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点天分

作者:止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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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救你


      雨丝斜斜地织在玻璃窗上,像谁用指尖划下的凌乱水痕。江奇站在落地窗前,身形高挑得近乎挺拔,半长的黑发松松垂在肩头,几缕被窗外渗进的风掀起,掠过她清冷的侧脸。

      她的肤色是常年待在室内的冷白,下颌线条利落,薄唇抿成一道紧绷的直线,那双藏在睫毛阴影里的眼睛过分平静,却又像结了层薄冰的湖面,瞧不出底。明明是足以让人回头的好看,周身却裹着一层拒人千里的严峻,连雨雾都似在她身侧凝结成霜。

      指尖无意识地抵着冰凉的玻璃,指腹碾过一道新滑下的雨痕。楼下的梧桐叶被雨水泡得发亮,街角路灯的暖光在积水中碎成一片晃眼的金,可这一切都没让她的目光软下来。

      手机在桌面上震了两下,是助理发来的预约提醒。江奇没回头,只是喉间极轻地溢出一声气音——雨声太吵了,会让那些藏在来访者心底的杂音,顺着潮湿的空气爬进来,也包括她自己的。

      又一滴雨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在她倒映的侧脸上拖出长长的水痕,像一道没来得及拭去的泪痕。她终于眨了眨眼,抬手按了按眉心,冷白的指节因为用力泛起青白。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像永不停歇的絮语。江奇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来,落在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半长的头发被水汽浸得有些软,贴在颈侧,脸色比平时更显清冷。

      她不喜欢下雨天。

      不是厌恶,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雨声落在窗沿的嗒嗒声,车轮碾过积水的哗哗声,甚至空气里那股潮湿的、仿佛能拧出水的沉闷感,都像细密的针,轻轻刺着

      下午五点半,最后一位来访者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咨询室里只剩下雨声。

      江奇走到落地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玻璃上蜿蜒的水痕。雨下得比早上更密了,灰蒙蒙的天压得很低,楼下的街道像被泡在浑浊的水里,车辆驶过溅起的水花能高过人行道。

      她不喜欢下雨天。空气里的湿冷像层黏腻的薄膜,裹得人喘不过气,连带着那些被来访者带进诊室的情绪碎片,都仿佛被泡得发胀,沉在角落里不肯散去。半长的黑发垂在肩头,几缕被空调风扫得贴在颈侧,她抬手拨开,露出冷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

      墙上的挂钟敲了六下,发出沉闷的回响。江奇转身走向诊室角落的储物柜,取出里面的便装——一件深灰色连帽卫衣,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白大褂被她利落地脱下,叠好放进柜子时,露出手腕上一道极淡的旧疤,在冷光下若隐隐现。

      换鞋时,她盯着那双白色运动鞋看了两秒。早上出门时天还没下雨,鞋帮干净得很,此刻却免不了沾了些从外面带进来的泥点。她弯腰,用手指蹭了蹭,没蹭掉,索性作罢。

      背包甩到肩上时,金属拉链撞出轻响。她最后看了眼窗外的雨幕,伸手按灭了顶灯。诊室瞬间陷入昏暗,只有雨丝反射的微光勾勒出她高挑的轮廓。

      关门的瞬间,走廊里的声控灯应声亮起,照亮她走向电梯的背影。运动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轻而稳的声响,一步步离那间被雨声浸透的诊室越来越远。

      电梯口的声控灯还亮着,江奇刚按下下行键,身后就传来熟悉的声音:“小江,还没走?”

      是张主任。她转过身时,对方正拎着个黑色公文包走过来,头顶的几缕白发被走廊的风吹得有点乱。

      “刚忙完,张主任。”江奇的声音很淡,视线落在对方鞋面上——也是双沾了雨泥的皮鞋。

      张主任哈哈笑了两声,走近了才注意到她换了便装,目光在那身灰卫衣上打了个转:“这衣服看着挺舒服,年轻人就是会穿。”他顿了顿,像是随口提起,“对了,你王阿姨单位有个小伙子,人挺精神的,也是搞专业的,周末有空一起吃个饭?”

      江奇的指尖在背包带上轻轻碾了碾。这种闲聊式的相亲提议,张主任隔三差五就会提一次,语气总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最近有点忙,张主任。”她微微垂眼,避开对方期待的目光,“等不忙了再说吧。”

      电梯“叮”地一声到达,门缓缓打开。江奇侧身让张主任先进,运动鞋踩在轿厢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忙归忙,终身大事也得抓紧嘛。”张主任进了电梯,还在念叨,“那小伙子真不错,我看过照片……”

      江奇按下一楼的按钮,金属按键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她没接话,只是望着电梯门上映出的自己——半长的头发遮住半张脸,眼神藏在阴影里,像要把这场突如其来的闲聊连同外面的雨一起隔绝掉。

      医院门口的雨比诊室窗外看到的更凶,豆大的雨点砸在地面,溅起半尺高的水花。江奇站在门廊下,眉头紧锁——明明半小时前看天气预报,说傍晚雨就停了,这阵急雨来得毫无征兆。她偏头看了眼停在不远处车棚里的自行车,车座已经被雨水打透,泛着湿漉漉的光

      江奇咬了咬牙,把卫衣帽子往头上一拉,冲进了雨里。

      雨点砸在帽檐上噼啪作响,没走几步,裤腿就湿透了,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她低着头往前冲,运动鞋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在小腿上,又凉又黏。

      才过了一个路口,雨势突然变本加厉,像是天空破了个洞,倾盆的水直往下倒。视线被雨幕糊住,连对面的红绿灯都看得模糊。江奇下意识往路边躲,后背撞到一个湿漉漉的公交站牌,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哆嗦。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瞥见斜前方有片暖黄的光。她眯起眼,透过雨帘看清那是家花店——玻璃橱窗里摆着几束向日葵,被灯光照得金灿灿的,门口还挂着串彩色的风铃,在风雨里摇摇晃晃。

      几乎是本能驱使,她拐了个弯朝那边跑。离得越近,越能闻到隐约飘来的花香,混着雨水的清冽,竟奇异地压下了几分湿冷带来的烦躁。

      “叮铃——”

      撞开玻璃门时,风铃发出一阵急促又清脆的响声。江奇扶着门框大口喘气,雨水顺着发梢滴在地板上,汇成一小滩水迹。她抬起头,正好看见里屋的门帘被掀开,一个女人端着个青瓷花盆走出来。

      对方穿着浅杏色的围裙,长发没束,就那么松松地披在背后,发尾还带着点刚洗过的微湿,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随着她迈步的动作轻轻晃动。脸上沾着点泥土的痕迹,却一点不显得狼狈。见她这副模样,女人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个温和的笑,眼尾弯出浅浅的弧度:“快进来避避雨吧,外面太大了。”

      江奇张了张嘴,想说句谢谢,却在看清对方眉眼的瞬间卡住了——长发垂落时扫过她的肩头,带着点淡淡的花香,那双眼睛很亮,像浸在清水里的黑曜石,让她莫名地忘了该做什么,就那么站在门口,任由身上的水珠往下淌。

      女人的长发被穿堂风轻轻掀起,发梢扫过她自己的脸颊,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挺直的鼻梁。灯光落在她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连带着沾在脸颊的那点泥土,都像是精心点缀的装饰。

      江奇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见过太多人,能轻易看穿表情背后的情绪,此刻却被这直白的漂亮击中,指尖攥着湿透的卫衣帽子,指节泛白,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女人见她只盯着自己看,端着花盆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浮起一丝疑惑,语气依旧温和,“我们认识吗?”

