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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3月15日,阴转雨。
那老东西,终于咽气了。
铅云垂翼,沉沉压着飞檐翘角。春雨如丝,千针万线,将颓败的玉兰残枝络络织下,无声跌落在玄色的伞穹之上。人群最末,深色外套裹着的少年,像一截被遗忘的寒枝。风刀刮过他凝着薄霜的脸,眉梢积着雪沫似的寂寥。
吊唁的潮水漫过灵堂,每张悲容下都浮动着精密的算盘珠。这虚张声势的哀荣,倒让相框里凝固的笑容,显出一种活生生的荒诞。李予川正欲抽身,无数无形的钩爪却从浊浪中伸来。
“小川啊…” 一尊裹着廉价香露的“弥勒”挨蹭过来,肥胖的漆身仿佛随时会剥落,“伤心归伤心,家里公司那头…” 话音未落,少年唇边已浮起熨得不见一丝褶皱的假笑,乖顺得令人齿冷:“郑姨费心了。我和姐姐的学业、公司…” 袖笼深处,指甲深陷皮肉,掐出带血的月牙,吐出的字却甜腻如蜜饯,“哪敢劳动您金尊玉贵的身子,跟着操这份闲心?”
人潮的骚动鼓胀了这尊泥胎的气焰。横肉堆里溅出毒沫,她竟想将少年搡入灵堂中央的祭火之中,孝幡惨白,烛泪滚烫,映亮她豁了口脂的獠牙:“装什么清高狼崽子!老娘还能坑你不成?” 尖啸撕裂哀乐,“跟你那窑子窝出来的贱胚妈一个德行!不给我们,难道要喂饱那个新爬进来的骚狐?!”
纵使步步退避,仍如坠污浊漩涡。招魂幡化作惨白水草,缠紧脚踝。每张悲悯面具下,都游弋着窥伺的暗瞳。抬眼,梁柱阴影里浮着半张与他镜像般的脸。少女垂睫,眼波倏忽荡来,梨涡嵌着的那抹笑——活脱脱供桌上正淌着蜜泪的腐败佛手柑,甜腻表皮已沁出霉绿的斑痕。李予川喉骨在孝服领口下艰涩滚动,袖口内,新绽的血痕正贪婪地舔舐着陈年旧疤。
恍惚间,墨黑的裙裾如刃,骤然劈开黏稠的人墙。纸钱纷飞中,短发女人将少年挡在身后。穿堂风卷得吊唁簿哗然作响:“诸位长辈,何苦与半大孩子计较?” 深色鞋跟碾过香灰余烬,声音沉静,“棺椁还没葬呢。”
“哎哟喂——” 金牙从人缝里呲出寒光,“新夫人护犊子的心,倒是比我们这些老骨头还急?”
“可不是嘛!” 绛紫蟒袍裹着郑姨那身肥膘,笑得浑身肉浪翻滚,“守灵夜熬出真情意了?啧啧,演给棺里那位看?可惜呀,谁不知道你肚肠里几斤几两香油!” 唾星几乎溅上女人苍白的额角。
女人肩线几不可察地一颤,睫尖悬着的泪将坠未坠,强撑的肃穆裂开细纹。她不再理会身后的毒瘴,高跟鞋叩击青砖,指骨死死扣住少年腕脉——那薄茧下,狂躁的脉搏正擂鼓般撞击着她的掌心,直至穿过最后一道门扉,李予川猛地挣开那双苍白的手将她推去。
“装什么慈母!” 他眼里的火苗几乎要舔舐女人僵住的手指,“何依我告诉你那些人说得对!你才比我大几岁?你心里不清楚?你跟着那老东西图什么,我们都心知肚明!”
何依低头看着自己发白的手指,掌心还烙着少年挣扎时的余温。再抬眼时,李予川已退至阴影边缘,嘴角噙着比纸灰更凉的讥笑:“他才死多久?您就急着来驯狼崽子了?”
女人眼眶的红意蔓到了眼尾,像胭脂化在了雪水里。她只是慢慢攥紧了衣角,将满心的话语绞成无声的丝线:“信与不信…我又能改得了什么?我只求对得起你们…只要你跟小歌能平安长大,其余的,随他们怎么说。”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即使你们怨我恨我,在我心底,你们永远是我的孩子。这份心意,过去是,将来也依旧是。”
年双足如浇铜灌铅,钉死在青砖之上。耳畔低语,竟似暖流注入冻土,在他荒芜心原上犁开一道陌生的沟壑。一种连生母骨灰盒都未曾给予的暖意,猝然漫过冰河。
“疯子…” 齿缝间漏出的气音尚未凝结,脚跟已粘上碾作齑粉的纸钱魂。李予川骤然拧身,在那仓皇的足音里,那点星火余温与满地纸屑,一同溃散于穿堂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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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城的气候回暖得比往年早,满城的玉兰如云,绽满了枝头。教室门口,学生们三五成群地嬉闹着。
“哟,川哥!阎王殿门口溜达一圈,滋味如何?” 程最吊着膀子挨过来,泥鳅般滑上飘窗,胳膊重重压上李予川肩头,龇着牙乐,“老棺材瓤子一蹬腿,金山银山可全是你的了!爽翻了吧?”
