疙瘩的价儿,那声儿像把烧红的攮子。她瞅见烤人的炼钢炉前火光照红的脸,愤怒的声音像滚烫的钢水泼过来:“谁让妳动那按钮的?!” 她更瞅见无数个清早或后半夜,俩累瘫的身影靠着烫手的管子,闷声分吃一个在暖气片上烤得软乎的冻秋梨,冒上来的热气儿模糊了她们一样累垮的脸……
这杆枪。它挑过木兰的戏服,在冰面上耍出惊鸿,它也曾经歪在木兰重工厂长办工室的门后头,冰凉的枪尖儿没准儿还无意中搅和过摊桌上、墨迹没干的炼钢炉改造图,或是吕青绘那杯永远喝不完的苦咖啡。
枪杆子冰凉,那寒气顺着掌心直杵心窝子,可邪门儿地点着了深埋的火星子。艳山今的眼珠子死死钉在那簇暗红的缨子上,嗓子眼儿像堵了团滚烫的棉花套子,又干又喇,烧得慌,让她蹦不出一个响儿。眼眶子先叛变了,酸胀得厉害,眼前头迅速模糊、起雾,热乎的水珠子没打招呼就冲开闸门,呼呼啦啦往下砸,烫手背。
啪嗒,啪嗒。
泪珠子在冰凉的钢枪头上摔碎,溅开细小的水花。
“山今…” 黄惜慈担心的声儿在耳朵边响起,带着小心。
艳山今猛吸一口气,那气儿哆嗦着,带着老重的鼻音,她没抬头,没抹泪,就把那杆红缨枪攥得更紧、更死,喇手的木头纹硌着掌心,带来一股子近乎疼的真切,她抬起另一只手,哆嗦的指尖,贼慢贼慢、珍重万分地摸上那簇暗红色的枪缨。
指头肚儿传来丝线糙乎乎的磨砂感,还有年月积下的、灰尘味儿。她摩挲着,好像能透过这冰凉的丝线,摸着那两个女人滚烫的、搅和了一辈子的魂儿,一个像这枪尖,锋芒毕露,宁折不弯;一个像这枪缨,闷声坚韧,以软克硬。她们在年月的浪头里打铁,也在彼此的棱角和软和里,打出了对方,也打出了她。
艳山今的嘴唇不出声地哆嗦着,终于,一个碎乎的、带着无边哽咽和滔天巨浪般乱糟糟情绪的名儿,从她哆嗦的嘴唇子中间,费劲巴拉、重重地碾了出来:“妈…”
包裹的最里层,是一张泛黄的俄文旧报纸里小心地夹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金发俄国女人,眉眼依稀能看出吕青绘的影子,她怀里抱着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儿,背景是模糊的异国街景。照片背面,用刚硬的斯拉夫字母写着一行小字,墨迹已淡:“给我的女儿,绘。愿妳选中的红缨,永远不会后退。”
窗外,湿地的夜风呜嗷着刮过没边儿的芦苇荡,惊飞几只宿窝的水鸟。东方白鹳老大的窝在夜色里闷声戳着,守着新冒头的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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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她对谈
①妳怎么看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
“老实说,我一直以为我只是在赚钱能力上比不过我的母亲,直到我翻出她和青妈在舞厅的合照我才发现赚爱的能力也比不上。”
②妳最喜欢文中的哪一个人物?
“黄惜慈,因为我身边的她比文中的她还要可爱。”
③妳想留下一句什么话给看到这里的人?
“欢迎大家在春末来黑龙江看白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