      这声询问像根细针,刺破了江奇的怔忡。她猛地回神,视线慌忙移开,落在橱窗里那束沾着水珠的白玫瑰上,耳尖却不受控制地发烫。

      “不、不认识。”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被雨水呛过的微哑,“我就是……躲下雨。”

      说完才发现自己还堵在门口,赶紧往旁边挪了挪,运动鞋在地板上蹭出半湿的印子。女人这才看清她浑身湿透的样子,放下花盆转身去拿毛巾:“雨太大了,先擦擦吧,别感冒了。”

      长发随着她转身的动作滑到一侧,江奇望着那截白皙的脖颈,喉结轻轻动了动——原来不喜欢的雨天,也会有这样让人乱了阵脚的时刻。

      老板娘递来的毛巾带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江奇接过来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对方的手背,像触到一片温热的羽毛,吓得她猛地缩回手,毛巾差点掉在地上。

      “小心点。”老板娘笑了笑,没在意她的失态,转身往水池那边走。

      江奇低着头,胡乱地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连带着耳根一起擦得发红。卫衣的帽子被扯下来,半长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她抬手捋了捋,却越捋越乱,像心里那团突然缠上的乱麻。

      老板娘洗完手回来,手里多了两杯温水,放在两人中间的小桌上。她挨着江奇在板凳上坐下,长发垂落,发梢偶尔会扫过江奇的胳膊,带来一阵极轻的痒意。

      “看你这打扮,是附近医院的吧?”老板娘先开了口,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

      “嗯。”江奇应了一声,声音细得像蚊子哼,过了两秒才想起该多说点,“……心理科的。”

      “心理医生啊?”老板娘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弯起眼,“那一定很懂人心吧。”

      江奇的心猛地一跳,抬眼时正好撞上对方的目光。那双眼睛在暖光里显得格外亮,像盛着揉碎的星光。她慌忙移开视线,盯着自己手里的水杯:“也、也不是……就是做些疏导工作。”

      雨声还在窗外哗哗作响,店里却很静,只有两人偶尔的对话声,和水杯碰撞桌面的轻响。江奇的后背挺得笔直,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或是动作太大,惊扰了这份突如其来的安宁。她能闻到老板娘身上淡淡的花香,混着刚才毛巾上的薰衣草味,让她紧张得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老板娘望着窗外,轻轻叹了口气,“你家远吗?”

      “不算太远……”江奇的声音有点发飘,脑子里还在反复回放刚才对视的画面,“过两个路口就到。”

      说完才发现自己手心都出汗了,赶紧握紧水杯,冰凉的杯壁稍微压下了那点灼烫。

      姜愿看着江奇紧攥着水杯、耳根红透的样子,忍不住弯了弯唇角,语气里带了点笑意:“你怎么了?好像很紧张?”

      江奇的手指猛地收紧,杯壁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却压不住那阵从心底往上涌的热。她张了张嘴,想说“没事”,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轻轻摇了摇头。

      姜愿也不追问,只是拿起桌上的喷水壶,对着旁边一盆绿萝细细喷洒,长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水珠落在叶片上,折射出暖黄的光。她一边浇水一边自然地开口:“我叫姜愿,生姜的姜,愿望的愿。”

      江奇抬起头,正好看见她侧脸上柔和的线条,和发间滑落的一缕碎发。那两个字像落在心湖上的石子,漾开一圈圈轻浅的涟漪。她定了定神,声音比刚才稳了些:“很好听。”

      “是吗?”姜愿转过身,眼里带着笑意,“很多人说这名字太普通了呢。”

      “不普通。”江奇说得认真,尾音里还带着点没散去的紧张微颤,“……像藏着很多温柔的意思。”

      话说出口,她自己先愣了一下,脸颊瞬间又热了几分。姜愿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愣,随即笑得更弯了眼:“你很会说话嘛,江医生。”

      “我叫江奇。”她下意识接话,“奇怪的奇。”

      “江奇。”姜愿轻轻念了一遍,指尖在喷水壶的把手上画了个圈,“也很好听,像……像藏着故事的人。”

      窗外的雨还在下,但江奇好像没那么讨厌这场雨了。她望着姜愿眼里的笑意,紧张感渐渐淡了些,只剩下一种陌生的、让心跳微微发慌的暖意。

      两人的目光在暖黄的灯光里轻轻撞在一起,又同时笑了起来。江奇的笑很淡,只在嘴角漾开一点弧度,却像冰雪初融;姜愿的笑更舒展些,眼尾的梨涡盛着光,连带着店里的花香都仿佛甜了几分。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雨丝变得细而疏,天边甚至透出一点微弱的亮。江奇看了眼时间,站起身:“雨好像快停了,我该走了。”

      她走到花架前,目光落在那几束向日葵上——金黄的花瓣沾着水珠,像攒了满捧的阳光。“我买两束这个。”

      姜愿帮她包装时,江奇看着她指尖灵活地系上丝带,长发垂落,发梢扫过包装纸,留下淡淡的香。结完账,她刚要接过花束,姜愿又转身从柜台后拿出一小束白色百合,递到她面前。

      “这个送你。”姜愿笑得温和,“刚到的新花,很香。”

      江奇连忙摆手:“不用了,已经买了……”

      “拿着吧。”姜愿把花塞进她怀里,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下雨天,总该带点好味道回家。”

      百合的清香混着向日葵的暖意,漫进鼻腔。江奇抱着两束花,怀里沉甸甸的,心里却像被什么轻轻托着,软乎乎的。她低头看着怀里的花,又抬头看向姜愿,想说谢谢,却见对方已经转身去整理花架,长发在灯光里划出柔和的弧线。

      “那……我先走了。”江奇的声音很轻。

      “嗯,路上小心。”姜愿回头朝她挥了挥手,眼里的笑意比刚才更亮了些。

      推开门时,风铃又响了一声,比来时轻柔许多。雨果然快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味,混着怀里的花香,竟让江奇觉得,这个原本讨厌的雨天,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江奇掏出钥匙开门时,怀里的花香一路跟着她进了屋。客厅的窗户没关严,飘进些雨后的湿冷空气,她先去把窗关紧,然后找出两个玻璃花瓶——一个稍高的插向日葵,金黄的花盘朝着窗边,像把刚收进屋里的阳光;另一个矮点的插百合,白色的花瓣半开着,清冽的香慢慢往房间各个角落钻。

      她看着花瓶里错落的花,指尖轻轻碰了碰百合的花瓣,想起姜愿递花时眼里的笑意,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浴室里很快传来水声。热水冲掉一身的湿冷和疲惫,也冲散了些咨询室里残留的沉重情绪。换好干净的睡衣出来时,头发还带着潮气,她用毛巾擦了擦,没吹干就走到床边。

      床头灯开着暖光,她拿起睡前常看的那本心理学专著,却没怎么看得进去。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束百合上,书页上的字迹渐渐模糊,脑子里反复闪过刚才在花店的画面——姜愿披散的长发,沾着泥土的脸颊,念出“江奇”两个字时的语气,还有那句“像藏着故事的人”。

      雨声彻底停了,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晚归的车鸣。江奇合上书,放在枕边,侧过身看着那束百合。花瓣上的水珠还没干,在灯光下亮晶晶的。

      她其实很少买花,总觉得花期太短,盛放后的凋零太容易勾出些不必要的情绪。但今天这两束不一样,尤其是那束百合,带着送花人的温度。

      眼皮渐渐沉了下来,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花香。江奇最后看了眼向日葵的方向,好像能透过花瓣,看到那个暖黄灯光里的身影。意识模糊的前一秒,她想,或许下一个雨天,也没那么难等。

