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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
被云卷在黑暗当中的月亮悄悄的泄着一点光照在小巷里,一个穿着旧式长衫的男人抱着包袱闪身躲了进去。他身子单薄,像秋天树上将落未落的叶子,薄而轻,仿佛随时会随着风跌落到地上,但偏偏茎叶又保持着生命的韧,长衫随着他的跑动扇了两圈地上的冷气,又落了下去,脚面上布鞋侧沿上的麻线已经磨成了碎。他挺直了背贴着墙,像是要藏进斑驳的砖缝里去,北城的秋天是泛着冷的,他呼出的气飘过鼻头又散开,只留下透出血色的粉。祝明远伸出一只手捂住口鼻让自己呼吸平稳下来,只是另一只抱紧包袱的手还在轻轻颤抖着,出卖了主人的紧张。他的手和他的人一样,在暖白的肤色和被风吹出来的薄粉中,微微泛着青色,像一片透清色的玉牌,靠近的时候觉得是暖的,可暖意还未达又先冷了。直到巷子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祝明远才双手抱紧包袱,微微喘了口气。他依旧贴着墙,直到四周只剩下了月色荡起来的风敲击在砖块上的声音,才抱着包袱拢了拢衣服,准备出去。
“吱——呀——”突然身后两米左右的木门突然打开,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许是旁边的人家被外面的追捕声吵醒了,祝明远这样想着,怕又生出什么事,赶紧转身往外走了几步准备离开,却听见身后随在门开和脚步声之后的,是一道熟悉的声音。
“来了就要走吗?”
来人的声音有点沙哑,是刚从睡梦中清醒,像燃烧的柴火被穿堂风掠过,带着点清冽和颤抖。祝明远没有回头,“你瘦了。”身后的人轻轻的低喃道。
祝明远快步往前走了两步,身后的人脚步比他更急,只是刚拉住他的衣袖,见他停下又收回了手,“你就这么不想认我?”
祝明远不想转身,他闭上眼睛,直到睫毛颤动的频率与身后人颤抖的呼吸声逐渐同步,才犹豫着张口,“我。。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那现在呢,哪怕我就在你身后,也准备逃走,你真的要一辈子都不来找我吗?”顾少秋往前走了一步,祝明远不在的日子里,他大多数时候是睡不着的,偶尔浅寐,眼前只有祝明远的影子。此刻他很庆幸自己的睡眠如此浅,也很庆幸自己还有听到追捕声出来看热闹的“勤勉”。他往前又踟躇了一步,想触摸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又害怕那人如被街边老树切落的月影一样,风吹过就散了。顾少秋最后只是把脚尖挪了挪藏在祝明远身后的影子里,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那人的温度,哪怕是冷的。睫毛掩着的神色里,顾少秋贪恋的把眼前人的身影描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和梦里的祝明远重叠,才哑着嗓子带着哀求道:“阿芙,留下吧。今晚……就一晚,我想…再看看你。明日…你想去哪,我送你。”
祝明远肩臂颤了颤,阿芙,是原先王府还在的时候顾少秋给祝明远起的花名。那时顾家还尚有日落前的余晖,虽然不是宗亲,但尚能狐假虎威让年少的顾少秋得几分纨绔的派头,给自家养的伶人起了一堆院子里的花名,给祝明远起的,叫木芙蓉。祝明远不喜欢这个名字,庭院赏玩之花,看不到自己。可他本也只是顾府让人赏玩的伶人,反倒像是在哀叹自己了。初时顾少秋总唤他芙蓉,每次都惹他恼,看他气急的样子自己在那恶趣的笑着。等后面祝明远跟了顾少秋,他便只唤他阿芙了,可惜不管是顾府还是木芙蓉都早让一把大火烧了干净。
“少秋,我……留下我,对你不好。”祝明远转过身,不敢看顾少秋,只是攥着包袱的手不安的紧了紧。从听到顾少秋声音的那一刻,他心里的刺就被连根拔起,只剩了淅淅沥沥的雨滴敲着内心深处和那人有关的记忆,然后露出千疮百孔的洞来。
“先进来坐坐?”顾少秋没回应他,自顾自的开口。祝明远抬头看了看他,那个少年成熟了许多,没有在王府时的青涩,也没有在督军府时的桀骜,穿着秋色长衫,带着一副眼镜,下巴冒着胡茬,倒添了几许儒雅,又透着些许憔悴,就这样看着自己。原先想要逃离的心情在真正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就像泛过涟漪之后的湖面平静了下来。
“好。”祝明远听到自己的声音说着,看着顾少秋明显的怔愣,又朝他走了过去“你不必总是让自己这么累…”祝明远将指尖抚上顾少秋的眼角,“你还是笑起来更好看一些……”顾少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还不是因为你不在,害我生了相思病,治不好了。”话开口的时候,顾少秋还有些委屈,可说完看着这人站在眼前,只觉得高兴。
顾少秋一边说话一边把祝明远请进了院子,这院子不太大,尤其对顾少秋这样待过王府住过督军府的人来说,简直小的可怜。祝明远不知道这些年顾少秋怎么过的,尤其……他这些年其实没怎么把心思放在顾少秋的消息上,自从上次从督军府离开,他已经很多年没回到过北城了。
一边往里走一边看着顾少秋殷切的样子,祝明远又生出些愧意来。直到顾少秋将他带到大厅,又亲自给他倒了茶,他才又开口,“你现在……一个人住在这?”
