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倔强
冬夜死寂,唯余风雪声。在京城苏府大院,一名女子跪在寒冰之上,雪水自她的后颈蜿蜒而下,蚀骨寒凉直钻骨髓。
屋内的人见状坐不住了,丫鬟青穗跪在一名女人面前,磕头恳求道:“小姐一直不肯服软,这样下去身子肯定受不住的。”
太妃椅上的女人闻言,抬眸望向窗外。风雪中那抹挺直的背影,令她心中一滞。
风雪交加中的那一抹身影,那个人身形瘦弱,明明看起来下一秒就撑不住了,可她依旧跪在那里毫不动摇。
这些年来温令仪一直看不懂这个女儿,她不是自己的亲生的,却从不怨恨自己代替了她母亲位置,平时也对自己十分恭敬,本以为她会顺从,听从她父亲的安排,毕竟这个女儿平时脾气太好了,不管自己如何挑衅,都无动于衷。
真是意外啊。
院子里,苏畔跪在雪地上。
风里裹着雪落在她的身上,打在她的脸颊,她的指节被冻的通红,膝盖冻的发疼。
她想,不如放弃抵抗算了,自从祖父去世后,她便不明白她的人生该怎么走,看着最亲近的祖父离她远去,看着继母生下弟弟,看着父亲走上歧途,现如今又要掌控她的人生,成为他卷弄朝廷的一把刀,攀附示好的棋子。
就在她想放弃的时候,面前屋子的门被打开了,屋内的光亮令她立马清醒过来,苏畔才意识到刚刚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可笑,如果一再妥协,那么她一生就将被困在那窒息的内宅之中,成为那笼中鸟。
苏畔慢慢攥紧掌心。
她面前的人缓缓向她走来,温令仪到底是没了办法,毕竟苏畔不能真的出事,到时候老爷就要怪她了。
“你可想好了?”温令仪低头双眸幽幽地看着她 ,没有回应 。
温令仪早就料到她会如此倔强,声音转冷: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苏畔你在反抗什么?”
苏畔倏然抬首,乌黑的眼眸在雪夜中依旧明亮摄人:“母亲当真不知道我在反抗什么?”
温令仪当然知道,她可太清楚了,苏裕给苏畔的婚事便是个无底深渊,一脚踏进去,不知道等着苏畔的是什么,嫁的是尚书第嫡子,尚书大人权势滔天,单这样看,温令仪巴不得她不嫁,可那个嫡子却不是什么好东西,整日不学无术,出入青楼,说不定刚嫁进去,就要纳好几门妾室。
不仅如此,尚书大人出名的宠妾灭妻,子嗣众多,那个苏畔嫁的那个嫡子早就被放弃了,到时候那庶出的爬到头上来,便是一点出头之日都没有了。
老爷平时也算疼他这个女儿的,怎么会让苏畔嫁给这种人。
温令仪心中鄙夷那个嫡子,但面色不显:“那我可真不明白了,怎么说你嫁过去我们家也算高攀了,你父亲也不会害你,到时候你生下孩子,他定会为你收心的。”
苏畔轻呵一声:“母亲不觉得可笑吗”
温令仪一脸不争气地看着她,“别让你父亲为难,你该懂事了”,不耐烦地向青穗一摆手,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院子只剩主仆二人。青穗立马上前搀住苏畔微冻僵的胳膊
虽然跪的不久,但天气寒冷,苏畔的双腿已经被冻地麻木,即使有青穗的搀扶,双腿也麻木得不听使唤,在原地踉跄了好几下,才勉强站稳。
一步一挪间,青穗心疼地看着她微蹙的眉尖:“小姐….”