      呼吸渐渐平稳,书页被晚风轻轻吹得翻了一页,又很快停住。屋里很静,只有花香在夜色里慢慢流淌。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餐桌角,江奇咬了口昨天剩下的肉包,温热的豆浆顺着喉咙滑下,带来点晨间的暖意。电视里正播放早间新闻,主持人平缓的声音突然拔高:“……今晨五点,有市民在滨海路发现一具女性遗体,警方已介入调查,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昨晚十点至凌晨两点之间……”

      画面切到现场,警戒线外围着模糊的人群,海风卷着浪花拍在礁石上,灰蒙蒙的天看着格外压抑。江奇握着包子的手顿住了,胃里猛地一阵发紧,刚才的暖意瞬间散了个干净。她关掉电视,剩下的半个包子和半碗豆浆再也没动,起身去换衣服。

      穿了件深灰色风衣,拉链拉到顶,把半长的头发都罩在衣领里。出门时风有点凉,带着雨后的湿意,她把风衣扣子扣得更紧了些。

      走到往常路过的街角,脚步不自觉地慢了半拍。那间花店的卷帘门已经拉开,暖黄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隐约能看见姜愿在花架前忙碌的身影,长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江奇的目光在门口那串风铃上停了两秒,风铃安静地垂着,没有响。她没停步,继续往前走,风衣下摆被风吹得轻轻扬起。心里那点因新闻而起的沉郁,却莫名被刚才那一眼瞥见的光亮,冲淡了些许。

      医院的方向在前方,而花店的香气,好像还留在身后的风里。

      医院大厅里人来人往,消毒水的气味混着清晨的凉意扑面而来。江奇走得很快,风衣下摆扫过光洁的地砖,留下短暂的影子。迎面过来几个同事,笑着打招呼:“江医生早啊。”“昨天雨下得真大,没耽误上班吧?”

      她只是微微颔首,“嗯”一声,脚步没停。脸上没什么表情,下颌线绷得很紧,那双清冷淡漠的眼睛里像蒙着层薄霜,拒人于三尺之外。路过护士站时,小护士们的窃窃私语突然停了,大概是被她周身那股严峻的气场镇住了。

      她打开电脑,屏幕亮起的瞬间,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窗外。不知怎么,又想起那间飘着花香的小店,和那个叫姜愿的老板娘。

      希望今天路过时,能看到花店开门。她在心里默想了一句,指尖落在键盘上,开始处理今天的第一个预约。

      宋天把报告轻轻放在江奇桌上,指尖在桌沿顿了顿:“江医生,这是今天第一个预约的患者,林小姐,27岁,主诉失眠快一个月了,说总做些光怪陆离的梦,白天也坐不住,老觉得心慌。”

      江奇“嗯”了一声,翻开报告。纸页上印着基础信息,附加栏里写着“近两周出现惊醒后冷汗、心跳加速”,字迹是宋天惯有的工整。

      “她人在候诊区了?”江奇抬眼,目光落在对面墙上的时钟——还差三分钟到九点。

      “嗯,刚到没多久,看着挺紧张的,手一直攥着包带。”宋天补充道,“我给她倒了杯水,说您马上就过去。”

      江奇点头,合上报告起身。白大褂的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扫过椅子腿,她脸上的表情比平时柔和了些——这是她面对患者时的习惯,像一层无形的缓冲,能让对方放松些。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她的声音比刚才在走廊里回应同事时,明显低了几分。走到诊室门口时,她顿了顿,抬手理了理衣领,才推门进去。

      江奇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声音放得更轻:“坐吧,不用紧张。”

      林小姐坐下时,手还在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呼吸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促。江奇没有立刻翻开病历,只是往她面前推了杯温水:“先喝口水,我们慢慢说。”

      等对方抿了两口水,气息稍稳些,江奇才开口,语调像羽毛似的轻轻落下来:“你说总做很乱的梦,醒来心里发慌,对吗?现在试着闭上眼睛,想象我们正坐在一间安静的房间里,窗外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很轻,很舒服……”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种安抚人心的节奏:“慢慢吸气,数到四,再慢慢呼气,数到六……对,就这样,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

      林小姐的眼皮轻轻颤了颤,最终还是依言闭上了眼。江奇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了些,继续轻声引导:“现在告诉我,梦里最常出现的画面是什么?不用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诊室里很静,只有江奇温和的声音,和窗外偶尔飘进来的风声。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层柔软的滤镜,把所有紧绷的情绪都裹得松了些。

      林小姐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梦呓般的恍惚:“总梦见一片黑森林,树特别高,把天遮得严严实实的。我一个人在里面走,脚下全是落叶,踩上去‘沙沙’响,特别清楚……然后身后总有人跟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想跑,腿却像灌了铅,怎么也动不了。”

      她的呼吸又开始发紧,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扶手。

      江奇没有打断,只是顺着她的节奏,继续用平缓的语调说:“嗯,我在听。那片森林里,有让你觉得稍微安心点的东西吗?比如光,或者某棵特别的树?”

      林小姐顿了顿,睫毛在眼睑上投下浅浅的阴影:“……有一次,好像看见过一点光,在树缝里,很亮,但我不敢过去。怕一靠近,那个脚步声就追上了。”

      “为什么不敢呢?”江奇的声音像温水漫过石头,“也许那束光是来帮你的?”

      “不知道……”她摇摇头,声音带了点委屈,“我怕那是假的,怕走过去,光就灭了,剩下的还是黑。”

      江奇沉默了几秒,才轻声道:“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心里的‘害怕’,就像森林里的影子——你越盯着它,它就越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但如果你试着转过身,看看那束光呢?哪怕它现在很弱,至少你知道,那里不是完全的黑。”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林小姐的反应,见对方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些,又说:“下次再梦见那片森林,试着慢慢停下脚步,不用跑,也不用回头看。就站在原地,深深吸口气,然后朝那束光的方向,走一小步,好不好?就一小步。”

      林小姐闭着眼睛,轻轻“嗯”了一声,眼角有泪光滑下来,却不是之前那种紧绷的颤抖,更像卸下了点什么。

      江奇递过纸巾,声音里添了点温度:“今天就到这里吧。回去试着把梦里的森林画下来,不用画得像,就画你记住的样子。下次我们再聊聊,那束光里,可能藏着什么。”

      林小姐离开时,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临走前还低声说了句“谢谢”。江奇看着诊室门合上,才缓缓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眉心。

      桌上的病历本摊开着,她拿起笔,指尖在“梦境描述”那栏停顿片刻,才慢慢写下:“黑森林意象可能与现实中对未知的恐惧相关,需进一步探索‘跟随者’的象征意义……”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报告纸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随着风轻轻晃。她写得很慢,时而停下来,回想刚才林小姐描述梦境时的微表情——提到“脚步声”时攥紧的拳头,说起“光”时瞬间亮了又暗下去的眼神,这些细碎的信号都值得记下来。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的车流声混在一起,倒让诊室里显得格外安静。等写完最后一行总结,江奇合上本子,抬头看了眼时钟,距离下一个预约还有半小时。

      她起身走到窗边,下意识往医院外望了望。街角的方向被楼房挡住了,看不见那家花店。不知怎的,又想起姜愿递百合花时,指尖沾着的那点泥土痕迹。

      她拿出手机,犹豫了几秒,终究还是没点开地图。转身回到座位时,指尖不小心碰倒了桌角的水杯,水洒在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江奇抽了张纸巾擦拭,目光落在那片水渍上,忽然觉得有点像昨天傍晚,花店门口被雨打湿的地面。

      “请进。”江奇把纸巾扔进垃圾桶,抬头时,诊室门被轻轻推开。

      陈逸站在门口,一身警服衬得他肩背笔挺,帽檐下的眉眼周正,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英气。只是此刻他眉头微蹙,手里的档案袋捏得有些紧,不像平时来找她时那样随意。

      “忙呢?”他走进来,目光扫过桌上的病历本,自觉地拉了把椅子坐在对面,“刚从这附近出警,顺道过来的。”

      江奇点头,给他倒了杯水:“刚结束一个咨询,有事?”

