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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
仲春时节,万物复苏,新柳抽条。
灰衣少女从灌木丛后走出,边走边愁眉紧锁地翻搅竹篓里稀稀拉拉的药草。
这少女姓罗名小宝,三岁走了娘,八岁没了爹,平日靠进山采撷药草树实和编竹筐为生。
近来年景不好,上山采药之人也多起来,小宝清晨上山,转悠半天,堪堪挖了些不值钱的茵陈和荠菜。
她沿着田间土路走上片刻,突觉背篓一沉,回头看去,竟是村里的顽童朝里面丢了块不小的石头。
小宝把竹篓的背带调转方向置于胸前,继续朝前走去,不料三个顽童见她不予理睬,跑至她身边,嬉笑着纠缠起来。
流鼻涕的扯篓,豁牙的拽腿,头上扎羊角辫的边拍手边唱:“黑大脚,命里薄,没爹没娘山里跑。”
扎辫子的小童唱得正得意,小宝突然飞扑,一把拽住他胳膊:“忍你好几次,可算被我逮着,我倒要找你老娘讨个说法。”
小童张嘴欲咬她手臂,小宝抽手撤身,他趁机逃跑,没跑几步却被石子绊倒摔了个四脚朝天。
另两个见领头的哭了,忙停下攀扯跑到他身边。
小宝怒啐一口:“年纪轻轻不学好,姑奶奶平日不和你们一般见识,还真以为自己称王称霸了?一帮狐假虎威的货色,仔细我剥了你们的皮!”
说着,她故作狰狞,五指微曲朝顽童们抓来。
三人被她吓得屁滚尿流,一溜烟儿跑了。
小宝拾起地上的背篓,见采来的野菜都被石头给压瘪了,烦躁地揪着发间缠头的红绳,白费半天工夫,她长叹口气,念叨着还是老实回家编筐子吧。
罗小宝回到家中,举起碗,水还未进口,邻居张氏就风风火火地推门闯入:“罗丫头,有个天大的喜事要落你头上啦。”
不等小宝开口,张氏就喜滋滋道:“你年岁已不小,是时候找个婆家了。俺侄子大柱老实勤快,家里有五亩地和一头牛。你若中意,俺就给你俩安排个地方见一面。”
小宝淡定地咽下水,这已是开春以来第五个跑来给她说媒的了。在唐栗村这么个小村庄里,人们的观念是女子十四五就应成家。整日形单影只,正值婚龄的小宝自然招来一些人惦记。
张氏看着小宝长大,知根知底,而她的侄子大柱这些年也急着娶妻,她上下打量一番小宝,虽然黑了些,矮了些,家里也没甚资产,但庄稼汉娶媳妇,哪儿那么多讲究。看着小宝粗实的臂膀和宽大的胯骨,她暗暗点了点头。
在张氏暗自打量她的时候,小宝脑内也在飞速思量:“张婶那个快三十岁还没娶妻的好吃懒做的丑侄子大柱!前两天刚听说他相了个邻村的又黄了,居然又把主意打到我头上。”
小宝咬咬牙,面上却一团和气:“谁不知道柱子叔眼光高,俺哪能入了他的眼。”
张氏一听,好像有戏,急忙唾液横飞地介绍一堆大柱的好处,小宝边应和,边面带微笑引她走到门口。
在张氏站到门外的那一刻,小宝突然出声打断她喋喋不休的游说:“张婶,时辰不早啦,俺还有筐子要编,就先说到这儿吧。”还没等她反应,门就哐地一声在她面前阖上了。
“啐,这野丫头,真以为谁稀罕呐。”张氏翻了个白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插上门栓,罗小宝快步走进屋内,择了荠菜给自个下碗面,今日恰逢春分,时下有吃面的传统,小宝吃完饭就坐在炕上编起筐子。
编筐子是个费手费眼的活计,小宝一天最多能编两个,卖出的十几文钱虽够她日常开支,但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她计划着攒够了钱就添台织机。
午后村东头响起货郎的吆喝声,小宝抬起酸痛的脖子,直起身走出家门。
小宝从货郎手里买完棉线就往家赶,路过村口,只见杨树下坐着七八个磕牙的婆子。
她见那群人中恰有素日不对付的,本想抓紧离开,但有个眼尖的媳妇却瞧见了她。
“这不是罗丫头么,她不搁家编筐子咋跑出来了?”
“刘倌家的儿子来贩货,这起子丫头们见了他哪里还坐的住。”
两个媳妇笑作一团。刘倌的儿子就是那货郎,他的哥哥在铜陵城做小买卖,刘家总能用上最时兴的玩意儿。
更兼这年轻后生生得白净,家里往上数三代都是贩货的,家资较丰,因此村里不少待嫁的少女都暗自倾心于他。
中午跑去给小宝说媒却碰了一鼻子灰的张氏不禁嗤笑道:“想攀高枝儿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她故意大声地和其他婆子讲:“前阵子刘倌老两口还托我给他们幺儿留意呢,人家可明明白白说了,要品貌端正,父母健在,家里有正经营生的姑娘家。”
紧挨着张氏坐的王婆子咬牙道:“是了,单说这品貌端正,就能筛去不少人。”
她横眼瞪着小宝,削薄的嘴唇上下一碰,“晌午我孙子本来安分地搁田上耍,有个疯丫头闯出来把他推倒,膝盖都磕破了,唬得直哭。唉,先前咱念着那丫头孤苦伶仃还接济她,未承想她年岁渐长,不仅不念恩情,居然恩将仇报,真真是黑透了心肠。”
几个婆子头凑在一处嘀咕着,眼睛却紧盯小宝。
小宝一声不吭地走到这群婆子跟前,她们见她走来,忙收了声。又是副慈爱关切的模样:“罗丫头用过饭了没有?”