苏畔侧首,对她挤出一抹笑:“我没事。”
二人搀扶着,在深雪中缓缓向她的院子挪去。
苏畔是苏家嫡女,是名满江南的咏絮才女
苏家世代以文治家,是江南知名的书香门第,祖父去世后苏家家主苏裕带着他们搬来京城,起因是皇帝下旨请苏裕担任太子太师,也因此苏裕结识了许多权贵,此间就有尚书大人。
苏畔与温令仪不同,温令仪只关心后宅琐事,自然看不懂父亲的想法,这些年看着父亲一点点的在变,再加上她一直有与一些文人联系,她便知道父亲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要是祖父还在大概会觉得可笑,他坚守苏家“笔锋为国”的信念,不被权谋污染,可苏裕偏要走向这条路,参与朝堂的明争暗斗。
如今皇帝身体不好,常常没去上朝,几位皇子为争夺皇位,朝堂也分为三派,太子一派,苏裕就站在太子这里,一母同胞的二皇子四皇子为一派,还有的支持远在边塞的昭王。
现如今其他皇子虎视眈眈,太子地位不保,而礼部尚书手握明年春闱的考题批阅之权,苏裕为了增添太子这一派的势力,培养其党羽,不惜与尚书大人合作,让太子门生中举。
苏畔小时候跟在祖父身边,祖父亲自教导她琴棋书画,对她疼爱有加,也教了许多为人处事的道理,使她也有了文人风骨,她无法理解父亲为权势堕落。
她回到自己的院子,一头扎进锦被深处,冰冷的指尖兀自颤个不停。
即使裹着锦被,但寒意依旧未减,祖父临终时枯槁的面容与那句嘶哑的嘱托骤然撞入脑海:“文人风骨,当如雪中青松,宁折务弯!…”可如今父亲却在风雪中低头,为了什么?权势?生存?还是……她实在无法理解。
窗外,一阵狂风卷着雪粒子砸在窗棂上,像无数细密的嘲笑。
青穗拿了药膏来帮她揉着膝盖,颇有怨气地说道“小姐,你之前偷偷出门也看到了,那个尚书府嫡子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整日斗鸡走马,出入青楼。”
她并非是嫌弃他的庸碌,痛心的是礼崩乐坏,主管天下文教的礼部尚书,却养出这种儿子,可见朝堂腐朽已深入骨髓。
她虽身为女子,确有抱负,她坚信女子可以通过学问参与朝政,不愿成为政治联姻的工具。
念及此,一个更深的忧虑沉沉压下。
她眼神一暗:“青穗,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可以。”
青穗虽然担心小姐,但还是听了话,将药膏留了下来。
门扉轻合,隔绝了外间风雪。
苏畔微立刻探手入枕底,指尖触到那封冰冷坚硬的密信,抽了出来。
三日前,一名落第举人投河前托人递给她的小札,这名学子以前是祖父的学生,名叫周正,生前也算和她有些交情,信中揭露礼部尚书将考题售予盐商之子。
信中血书:“苏小姐,若您尚存祖父风骨,请将此榜……公之于众!”
周正的死绝没有那么简单,家中还有年长的母亲和妹妹,怎么会丢下母亲和妹妹选择投河自戕呢?到底是什么让他做出这样的选择,苏畔微紧紧攥的那封信,寒意从指尖窜向心脏。
祖父教她笔锋为国,不是用来替他们蘸着寒门学子的血写贺帖。
捱到寅时末,窗外雪势终于稍歇,一弯冷月如刀锋割开厚重的云层,投下凄清的光。
这一夜,苏畔微几乎未曾合眼。心中那团乱麻未解,心口便像压着块寒冰,惴惴难安。
卯初刻,青穗捧着热气腾腾的铜盆轻手轻脚进来,服侍她洗漱。
“今日梳凌云髻可好?……”青穗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轻快,她看出了小姐昨夜没睡好,想尽量转移她的注意力
“好,叫碧云去熬些我之前专门给父亲配的药,等会我要去给父亲请安”她打算去和父亲谈谈。
青穗帮她梳好妆,看向镜中的小姐一时间有些发愣 ,她服侍小姐这些年,仍会为这张脸失神 ,分明是江南水烟养出的皮相,黛眉如雨中远山,唇色似三月杏花,偏生了一双凤眸,眼尾微微上挑,像两柄藏在锦绣里的薄刃,这惊心动魄的对比,倏然撞开记忆,去岁深冬杭州,满池枯荷败梗凝冰覆雪,唯有一支孤绝白荷,凛然破冰而出,擎着一点不屈的皎洁。
指尖无意识拂过冰冷的簪头,苏畔微霍然起身:“走吧。” 声音沉静,听不出波澜。
行至父亲书房外,她示意青穗将温热的药盅递来。
指尖刚触及冰凉的门环,便听得屋内一阵压抑的闷咳。
她深吸一口凛冽寒气,在门槛处轻唤:“父亲。”
“进。” 咳声暂歇,传来略显沙哑的回应。
她推门而入。几缕熹微晨光斜斜漏入窗棂,恰好照亮书案后苏裕悬腕执笔的姿态。朱砂笔尖正点在太子的策论上,看到女儿来了,朱砂笔蓦然一顿,慈笑地看向她:
“阿畔来了啊”
她趋前几步,将药盅轻轻置于案头:“天寒,女儿熬了些驱寒固本的汤药,父亲趁热用些”
“还是女儿最是贴心,” 苏裕搁下笔,满意地颔首,随即又蹙眉叹气,“哪像你弟弟,整日里惹是生非!前几日学堂那场闹剧,平白让为父在几位大人面前丢了颜面。他若有你半分省心,我也不至如此劳神。”