      她和陈逸从小在一个家属院长大,从穿开裆裤到各自工作,熟得像左右手。他当警察三年,偶尔会碰到些涉及心理干预的案子,来问问她的专业意见,两人从不多聊私事,界限划得很清。

      陈逸没喝水,直接把档案袋推过来:“滨海路那案子,你看新闻了吗?”

      江奇的指尖刚碰到杯壁,闻言顿了顿。她看着那个印着“机密”字样的档案袋,喉结轻轻动了动:“……看了早间新闻。”

      “死者身份确认了,”陈逸的声音沉了些,“叫姜愿,就在附近开了家花店。”

      陈逸的声音像被雨水泡过,带着股沉滞的湿意:“死者身份确认了,姜愿,28岁,就是街角那家‘愿花房’的老板娘。”

      江奇手里的笔“啪嗒”掉在报告上,墨点迅速晕开,像朵突然炸开的乌云。她盯着那团墨渍,耳里嗡嗡作响,成毅后面说的“死亡时间”“现场勘查”都变成了模糊的杂音,只有“姜愿”两个字,像冰锥似的扎进心里。

      “……法医说,她手里攥着半朵被揉碎的百合,应该是死前从店里带出来的。”陈逸还在说,语气里带着惋惜,“我们去店里看过,收拾得很干净,窗台上那盆向日葵开得正好,谁能想到……”

      向日葵。

      江奇猛地想起昨天傍晚,姜愿把向日葵塞进她怀里时,指尖的温度。花盘沉甸甸的,像托着一小团阳光,可现在,托着阳光的人没了。

      “你怎么了?”陈逸察觉到她脸色煞白,伸手想碰她的胳膊,却被她下意识躲开。

      江奇低下头,长发垂下来遮住脸,肩膀微微发颤。诊室里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不知何时又开始下的雨声。雨点砸在玻璃上,噼里啪啦的,像在敲一段仓促的丧钟。

      “她昨天……”江奇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昨天下午还好好的,给了我一束百合,说……说欢迎我下次去。”

      陈逸愣住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江奇——冷静自持的江医生,此刻像个被抽走了骨架的人,连声音都在发抖。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所有语言都显得苍白。

      档案袋从陈逸手里滑落,掉在地上,露出里面一张现场照片。江奇瞥到一眼,照片里是熟悉的滨海路,路边的草丛里,散落着几片白色的百合花瓣,被雨水泡得发胀。

      她猛地别过头,胃里一阵翻涌。昨天那束百合还插在她家窗台上,此刻大概已经开了,清冽的香气漫满房间,可那个笑着说“香得很”的人,却永远留在了这场雨里。

      雨声越来越大,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江奇抬手捂住脸,指缝间漏出的呜咽,很快就被哗哗的雨幕吞了进去。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钝痛顺着血管蔓延开,江奇猛地侧过身,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她咳得眼泪都逼了出来,视线模糊中,桌角那盆从家里带来的百合忽然晃了晃——是她昨天从姜愿那里带回来的,此刻花苞已经半开,清冽的香气漫在空气里,却像针一样扎着她的神经。

      “你怎么了?”陈逸急忙起身想扶她,却被她避开。

      江奇摇摇头,咳得说不出话。她不是不知道人都会死,作为心理医生,她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可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痛得让她喘不过气。那个做噩梦的林小姐,那个穿警服的陈逸……所有人都在她的生活里有清晰的位置,唯独姜愿,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明明只打湿了她衣角,却在她心里洇开了一大片。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跟她说句话。

      咳嗽渐渐平息,她抬起头,眼底蒙着层水汽,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想去看看……她的店。”

      陈逸愣了愣,随即点头:“现在可能还在封锁,我陪你去。”

      江奇没应声,只是慢慢站起身,手还按在胸口,那里的痛一阵紧过一阵。她想再看看那家花店,看看门口的常春藤,看看柜台后那个穿米色毛衣的身影——哪怕知道那只是幻觉,哪怕知道推开店门,只会看到空荡荡的花架和冰冷的警戒线。

      她就是想再靠近一点,好像离那家店近了,就能离昨天那个笑着递花的姜愿,再近一点。

      警戒线还没撤,蓝色的带子在风里轻轻晃,像一道冰冷的界限,把她和里面的世界隔开。江奇站在街对面,望着那家熟悉的花店——卷闸门只拉了一半,能看见里面散落的花材,几支百合歪在地上,花瓣被踩得发皱,还有那串挂在门框上的玻璃风铃,此刻安静地垂着,再也不会被谁推门时的风带响。

      没有姜愿在门口侍弄花草的身影,没有她笑着递花时眼里的光,连空气里的花香都淡了,只剩下雨后潮湿的土腥味。

      江奇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痛意却盖不过心里那片空落落的慌。她和姜愿明明只见过一面,加起来说的话不超过五十句,可为什么此刻站在这里,会觉得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是因为她递来的那杯热水太暖?还是百合花的香气太清?又或者,是她在雨里冲自己挥手时,眼里那点比阳光还亮的笑意?

      这些细碎的片段像玻璃碴,扎在记忆里,一碰就疼。她甚至不知道姜愿有没有家人,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开这家花店,不知道她喜欢晴天还是雨天——她们明明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慢慢聊,可现在,永远没机会了。

      “走吧。”陈逸在她身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

      江奇没动,只是望着那半开的卷闸门,喉咙像被堵住似的发不出声。原来有些人,哪怕只见过一面,也会在心里留下一道痕。这场突如其来的相遇,像一场短暂的花期,刚来得及绽放,就被暴雨打落了。

      风卷起地上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过她的脚边。江奇忽然蹲下身,捂住了脸。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掉,砸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和昨天没干的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滴是雨,哪滴是泪。

      陈逸靠在警车边,手里捏着皱巴巴的排查记录,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疲惫:“问遍了周边商户,都说姜愿平时性子淡,除了打理花店几乎不出门,跟谁都客客气气的,从没红过脸。”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江奇,眼底是沉沉的无力:“她家人在南方,一年到头见不了一次面,昨天联系上时,她母亲哭得快晕过去,说姜愿上周还跟她视频,说店里新到了批好花,等秋天就回去看她。”

      江奇站在原地没动,指尖还残留着掐过掌心的痛感。没有冲突,没有仇家,甚至连常来往的朋友都屈指可数——一个像百合一样安静的人,怎么会突然遭遇这种事?

      “她住的地方也查了,”陈逸继续说道,声音压得很低,“就在花店楼上的小阁楼,收拾得整整齐齐,书桌上还放着没画完的水彩画,画的是她店里的向日葵。没有打斗痕迹,不像熟人作案。”

      风卷着落叶飘过脚边,江奇忽然想起昨天姜愿说的话——“来买花的人,手里的花束里都藏着故事”。

      她猛地抬头看向陈逸:“买花的人呢?她有没有记顾客信息的习惯?比如谁常来,谁最近买过特别的花?”

