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不青山【煜婵】

　　即使是修士，也抵不住盛夏的沉沉溽暑。不过楚其煜比旁人要好上一点，因为他有冷卿婵这个“大杀器”。
　　如今冷卿婵的冰元素造诣愈发精进了，不只是大范围的杀伤法术，小到为一块西瓜、一颗荔枝冰镇也做得很好。
　　多亏了冷卿婵，楚其煜这个夏天过得很滋润。酸梅汤、绿豆汤、酥山、冰酪等冰品想吃多少有多少，他瘫成大字靠着凉席，心想这才是人生啊。
　　冷卿婵就在他旁边。不过她一般看着他吃。得益于自身属性，冷卿婵相当耐热，夏日很少流汗。哪怕镜花峰的师妹们平素都很怕她，夏天也愿意凑到她身边。
　　因为——真的很凉快啊！
　　试问，谁不乐意在炎炎酷暑里挨着一块活体冰块呢？
　　嘿，可惜自从楚其煜和冷卿婵成亲后，这份待遇就被楚其煜独享了，且据说背地里镜花峰的人没少因这个痛骂他。
　　楚其煜表示镜花峰的人看他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毛毛雨啦。现在他能以更广博的心胸接纳这一切，谁让冷师妹确实在他身边呢。
　　镜花峰的人一看他嘚瑟内样，更来气了，恨不得扒了他的狐狸皮。她们纷纷看向冷卿婵，要大师姐主持公道。
　　冷卿婵面不改色地往楚其煜嘴里塞了两粒没剥皮的葡萄，示意吃还堵不住你的嘴，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咳，最终处理结果是夏天的话冷卿婵一半时间待在镜花峰，一半时间陪楚其煜。
　　镜花峰的人满意了散了。毕竟如果大师姐真要全时间待在镜花峰，那么意味着就算艳阳天她们也别想躲懒。冷师姐的眼睛就是尺，谁逃了几次早课她记得一清二楚，等着秋后算账加练吧。
　　而楚其煜尤有不满，还想说什么，却被冷卿婵揪着领子拽了过去。他一愣，咽下了从舌尖渡来的东西，果肉清甜细腻，是荔枝。
　　冷卿婵碰了碰他发红的耳尖，问他：“甜吗？”
　　楚其煜则憋红了一张俊脸，支支吾吾张不开口。
　　他还能说什么，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老老实实被牵走了，此事就此告结。
　　现下正属于冷卿婵归他的时间，楚其煜当然要好好享受。
　　太享受的结果便是他吃得太多了，冷卿婵勒令他不许再吃。于是变成了楚其煜看着冷卿婵解决他剩下的西瓜。
　　冷卿婵吃东西很斯文。
　　她幼时身处的教坊学识虽没传授多少，礼仪却一样不落。连吃西瓜这样多汁黏腻的水果也是小口小口咀嚼，脸上也不像其他人似的沾上红色的汁水，籽最后由舌尖一颗颗整齐推出，每一颗都完好得令人啧啧称奇。
　　食不言寝不语，冷卿婵没有吃东西时说话的习惯，于是只能忍受楚其煜莫名晏晏的目光。她总觉得这家伙在笑，但她想不明白理由。
　　他又不是没见过她吃东西，笑什么呢？
　　冷卿婵默默加快了进食的速度，直到她放下干净翠色的瓜皮，方听楚其煜笑着开口道：“卿婵，你这样总让我想起我娘。我娘也像你这样吃西瓜，小口小口的，特别斯文。我小时候总因为吃不干净西瓜瓤挨她的骂。”
　　冷卿婵拿帕子的动作一顿，继而慢条斯理地擦完嘴，冰晶浮现于她的掌上又慢慢融化，她又擦干净手才说：“是吗？”
　　楚其煜就笑：“是啊。说来你们不止这方面像，生气时也一模一样。”
　　冷卿婵目光没什么变化地瞧他。
　　楚其煜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转而抚上面颊，捧起她的脸。冷卿婵不为所动，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冷卿婵冷冷地瞧着他，希望他最好有理由能解释清楚，否则什么原因都没有就敢拿沾水的手碰她脸，他就完了。
　　楚其煜却说：“对，就像这样。”
　　顶着爱人凉凉的目光，他道：“我娘性子烈，平日嬉笑怒骂，可一生起气来就变得冷冷的，也不说话。我幼时最怕她生气了，使尽浑身解数才能被原谅。真不知道我爹那个寡言的人是怎么把生气的娘子哄好的。或许夫妻和母子有壁吧。”
　　说完他自己乐了，放开冷卿婵的脸笑了好一通。
　　他笑完，却听见冷卿婵犹疑着缓缓道：“这些……我不知道。这是你第一次说起他们，其煜。”
　　楚其煜一愣，心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他不太谈论自己的过去，他是放进心中就不会再宣扬出来的人，也怕讲出口打扰故人安眠，所以他不说。而他人只是模糊知道他过去十分悲惨，怕触他霉头和伤心之处，哪怕心中好奇也妥善地避开，所以关于过往亦无人问询。