小宝直立着,面色冷淡道:“天气转暖,不止鱼鳖虾蟹,连苍蝇也跑出来嗡嗡叫个不停。”
婆子们脸色变青,刚想骂出声,小宝又道:“有什么就说什么,各位姑婶奶奶们,指桑骂槐你们听起来也不好受吧!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王大娘,做人可要讲道理,明明是你家孙子自己摔在地上,你若不信,可以问他另两个同伙。
即使我真打了他,也有我的道理。他编排些腌臜话辱我又砸烂我辛苦采来的药草,我还没问你们赔呢。尽管只是我一个贫弱孤女,却也不是任人轻贱欺辱的!”
说着,小宝抬脚重重一踏,逼视着王婆子。
众人纷纷劝解,也有人悄悄议论着王婆子做得确实不地道。
那婆子平素圆滑轻易不与人冲突,今日爱孙心切,一番抢白却被小宝堵得说不出话来。
如今听其他人暗戳她脊梁骨,不免觉得丢了体面,于是起身陪笑道:“对不住,罗丫头,是我们不对,改日我带着那孽障亲自登门赔罪。”
“不必了,只望你们能好好规矩孩子。”
王婆子被小宝一噎,不由红了脸色,甩手朝家去了。
小宝走到他们围坐的石桌前,一屁股坐下,眼睛扫过众人,剩下的婆子们见她不好对付,纷纷避开和她对视。
只有张婶愣神间被小宝攫住目光,小宝盯着她,却对众人说道:“你们且听好,我罗小宝一不攀高枝,二也不将就,我虽无家业,但也是自食其力,清清白白,不敢劳烦诸位挂念。”
小宝说完,就站起身朝家走去,再不管身后的婆子们又絮叨多少损人恶语。
更深露重,小宝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猛然睁开双眼,拿出藏在枕皮里的几十文钱,快速收拾出包袱。
她想通了,即使她攒够钱买下织机,以织布为营生,唐栗村的环境却容不下她孤身一人,今日之事只会不断重演。小宝自认不是怕事之人,但若要长年累月生活在恶语中伤和冷眼相待里,她也不敢担保能不能撑下去。
她儿时曾听父亲讲起铜陵城的繁华,也是心驰神往,但碍于年幼且能力有限,一直怯于行动。
今日一连串的闹剧刺激到她那根野马般渴望财富与自由的叛逆神经,经过此番思想斗争,她当下拍板——去城里闯荡一番!
小宝背起包袱,走出屋子,最后一次环顾这间承载着她孩提时光的破茅屋,她在心里同它告别。夜色正浓,万籁俱寂的黑夜只余咔哒落锁的声音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自唐栗村西行二十里就到了铜陵城,铜陵城位于东离国西南部,地处西戎,南越三国交界之地,来往商贩络绎不绝,算是东离边陲一处重镇。
受西戎和南越的影响,城里人尚华服,崇美色,不论男女,大多涂脂抹粉,身着华衣。
一入城,罗小宝就充分体会到了自己与这座城的格格不入。
她灰扑扑的素裙在五颜六色的人群中显得无比寒酸,走到路边买包子,包子铺老板紧张地盯着她,直到她掏出钱来,这才放下心来。
小宝一边啃着包子,一边暗暗思索着接下来的计划。
首先得为自己谋个差事。她自幼做惯农活,自诩身强体健,城里形形色色的差事看得她眼花缭乱,卖力气的更是数不胜数,可是工头见她是个丫头片子,连话都不同她说一句就摆手让她走人。
一上午跑了五六家,什么米店粮行砖铺之类的,没一个肯正眼看她。
罗小宝蹲在路边,举起水壶,狠狠灌下去一口水。眼见日头正高,她擦了擦汗,往药铺走去。
“掌柜的,你们招学徒吗,我不要工钱,只求给个地方住。”
钱行里,“大哥,您行个方便,咱不要报酬,当个打杂的也行。”
以上两家统一回复:“我们不招没经验的。”
眼看天色渐晚,差事还没着落,荷包里几十文钱也需俭省着花,小宝找到一家有通铺的便宜客栈,每晚只需十文钱。
打开门,酸味扑面而来,屋里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小宝来得晚,只能睡在门口的铺位。
房里鼾声阵阵,小宝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西沉的月亮,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小宝听睡她旁边的大姐说城南有个叫锦华轩的成衣铺子招绣娘,于是打算去那里碰碰运气。
小宝在伙计的引领下走进后堂,屋内一个细眉细眼的女子正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掌柜的万安,妾身罗小宝,听闻贵店招绣娘,故斗胆来此一试。”
那女子头也没抬,一边打算盘一边道:“家住何方,什么时候开始绣的,会绣什么花样,会裁料子吗,之前可曾有过绣坊的经验?”
这一连串的问题打得小宝有些措手不及,她磕磕巴巴道:“家住唐栗村,七、八岁就开始缝补衣服,会的花样不多,没裁过料子,没经验。不过……”
还没说完,掌柜就略带不满地抬头瞥她一眼。
“不过我勤奋肯吃苦,人也算灵光,我可以当学徒,只要包吃包住,不发工钱也行!”
小宝把刚才没说完的话一鼓作气说出来,然后用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着掌柜。
掌柜缓了缓脸色,“我桌子上有些针线,你绣个花样我看看。”
小宝捧起一块布,认真地绣了朵桃花。
掌柜打量着小宝的绣品:“手艺粗糙,审美低俗,这种小花小草在街上随便抓个人都能绣出来。”
“完了,又黄了。”小宝面上喏喏称是,上牙却紧紧咬住下唇。
“不过我们铺里现在缺人手,你下午就来上工吧。”
“欸?”
峰回路转,她差点被这好事砸的晕头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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