      陈逸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有个笔记本,记着预订信息,我们正一条条核对。但大多是附近的熟客,昨天下午……”他翻了翻记录,“她最后一笔生意,是卖给你的那束向日葵。”

      江奇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原来她是姜愿生前最后一个顾客。

      她闭上眼睛,昨天下午的画面在脑海里清晰起来——姜愿包花时专注的侧脸,递百合时指尖的温度,还有那句“欢迎你下次再来”。

      “我记得,”江奇睁开眼,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昨天说,有株茉莉到了夜里香得醉人。她还说,哪盆月季总爱生虫……”

      这些细碎的话,当时只当是闲聊,此刻却像拼图碎片,在她心里慢慢拼凑出一个鲜活的姜愿。

      “也许……”江奇望着花店半开的卷闸门,轻声说,“凶手不是冲着‘矛盾’来的。也许只是……偶然撞见,或者……被什么吸引。”

      陈逸沉默了。在没有任何线索的迷雾里,江奇的话像一点微弱的光,虽然模糊,却让他重新攥紧了手里的排查记录。

      “我再去阁楼看看,”他深吸一口气,“你想起什么,随时给我打电话。”

      江奇点头,看着陈逸走进花店的背影,忽然蹲下身,捡起一片被风吹来的百合花瓣。花瓣边缘已经发蔫,却还残留着一丝清芬。

      她想,一定要找到线索。为了那个在雨里冲她笑的人,为了那束没来得及好好盛开的百合。

      江奇头一偏突然看到一个粉蓝色手链,拿着粉蓝色手链,满脸疑惑地看向陈逸:“她平时就守着花店,住的阁楼也在附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大老远跑到滨海路去。”

      陈逸皱着眉头,双手抱臂,沉思片刻后说道:“确实很奇怪,从目前排查的情况来看,她在滨海路没有任何已知的事务或人际关系。不过,也许有一些我们还没发现的原因。”

      “会不会是被人约过去的?”江奇猜测道,“或者是她自己突然想去海边散散心?听说滨海路那边风景不错,她平时喜欢花,说不定也喜欢海边的景色。”

      陈逸摇摇头:“有这个可能,但如果是被人约,她手机里却没有相关记录,有点不符合常理。如果是自己想去,也太突然了,而且她当天的行程安排看起来并没有这一项。”

      江奇又想到一种可能,说:“那有没有可能是为了买某样东西?滨海路虽然远,但也许有某个特殊的店铺,卖她需要的花材或者其他物品?”

      “这也是一个思路。”陈逸点点头,“我们可以派人去滨海路沿线排查一下,看看有没有相关的店铺,同时再调阅一下沿途的监控,看看能不能找到她的行踪,这个手链也赶紧送去检验,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线索。”

      江奇握着手机,眉头紧锁,听筒里陈逸的声音还在继续,却仿佛隔了一层雾。“手链上没有指纹,也没有特殊标记,材质普通,就是市面上常见的款式。”陈毅的语气中透着无奈,“只能确定是姜愿的,因为有人见过她戴。但仅凭这个,还是没法确定它和姜愿的失踪有什么关联。”

      江奇沉默良久,脑海中浮现出姜愿的模样,那个戴着粉蓝色手链,在花店里温柔浅笑的女子。“我总觉得,这个手链是个关键线索,只是我们还没找到切入点。”江奇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她平时很爱惜这个手链吗?会不会在某个特殊时刻才戴?”

      陈逸在电话那头思索了片刻,道:“据她的邻居说,姜愿经常戴着,睡觉都不摘,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但最近有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暂时还没问出来。”

      “那会不会是她失踪当天,手链被什么东西挂到,不小心掉了?或者是……”江奇咬了咬嘴唇,艰难地说出那个猜想,“是她故意留下的求救信号?”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良久,陈逸才缓缓道:“有这个可能。我们会再仔细勘查现场周边,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线索。你也别太着急,有什么新想法,随时联系我。”

      挂断电话,江奇望着手中的手链,仿佛能感受到姜愿曾经的温度。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顺着这条线索,找到姜愿,不管有多难。

      热水顺着发梢滴落,江奇站在花洒下,闭眼时,那天晚上的雨幕忽然清晰起来。

      不是今天的雨,是姜愿遇害那天的雨。

      她洗完澡出来时,曾下楼去便利店买电池——当时雨下得正急,路灯在雨里晕成一团团模糊的光。路过巷口时,确实被人撞了一下,力道不重,对方闷哼一声就匆匆往街角跑。

      她当时没在意,只记得那人穿一身黑,连帽檐都压得很低,个子比自己矮小一些,跑起来的姿势有点踉跄,像慌不择路的野狗。

      “……”江奇猛地睁开眼,关掉花洒。浴室里的蒸汽腾得她眼睛发涩,可那个模糊的身影却越来越清晰——那天的雨那么大,正常人不会在那种时候疯跑,更不会穿得那么严实,连脖颈都裹在衣领里。

      她裹着浴巾冲出浴室,抓起手机就拨陈逸的电话,指尖因为急促而微微发颤。

      “陈逸,”电话接通的瞬间,她的声音带着水汽的湿意,却异常笃定,“姜愿遇害那天晚上,大概八点多,我在巷口被一个黑衣人撞过。穿全黑,个子不高,跑向滨海路的方向。”

      听筒里传来纸笔摩擦的声音,陈逸的语气瞬间绷紧:“具体时间?穿着有什么特征?有没有看到脸?”

      “八点十五分左右,我买完电池看了眼时间。”江奇努力回想细节,“衣服是连帽的,材质像防水布,裤子也是黑的,鞋子……好像是双旧运动鞋,踩在水里有‘咯吱’声。他低着头,我只瞥见一点下巴,很尖,皮肤很白。”

      她顿了顿,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当时雨大,我没多想。但现在想起来,他跑的方向,正好是滨海路那边。”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陈逸急促的指令声,大概是在跟身边的人布置排查。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石头:“江奇,这个线索太重要了。你再想想,有没有其他细节?比如他身上的味道,或者有没有带什么东西?”

      江奇闭上眼,努力捕捉那一闪而过的记忆碎片。雨的腥味里,好像混着点别的……不是花香,不是油烟,是种很淡的、像铁锈又像草木腐烂的味道。

      “味道,”她轻声说,“有股奇怪的味,又腥又涩。”

      挂了电话,江奇走到窗台。那束向日葵还立在瓶里,花瓣边缘已经开始发蔫,可她看着看着,忽然觉得那天撞她的人,跑起来的姿态,像极了被雨打落的花茎,狼狈,却带着股决绝的狠劲。

      她拿起那支粉蓝色手链,指尖划过冰凉的链条。也许,那个黑衣人,和这手链之间,藏着她不知道的关联。

      江奇坐在床沿,指尖一遍遍抚过粉蓝色手链的链条。塑料珠子被摩挲得有些发热,可抵不过心里的寒意。

      她想起姜愿递花时,手腕上的手链随着动作轻轻晃,阳光洒在上面,泛着细碎的光;想起她笑起来时,手链会蹭到花束的包装纸,发出细微的声响。那些画面明明才过去几天,却像隔了层毛玻璃,清晰又模糊。

      “啪嗒。”

      一滴泪砸在手链上,晕开一小片水渍。江奇仰头想把眼泪憋回去,可视线刚落在天花板的吊灯上,就想起那天从花店出来时,姜愿站在门口冲她挥手,说“下次来给你留最新鲜的百合”。

      下次。

      再也没有下次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胳膊上,凉得刺骨。她不是个爱哭的人,从医多年见惯了生离死别,早就学会了把情绪藏在冷静的外壳下。可面对姜愿的死,那层外壳像被暴雨冲垮的堤坝,所有的伤心、愤怒、不甘都涌了出来。

      她喜欢姜愿眼里的光,喜欢她说话时温温软软的语调,喜欢她身上混着泥土和花香的味道。这种喜欢来得突然又汹涌,像春日里疯长的藤蔓,悄无声息就爬满了心。

      江奇握紧手链,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链上的水渍被她攥干,留下淡淡的痕迹,像姜愿没说完的话。