“嗯,”顾少秋把手中的茶放到祝明远跟前,坐在他对面“现在没有王府也没有督军府,我要那么多人有什么用呢。一个人多清净,不过张铭倒是经常来看我,就我那个副官,咱俩成亲的时候硬要你喝酒被我踹了两脚的那个,”说起以前的事儿,顾少秋脸上多了几分笑意,“不过等你回来的话,这儿就是两个人了。别看院子小,让你种种花唱唱戏还是可以的,你看——”
“我早不唱了,”没等顾少秋说完,祝明远打断了他的话,喝了口茶,茶盏上还有顾少秋的温度,祝明远指尖轻颤了两下,“嗓子坏了。”
顾少秋一愣,“出什么事了?你生病了?还是遇上什么麻烦了?什么时候的事儿啊,人没事儿吧……”顾少秋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就要上手,祝明远一口茶才刚咽下去,赶忙站起身挡过他伸过来的手“没事,好多年前的事了,从督军府离开没多久出了点意外,不用担心我。”顾少秋有些尴尬,收回手局促起来。
“所以当初,你也是因为这件事没到沅山那等我?”顾少秋眼睛有些红。
“算是吧,”祝明远把顾少秋按回椅子上,其实当初顾少秋找他的时候,他就在沅山,只是……有些事,已经不必说了,“都过去了,你不用放在心上。”顿了顿,又道,“倒是你这茶,较原先苦了些。”祝明远记得顾少秋最怕苦,每次宴请要喝茶,祝明远都会偷偷在他茶里面加两匙蜜。
“这不是你最爱喝的?”顾少秋垂着眼只顾盯着他垂在自己眼前的指尖,听见他说就偏过头去看了一眼那茶。“你若不喜欢,明儿我就去买新的。你现在喝什么茶?”
闻言祝明远怔愣了一下,“只是许久未喝茶了,我在北城呆不久的,不用麻烦。”顾少秋嘴角刚泛起的笑意就这样僵在了那,他低头嗫嚅了几下,也只说出来两个字“何时?”
“许是明日,也或三五天,说不准。你就不用为我麻烦了。”离得近了,顾少秋抬头看他的眼神让他觉得脸有些发烫,“不早了,你早些去歇息吧。”转身拿了包裹就要往外走,却被那人抓住了手,蹙了蹙眉,使了力还是挣不开,心下有些恼转过头去,对上了那人的眼神,顾少秋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也不说话,手下的力气丝毫不少,颇有些年少时的倔意。祝明远挣不开他,见他此时的样子又软下心来,由他握着,叹了口气“你又是何苦呢?”见他妥协了,顾少秋手下的力多了几分,把人拉到跟前来,揽在怀里,闷闷的贴着他耳朵说着话“阿芙,我知道你还惦着我,我同你一样。”紧了紧胳膊“此生你我已然纠缠至此,这是天意。留下吧,这乱世,你去哪儿我都放心不下,何况——”顾少秋直了直身子,看着祝明远的眼睛“我怕我再找不到你,当我求你。”
祝明远觉得自己耳朵现在有点发烫,他总是这样一眼看穿他的心事又能让他狠不下心离开,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鼓起勇气回握了那人的手,“我应你。”伴着如雷的心跳声,他听到了自己的答案。
那夜他们谁也没有回房间休息,只是倚在门槛上看了一晚上月亮。其实月亮并非满月,跟着云层明明暗暗的落着,可顾少秋格外欢喜,拉着祝明远诉了一晚上的相思愁绪,直到最后月亮都不见了,才躺在祝明远的膝上做着梦。祝明远顺了顺他的头发,恍然间,仿佛看到当年那个从未饮过酒的少年替自己挡了满桌的酒,最后醉倒在床榻上吐了一整夜的样子。他叹了口气,“你知道的,我一向没有心,还是要再亏欠你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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