李予川嘴角扯出个干涸的弧度,目光却似钉子,穿透玻璃,楔入远处那树燃烧的玉兰。花影在风中醉舞,阳光为洁白瓣膜镀上虚幻的金晕。指节无意识叩击冰冷窗台,胸腔里像堵了块吸饱水的沉铁,坠得他喉头发腥。
“可不是么,” 他声音带着点干涩的笑意,“六十好几了,是该死了。不过这钱,李予歌和刚才那女人肯定有份。至于我能捞多少,得等老子满十八才知道,最多再熬一年。”
“愁个卵!” 程最的腔调轻佻如飘落的柳絮,搂脖子的手晃荡着,“那女人再会演,还不是闻着铜臭来的?她那套慈母经,都是裹蜜的砒霜!” 他凑得更近,鼻息喷着些许烟草味。
李予川罕见的没有说话,眼神随窗外花枝明灭摇曳。程最的聒噪渐次模糊、稀薄。颅内反复穿刺的是殡仪馆里那帧蚀刻的画面——何依瘦削如竹的背影,却又似一株被暴雪压弯又瞬间弹直的白桦。腕骨上,那曾被紧握的触感幽灵般复现,冰凉的指尖传递过来的微弱暖流,让他心泵陡然失序。
“行了,脑浆子都熬干了!”程最蒲扇般的巴掌拍在他肩上,“哥几个早撂下话了:那女的敢动你一根指头,老子卸她一条膀子!”
少年依旧纹丝未动,目光仍焊死在玉兰树上。阳光筛过层叠花影,在地上投下光怪陆离的迷阵。
“喂,换点新鲜的!”程最挤眉弄眼,一脸坏水,“知道么?奥数赛那镶金的主持位,又砸你和你姐头上了!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叩击窗台的手指骤然僵死,不绝皱起眉头。“不是还有段时间吗,什么时候定下的?”
“就你们给老东西扶灵那会儿!”程最嬉皮笑脸说道,“秃头校长亲笔御点!金字招牌嘛,毕业前最后榨一回汁儿!嫌膈应?哥几个使点绊子,给你搅和搅和?”
少年侧目,嘴角咧开一道的裂隙:“对付她而已,我自己就行。”
他霍然起身,拍落裤管沾染的微尘,踱至窗边。风拂过面颊,带着玉兰甜腻的尸香。窗外繁花如雪崩,洁白瓣膜在光线下流淌着柔腻的釉彩,这盛大春光,丝毫未能撬动他心口那块万载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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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的铃声骤然撕裂空气,教室瞬间被喧闹填满,学生们蜂拥而出,笑声与脚步声混杂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李予川收拾好书包,,孤身走入暮色。操场边,枯槁的梧桐在料峭风里筛下几片黄叶,如垂死的蝶。他鬼使神差伸手,接住一片,指尖传来叶脉枯脆的断裂声,以及尘埃冰冷的吻痕。
校门口,一到剪影钉在暮光中。
何依穿着一件纯白的衬衫,黑色长裤,齐肩的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她手里紧紧提着一个保温盒,脸上挂着局促不安、几乎快要维持不住的笑容。
“谁让你来的?”李予川刹住脚步,目光如淬毒的冰棱,直刺过去。
“我……我看你今天没往学校带饭,”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将保温盒小心翼翼地递向前,“怕你饿着……就,就给你和小歌带了点汤……趁热喝吧。”
李予川低头,目光沉沉地落在那个保温盒上,心绪翻腾如沸水。拒绝的话语几乎要冲口而出,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最终,他还是伸出了手。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冰凉的指尖,那一瞬间,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紧张和无措,像受惊的鸟雀。
何依僵在原地,双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僵硬和仓惶。她的目光在李予川冰冷的脸上飞快地掠过,又像被烫到般仓惶移开,仿佛害怕被他眼底深藏的寒冰彻底刺穿、冻结。阳光穿过稀疏的梧桐叶缝隙,在她单薄的肩头洒下摇曳不安的光斑。
“我……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她的声音低微得如同被风吹散的最后一片落叶,“但我只是想……尽到监护的责任,哪怕……只有一点点……”
李予川握着保温盒的手猛地收紧。金属外壳传递出的温热感,此刻却烫得他指尖发麻,心尖刺痛。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疲惫刻在眉宇间,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像化不开的墨迹,无声诉说着昨夜乃至更长时间的煎熬。刻薄的话语在舌尖翻滚、酝酿,最终却只化作一片更加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沉默。
他垂着眼,死死盯着手中这个烫手山芋。隐约的、带着熟悉香气的汤味从缝隙里飘散出来,那是一种令人心头发涩、甚至隐隐作痛的暖意。胸腔里那股被巨石压着的感觉,似乎有某个顽固的角落正在这暖意的侵蚀下悄然融化、塌陷。这变化非但没让他感到半分轻松,反而激起了更深的、难以名状的烦躁和恐慌。
“我不需要你的假惺惺。”李予川的声音更冷了,仿佛要把周围流动的空气都冻结成冰,“你觉得我还是三岁小孩?随便一点小恩小惠就能哄得团团转?”他语速极快,字字如冰锥,“有这闲工夫,不如去关心关心你那个‘好女儿’吧!她大概正等着你的‘慈母心’呢!” 话音未落,他已粗暴地将那盒尚有余温的汤塞回她怀里,力道之大让她踉跄了一下。随即,他像躲避什么致命瘟疫般,猛地转身,只是瞬间就被暮色与人潮吞噬,唯余玉兰甜香在冷风中徒然弥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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