      “我不会让你白死的。”她对着空荡的房间轻声说,声音哽咽却带着股狠劲,“一定……会找到他。”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冷冷地照在地板上。江奇把脸埋进掌心,眼泪却从指缝间漏出来,打湿了衣襟。

      她要找到那个穿黑衣服的人,要弄清楚手链背后的秘密,要让那个夺走姜愿生命的凶手,付出代价。

      这是她唯一能为姜愿做的事了。

      江奇的指尖刚擦过第十二颗粉蓝色珠子,那珠子忽然像被注入了光,瞬间亮起一道柔和却刺眼的光晕。她下意识眯起眼,只觉得一股暖流顺着指尖涌遍全身,脑袋猛地一沉,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旋转——卧室的吊灯、窗台上的向日葵、手里的手链,全都揉成了一团模糊的光。

      再睁眼时,耳边是清脆的鸟鸣。

      江奇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诊所休息室的沙发上,身上搭着件白大褂。墙上的电子钟明晃晃地显示着日期——正是姜愿出事的那天早上。

      她愣住了,指尖还残留着那道暖流的余温。低头看手,粉蓝色手链安安静静地缠在腕间,十二颗珠子都黯淡无光,仿佛刚才的亮光是场幻觉。

      “江医生,醒了?”宋天端着杯热咖啡走进来,“林小姐的复诊改到下午了,上午没预约,你可以多歇会儿。”

      江奇猛地站起来,沙发垫被带得滑落。她冲到窗边,掀开窗帘——外面阳光正好,街角的花店卷帘门半开着,隐约能看见姜愿的身影在里面忙碌,米色的毛衣袖子挽到小臂,正在给门口的月季浇水。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江奇捂住嘴,眼眶瞬间热了。

      不是幻觉。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姜愿还活着的这一天。

      这一次,她绝不会让悲剧发生。

      江奇抓起白大褂往身上套,动作快得差点绊倒自己。她要去找姜愿,现在就去。她要弄清楚那手链到底是什么,要阻止那个穿黑衣服的人,要让姜愿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天,度过以后的无数天。

      推开门时,阳光洒在她脸上,带着暖融融的温度。江奇望着街角那家花店,脚步匆匆,眼里却亮着从未有过的坚定。

      这一次,她要护住那束光。

      江奇的脚步在花店门口顿住,指尖攥得发白。

      阳光把花店照得透亮,姜愿正蹲在门口,给一排多肉换盆,侧脸对着她,神情专注得很。米色毛衣,粉蓝色手链搭在手腕上,随着翻动泥土的动作轻轻晃——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可那双看向她的眼睛里,没有昨天的熟稔,只有礼貌的陌生。

      是了,她们明明是昨天傍晚那场雨里才认识的。她冒失地冲进花店躲雨,姜愿递来热水和毛巾,临走时塞给她向日葵。现在是早上,对姜愿来说,她只是个陌生的路人。

      江奇深吸一口气,慢慢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您好,请问……这里卖向日葵吗?”

      姜愿闻声抬头,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笑容干净又客气:“有的,刚到的一批,在里面花桶里呢。”她指了指店内,“您要几支?我帮您包。”

      “不用包,”江奇的目光落在她手腕的手链上,喉结动了动,“我……我想在这儿待一会儿,可以吗?就看看花。”

      姜愿愣了愣,随即笑了:“当然可以,随便看。”她转身搬了个小马扎放在门口,“坐这儿吧,晒晒太阳挺舒服的。”

      江奇坐下时,指尖几乎要触到那串手链——此刻它安安静静地贴着姜愿的皮肤,没有任何异常。她看着姜愿重新蹲下身,用小铲子给多肉铺铺面石,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什么珍宝。

      “您这店开了多久了?”江奇没话找话,声音有点发紧。

      “快两年啦。”姜愿头也不抬,“之前在南边,后来想换个地方,就过来了。”

      “为什么选这儿?”

      “这边安静,树多,风里都带着点绿叶子的味儿。”她笑起来,眼角有浅浅的梨涡,“您呢?看着面生,是附近上班的吗?”

      “嗯,在旁边医院。”江奇的心跳得厉害,“心理科。”

      “那挺好的,”姜愿直起身,往她这边递了颗草莓味的糖,“帮人解心结,积德的活儿。”

      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光,和记忆里她递来的那杯热水一样,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江奇接过来,指尖碰到她的,两人都下意识缩回手。

      “谢谢。”江奇把糖攥在手心,忽然觉得喉咙发堵。

      原来重新认识一个人,是这种感觉——明明知道她所有的温柔和喜好,却要装作初见,小心翼翼地,不敢泄露半分未来的痕迹。

      但没关系。

      江奇看着姜愿低头时,手链上那颗昨天曾亮起微光的珠子,在心里轻轻说: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陪你慢慢认识。

      只要能让她活着,从早到晚,从陌生到熟悉,多久都愿意。

      江奇攥着那颗草莓糖,糖纸的棱角硌着掌心,像心里翻涌的情绪,又烫又急。

      她看着姜愿蹲在那里侍弄花草,阳光落在她发梢,连带着那串粉蓝色手链都泛着柔和的光。明明才是第二次见面(对姜愿而言甚至是第一次),可她心里那股想靠近、想守护的冲动,已经浓得化不开。

      “其实……”江奇开口时,声音有点发紧,“我昨天就见过你了。”

      姜愿回过头,眼里闪过一丝疑惑:“是吗?可能我太忙没留意。”

      “不是在店里,”江奇望着她,目光认真得有些执拗,“是在巷口,你收摊的时候,提着个蓝色的布袋子,里面装着没卖完的玫瑰。”

      姜愿愣了愣,随即笑了:“哦,你说那个啊,是要送到隔壁街的咖啡馆。”

      “我看着你走的,”江奇的声音放轻了些,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郑重,“雨下得很大,你打了把透明的伞,走得很慢。”

      她没说的是,当时她就在诊所二楼的窗边,看了很久,直到姜愿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那时只觉得这个冒雨送花的姑娘很执着,却没料到,这一眼会在心里刻得这么深。

      “今天不会下雨了。”姜愿低头继续摆弄多肉,语气轻快,“天气预报说,晴到傍晚。”

      “我知道。”江奇说,“所以我想……今天能不能多在这儿待一会儿?”

      她看着姜愿的侧脸,终于还是把那句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声音带着点颤抖,却异常清晰:“我知道这很突然,我们才刚认识,甚至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叫什么。但我……我很想保护你。”

      姜愿的动作顿住了,慢慢抬起头,眼里满是惊讶。阳光穿过她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我叫江奇,”她迎着姜愿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天起,我会一直在附近。如果你有任何事,哪怕只是想找人说说话,都可以找我。”

      她知道这话说得太草率,太唐突,像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可她控制不住——一想到晚上那场雨,想到那个穿黑衣服的人,想到姜愿可能遭遇的危险,她就坐立难安。

      她不能再等了。

      江奇的心跳得像擂鼓,手心全是汗。她看着姜愿,眼里的急切和真诚几乎要溢出来:“我知道你可能觉得奇怪,但请相信我,就这一天,让我陪着你,好吗?”

      花店门口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姜愿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女人泛红的眼眶,看着她眼里那份沉甸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忽然觉得手里的小铲子变得有些烫。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江奇捏着手机走到花店角落,指尖还在发颤。拨通医院的电话时,她的声音尽量平稳:“张主任,我今天有点突发状况,想请一天假……对,麻烦您了。”

      挂了电话,她立刻翻出陈逸的号码。电话接通的瞬间,她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陈逸,帮我个忙——立刻去查滨海路沿线的监控,尤其是靠近老码头那一段的盲区!”