　　楚其煜陡然意识到，目前整个无定门，或许除了他师父柳虚和早已离开的文兮娴外，真的再也没有人清楚那些雪色血色与大火了，也没人知道记得他们。
　　不该如此的，他们明明值得被所有人铭记。
　　其实对楚其煜来说，有关过去没什么不能说的。但他人不敢问，他亦无从出口。也或许确实太过惨痛，他潜意识将他们埋葬起来，等待哪一天再次被那飞雪淹没。
　　或许今天正是他多年前曾期待的那一天，对着他如今最爱的人。
　　他的爱人有一双沉静的眼睛，她像寒冰一样剔透，又如其一般坚硬，好似能包容世间一切不平、难平之意。
　　冷卿婵用帕子擦干净楚其煜的手，继而握住，她就这样看着楚其煜道：“你从不曾对我谈论爹娘，现在能对我讲讲吗？”
　　冷卿婵教坊长大，不知爹娘。楚其煜有爹有娘，却不曾谈起。或许这是他们二人唯一有关血亲的记忆了。
　　楚其煜从怔愣中回神，他笑起来，回握住冷卿婵的手，牵至唇边亲了亲。
　　楚其煜没有放开她的手，冷卿婵只见他垂眸复又轻笑道：“当然可以。”
　　那笑容似乎与楚其煜往日里的一般无二，冷卿婵却从中觉出一丝苦涩的怀念。她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希望能给他一些支撑，好叫他不那么难过。
　　冷卿婵不知道的是，她眼里的担忧心疼已经溢出来了。还没听已然如此，听了之后怕是更……
　　见她这样，楚其煜的心情反倒没那么复杂了，他放开她的手，凑过去吻了下冷卿婵的眼睛，退开后重拾轻松道：“不过我没跟人说过，一时还真不知如何讲起，且容我想想。”
　　为了纳凉，屋内摆放着许多冰块。冰块的白气徐徐升起，消散在空中，可不一会它们再次升起，然后又一次消散，如此循环往复，如同终将降临的命运、永不忘却的记忆和爱。
　　楚其煜突然明白自己该怎么讲了。
　　他拿起桌上的一颗葡萄对冷卿婵说：“其实小时候这种东西我是吃不到的。有记忆以来我和我娘就在东躲西藏，躲避不知何时会突然冒出的敌人。”
　　楚其煜放下葡萄，“可能是江湖杀手，也可能是谁家死侍，甚至是邻里街坊，都可能跳出来要杀我们。于是我们不得不频繁搬家，那时保命要紧，哪有时间安安静静坐下来吹凉风吃西瓜。”
　　幼时他曾仰望邻居家的园子，高高的葡萄藤上缀满了深紫色的果实，一串串像宝石那样圆润，其上的露水晶莹，一度令年幼的楚其煜渴望不已，光望着便口齿生津。
　　最后却又在娘亲自责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小小的楚其煜拉住娘亲的手轻轻摇头。
　　这是冷卿婵始料未及的开头，却不足以令她惊异。真正让冷卿婵皱眉的是这话中透露的信息，与她认知中的未免太不相符。
　　她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可我记得你是文氏旁系，同文师妹是远房亲戚。文氏是苍梧国最得势的权贵，即使你家关系与主家再如何偏远，断落不得如此地步。”
　　一手遮天的文氏的族人被追杀？别开玩笑了，文氏尊贵的脸面容不得他们不做出反击——这是挑衅。对于一个延续千年的大族来说，没有什么是比权威更重要的了。
　　他们怎么能容忍这种情况真的发生？
　　然而，事实上他们非但容忍了，还坐视了其发生，使得楚其煜的童年几乎过得苦不堪言。
　　可事出反常必有妖，一定另有他人并不清楚的隐情。
　　冷卿婵看向楚其煜，这时楚其煜已然拿了把扇子，正对着神情严肃的爱人扇了扇，冷卿婵又不热，伸手将扇子推开。
　　逗了人，楚其煜满意了。他接着讲：“的确，我父亲是文氏的旁系，但我不是。按血缘上我确是文氏的人，但若以明面身份判定，我并非文氏人，族中也没有我的身份文牒。”
　　楚其煜道：“我随我娘姓。我娘姓楚，单名一个钺字，叫楚钺。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的钺，据说楚家的人无论男女皆以兵器命名，轮到我娘，剩一个钺字。我娘还曾因这名字不高兴过，觉得不好听，太凶煞了。后来好像就没有了，因为她斧钺使得那样好，也算人如其名了。”
　　那声音里有一丝叹息：“我后来再也没见过如我娘一般善使钺的人了。”
　　冷卿婵的眼睛却睁大了一瞬，平复心中的震惊后追问道：“可是那个以血脉灵异而闻名的楚家？若我未记错，楚家早在你我出生之前便被灭族了，你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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