他端起药盅,袅袅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只可惜啊……” 他长长喟叹一声,目光依旧慈爱地笼着她,“我们阿畔转眼便要出阁,为父身边,可就少了个最知冷知热的体己人了。
苏畔微唇角弯起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声音平静无波:“女儿愿长伴父亲膝下。”
苏裕面上依旧慈笑:“阿畔,这玩笑可开不得,谁家女儿不嫁人的。”
“父亲,女儿是认真的,我不愿嫁给尚书府的嫡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书房内那点刻意维持的暖意骤然消散。苏裕脸上的慈笑褪去。
他抬眼,目光沉沉地盯在她脸上,再无半分暖意,只剩下冰冷的审视:“看来……昨夜那场雪,还没能让你这榆木脑袋清醒过来?”
被他目光刺得脊背一僵,苏畔微却挺得更直,迎视着那冰冷的审视,声音清晰而执拗:“父亲,您这般汲汲营营,攀附权贵,可对得起祖父一生坚守?苏家世代清明…..”
“够了!”苏裕厉声打断,将手中的药盅重重地顿在书案上。咚”的一声闷响,褐色的药汁泼溅出来,在太子工整的策论边缘洇开一小片难堪的污渍,像一盆肮脏的污水,狠狠泼在她心中仅存的,对父亲最后一丝微弱的期待上。
苏裕脸色铁青:“休要再提你祖父!也莫要同我讲你那套不知天高地厚的风骨!”
一 声短促的冷笑,充满了讥诮与疲惫,“那东西,在江南或许能换几分虚名。可在这京城,在这权力的棋盘上,清高是催命符,风骨是绊脚石!”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锥子,试图凿穿女儿眼中那令他心惊的固执:“宁折不弯?那是蠢人才信奉的鬼话!在这京城里,想活下去,想护住你想护的人,就得学会弯腰,学会借力,学会在淤泥里扎根!你祖父不懂,所以他只能是个地方名士。你想学他?好得很!苏家满门,就等着给你陪葬吧!”
她看着那被药汁污损的策论,看着父亲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近乎冷酷的“现实”,一股混杂着绝望、愤怒和巨大悲凉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言语。
“所以……” 她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颤抖,却像磨砂般粗粝沙哑,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父亲所谓的扎根,就是让苏家的根,扎在礼部尚书府后院,靠着吸食寒门学子的血肉来供养?就是让我,去做那腐朽高门里,一件镶金嵌玉、粉饰太平的摆件?”
苏裕的眼神骤然变得更加阴鸷,仿佛被戳中了最不愿示人的疮疤。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重却难掩慌乱的脚步声。温令仪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老爷,外头有人找。”显然,里面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外面
苏裕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紧绷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弦,似乎因这打断而强行压回。
苏畔看向父亲,那双凤眸里,曾有的挣扎、苦涩、乃至最后一丝对亲情的希冀,此刻都熄灭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悲悯的、冰冷的了然。
“女儿懂了。”她轻轻吐出四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女儿终于懂了,父亲要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
说完,苏畔不再看苏裕瞬间变得更加难看的脸色,也不等温令仪进来。她微微屈膝,忍着膝盖的沉重行了一个无可挑剔、却冰冷到极致的礼。
“女儿告退。”
她挺直背脊,一步一步,异常平稳地,转身走出了这片让她窒息的书房。
温令仪见她出来,刚忙进去安抚老爷,苏裕被自己女儿气的不轻,咳嗽不断
“老爷,顺顺气,她只是一时间没想好”
苏裕冷笑:“我女儿我还不了解,看好她,最近就不要让她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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