      “盲区?”陈逸的声音顿了顿,“我们昨天排查时没发现有盲区啊。”

      “有,”江奇的目光扫过正在给月季浇水的姜愿,声音压得更低,“老码头那边有个废弃的仓库,墙角有片监控照不到的死角,被堆起来的旧木箱挡住了。上次我去那边做社区咨询时偶然发现的,你们肯定漏了。”

      她没说的是,在这之后警方复盘时,正是因为这片盲区,始终没能锁定凶手的逃跑路线。

      “好,我马上去查。”陈逸没有多问,直接应下,“还有别的吗?”

      江奇看着姜愿手腕上晃动的手链,喉结动了动:“盯紧点,今天……可能会出事。”

      挂了电话,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时脸上已换上温和的笑意。姜愿正好抬头看过来,手里拿着支刚剪下来的小苍兰:“不忙吗?看你打了好几个电话。”

      “没事,请了假。”江奇走过去,接过那支小苍兰,指尖碰到她的手时,故意多停留了一秒,“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就想在这儿待着。”

      姜愿笑了笑,没再追问,转身去整理花束。阳光落在她发顶,江奇望着她的背影,心里那股汹涌的爱意和后怕交织在一起——明明才见了两面,明明知道这份感情来得仓促又荒唐,可她就是放不下。

      就一眼,在雨里看见她递来热水时眼里的光,就足够了。

      她要守住这份光。

      江奇把小苍兰别在白大褂口袋里,花香清淡,像姜愿的气息。她走到门口,靠着门框望向巷口,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今天,谁也别想伤害姜愿。

      姜愿把最后一盆多肉摆回花架,指尖无意识地蹭了蹭毛衣下摆。江奇的目光太专注了,像春日里暖得化不开的阳光,带着点灼人的温度,落在她身上时,连空气都仿佛稠了几分。

      她偷偷抬眼瞥过去,正好撞上江奇的视线。对方没躲闪,只是那双平时显得清冷的眼睛里,此刻盛着细碎的光,软得像店里刚到的棉花糖。

      “那个……”姜愿清了清嗓子,拿起水壶往角落里的绿萝浇水,“江医生,你总看着我,是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江奇这才回过神,耳尖微微发烫,连忙移开目光:“没有,就是觉得……你打理这些花的时候,很专注。”

      “干这行嘛,总得仔细点。”姜愿笑了笑,转身从柜台下拿出个玻璃罐,“要不要尝尝我泡的柠檬蜜?自己腌的,酸甜刚好。”

      江奇点头时,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她手腕的手链上。粉蓝色的珠子随着动作轻轻晃,阳光折射下,那颗曾亮起微光的珠子隐在阴影里,和其他珠子没什么两样。

      “你很喜欢这个手链?”江奇状似随意地问。

      姜愿低头看了眼,指尖摩挲着珠子:“嗯,一个朋友送的,戴了挺久。”她没多说,只是把盛着柠檬蜜的玻璃杯推过来,“放了点薄荷,解腻。”

      江奇接过杯子,指尖碰到杯壁的凉意,才压下心里的悸动。她知道自己的注视太直白,可她控制不住——一想到眼前这个人差点从生命里消失,就想把她的样子刻进眼里,刻进心里。

      “我是不是……有点奇怪?”江奇轻声问,声音里带着点小心翼翼。

      姜愿捧着杯子,看着她眼底的认真,忽然笑了:“是有点。”她顿了顿,补充道,“但不讨厌。”

      阳光穿过玻璃窗,在两人之间投下亮斑。江奇看着姜愿眼里的笑意,忽然觉得,哪怕只是这样安静地坐着,看她侍弄花草,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也足够了。

      只要她活着,一切都来得及。

      她想和她在一起

      江奇指尖在玻璃杯壁上划了圈,把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阳光落在姜愿打理花束的手上,粉蓝色手链随着动作轻轻晃,她忽然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你这茉莉养得真好。”江奇换了个话题,目光落在窗台那盆开得正盛的茉莉上,“我之前也养过一盆,没多久就枯了。”

      姜愿直起身,笑着往茉莉叶片上喷水:“它喜潮,每天早晚各浇一次水,别暴晒就行。”她从花架上拿下一小袋肥料,“这个是有机肥,你要是喜欢,下次给你装点?”

      “好啊。”江奇应着,视线不自觉地跟着她的动作转。看她用小镊子摘掉残瓣,看她往花土里埋肥料,看她指尖沾了泥土也不在意,只专注地盯着花苞笑。

      原来喜欢一个人,连看她干活都是种安心。

      “对了,”江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晚上会下雨,你收摊别太晚,我送你回去吧?”

      姜愿愣了愣:“不用啦,我住得近,几步路就到。”

      “雨会很大。”江奇的语气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坚持,眼神却放软了,“就当……我想多跟你待一会儿,聊聊养花的事。”

      姜愿看着她眼里的认真,没再拒绝,只是点了点头:“那……麻烦你了。”

      江奇心里松了口气,指尖悄悄蜷了蜷。告白太急了,她想,现在最重要的是守住今晚,至于其他的,慢慢来就好。

      阳光穿过花丛,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江奇看着姜愿重新低下头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只要能让她平安度过今天,哪怕只是像这样,安静地做个陪在她身边的陌生人,也足够了。

      “晚上雨大,你住阁楼上下楼不方便,我送你上去吧。”江奇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语气自然地提议。

      姜愿正用布擦着柜台,闻言笑了笑:“就几步路,阁楼楼梯我走熟了,不碍事的。”她指了指花店内侧那扇窄门,“从这儿上去就是,比绕到外面巷口还近呢。”

      江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扇门确实不起眼,门把手上还挂着串干花。她想起上辈子警方说过,阁楼楼梯陡峭,平时很少有人注意——这也是凶手能悄无声息潜入的原因之一。

      “还是我陪你吧。”江奇走过去,状似无意地碰了碰门把手,“正好看看你阁楼什么样,听说你在上面画画?”

      姜愿擦柜台的动作顿了顿,眼里闪过丝讶异,随即弯起嘴角:“画得不好,瞎涂的。”她没再拒绝,只是拿起墙角的扫帚,“那我先把地扫了,关了店门就走。”

      江奇点点头,目光扫过店里的每一个角落。卷闸门的锁扣、窗边的花盆、柜台下的工具箱……她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些位置,指尖却悄悄攥紧了口袋里的手机——陈逸说,监控已经对准了老码头的盲区,只要凶手敢出现,一定能抓住他。

      窗外的风渐渐大了,卷起几片落叶拍在玻璃上。江奇看着姜愿扫地时晃动的粉蓝色手链,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今晚,她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江奇拍了拍身上的外套,冲姜愿挥挥手:“那我先走了,你锁好门。”

      “嗯,路上小心。”姜愿站在花店门口,手里攥着阁楼的钥匙,粉蓝色手链在暮色里泛着微光。

      江奇转身走进巷口,脚步声故意放得很重,拐过墙角后却猛地顿住。她贴着斑驳的砖墙,屏住呼吸听着身后的动静——卷闸门拉下的“哗啦”声,钥匙插进锁孔的“咔哒”声,然后是阁楼楼梯传来的轻响。

      确认姜愿已经上楼,江奇才慢慢探出头。夜色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地压下来,巷子里的路灯忽明忽暗,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没走,就在楼下那棵老槐树下站定。树影婆娑,正好能遮住她的身影,抬头却能看见阁楼那扇亮着灯的小窗。暖黄的光晕透过玻璃映出来,隐约能看到里面晃动的人影——姜愿大概在收拾画具,或者在给那盆向日葵换水。

      江奇把手机攥在手心,屏幕亮着和陈逸的聊天界面,最新一条是半小时前发来的:“老码头那边一切正常,没发现可疑人员。”

      风渐渐凉了,带着点雨前的湿意。江奇裹紧外套,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扇窗。她知道自己这样像个盯梢的怪人,可只要一想到上辈子的雨夜,想到姜愿再也没从那扇窗里探出头来,她就挪不动脚步。

      灯灭了。

      大概是十一点左右,阁楼的灯光突然暗下去。江奇的心猛地揪紧,下意识往前挪了半步,直到听见楼上传来轻微的翻身声,才松了口气。

      她就站在树下,像块沉默的石头。夜色漫过脚踝,露水打湿了鞋尖,可她一点都不觉得冷。只要能看到那扇窗,知道里面的人是安全的,就够了。

      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的,淅淅沥沥,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江奇抬头看了眼黑漆漆的窗,忽然想起姜愿说过,她喜欢雨夜,因为“雨打在花瓣上,像在说悄悄话”。

      她在心里轻轻说:姜愿,别怕,我在这儿呢。

      这一夜,江奇就守在楼下,听着雨声,看着那扇窗,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天蒙蒙亮时,雨停了。

      江奇揉了揉发麻的腿,抬头看向阁楼的小窗,窗帘拉得严实,却能想象出里面安稳的呼吸声。巷子里飘来豆浆摊的香气,早起的环卫工推着车经过,金属碰撞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平和得让人心头发软。

      她慢慢往回走,鞋尖沾着的露水在石板路上洇出浅痕。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陈逸发来的消息:“彻夜排查,老码头及周边无异常,未发现可疑人员。”

      江奇站在路口,望着天边渐亮的晨光,忽然笑了。眼角有些发涩,是熬了通宵的疲惫,更多的却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回到诊所时,宋天正哼着歌擦桌子,见她进来吓了一跳:“江医生,你这是……一晚上没睡?”

      “嗯,出去转了转。”江奇脱下沾着潮气的外套,语气轻快,“今天预约多吗?”

      “上午就一个,”宋天递过一杯热豆浆,“对了,刚才花店的姜小姐路过,说给你留了东西。”

      江奇心里一动,快步走到前台。柜台上放着个小纸包,拆开是一小袋茉莉种子,旁边压着张便签,字迹清秀:“昨天说你喜欢茉莉,这个品种好养活,试试?——姜愿”

      指尖捏着那袋种子,像握住了一小捧春天。江奇走到窗边,正好看见姜愿推开花店的卷帘门,晨光落在她身上,粉蓝色手链晃了晃,亮得像颗小星星。

      姜愿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望过来,笑着挥了挥手。

      江奇也挥了挥手,阳光漫进诊室,暖得让人想落泪。

      原来阻止一场悲剧,不需要惊天动地的壮举。有时候,只是守在楼下的一个夜晚,一句看似随意的关心,就足以让命运的轨迹,拐向温暖的方向。

      她低头看了看腕上的粉蓝色手链——不知何时,它已经悄悄缠在了自己手上。十二颗珠子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在说:这一次,我们都好好的。

      江奇捏着那袋茉莉种子,指腹摩挲着便签上清秀的字迹,嘴角忍不住往上扬。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她手背上,暖融融的,像极了姜愿递花时指尖的温度。

      她低头看了看腕间的粉蓝色手链,十二颗珠子安安静静地贴着皮肤,那颗曾亮起微光的珠子混在其中,毫不起眼。若不是那晚它突然发光,若不是自己晕过去后回到了过去,现在的一切恐怕早已是另一个模样。

      一天之内,从撕心裂肺的失去,到失而复得的守护,再到此刻的安稳平和,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可掌心种子的触感是真实的,窗外姜愿忙碌的身影是真实的,空气中浮动的花香也是真实的。

      “不可思议又怎么样。”江奇轻声对自己说,眼底漾着笑意,“只要她好好的,就够了。”

      她把种子小心地收进抽屉,转身拿起白大褂。诊室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姜愿探进头来,手里捧着一小束向日葵:“刚开的,给你放桌上?”

      “好啊。”江奇笑着点头,看着她把花插进玻璃瓶,粉蓝色手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阳光正好,花香弥漫,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走去。江奇想,不管这手链藏着什么秘密,不管未来还有多少未知,只要能这样看着姜愿好好的,就足够了。

      诊所的门被轻轻推开,林女士拎着帆布包走进来,眼下的青黑比上次更明显了些。她在沙发上坐下时,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包带,声音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江医生,还是老样子。”

      江奇递过温水,目光落在她微颤的睫毛上:“又做噩梦了?”

      林女士点点头,端着水杯的手轻轻晃了晃:“还是那个梦——黑漆漆的巷子,有人在后面追,我跑不动,喊也喊不出来。惊醒的时候一身冷汗,心脏跳得像要炸开。”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按了按太阳穴,“白天也提不起劲,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没兴趣,有时候坐着坐着就想哭。”

      “焦虑感呢?”江奇翻开病历本,笔尖悬在纸上。

      “没减轻,”林女士苦笑了下,“尤其是傍晚,看到天黑就发慌。昨天去超市,排队的时候后面有人碰了我一下,我差点跳起来……感觉自己像根绷紧的弦,稍微有点动静就怕断。”

      江奇在本子上记下“噩梦频发、焦虑加剧、伴随低落情绪”,抬眼时放缓了语气:“上次教你的呼吸调节法,睡前有坚持做吗?”

      “做了,但没什么用。”林女士的声音低了下去,“有时候越想放松,脑子里越乱,全是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的向日葵,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对了,这花是隔壁姜小姐的吧?我早上路过花店,看见她在修剪花枝。说起来……前几天我去买花时,好像看到她跟个陌生人起了点争执。”

      江奇握着笔的手顿住了:“什么样的陌生人?”

      “一个男的,穿黑衣服,戴了顶帽子,看不清脸,个子不高。”林女士回忆着,“就站在花店门口,好像在跟姜小姐说什么,姜小姐低着头,看着不太高兴。我当时心里烦,没多细看,现在想想……那男的手里好像拎着个纸包,鼓鼓囊囊的。”

      江奇的指尖在纸页上划出一道浅痕,面上却依旧平静:“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两天吧,傍晚时分,天快黑的时候。”林女士叹了口气,“可能是我看错了,毕竟那阵子总睡不好,眼神也糊。不说这个了,江医生,你看我这情况……是不是得换药啊?”

      江奇收回思绪,合上病历本:“先不急着换药,我们调整下剂量,另外加个辅助放松的疗程。”她抬眼看向林女士,语气温和却坚定,“别担心,我们一步一步来,会好的。”

      送走林女士后,江奇站在窗边,望着花店门口忙碌的姜愿。林女士描述的黑衣男子、争执、纸包……这些碎片像拼图一样在她脑海里慢慢聚拢。她拿出手机给陈逸发了条消息:“查下姜愿近三天的行踪,重点看傍晚时段,有没有和可疑人员接触。”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她忽然觉得,这看似平静的一天,或许藏着比想象中更多的暗涌。

      墙上的挂钟指向八点四十五分,林女士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时,江奇才松了口气,后背已经沁出一层薄汗。

      不是累的,是心里那股熟悉的、尖锐的预感又冒了出来——像上辈子雨夜里那阵刺骨的风,顺着门缝钻进来,裹着寒意往骨头缝里钻。

      她走到窗边,花店的卷帘门已经拉下一半,姜愿大概在收拾东西准备上楼。暖黄的灯光从卷帘门的缝隙里漏出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安静得有些不真实。

      “不会的。”江奇对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轻声说,“今天不一样,我守着,不会有事的。”

      可心脏还是在胸腔里擂鼓。她想起林女士说的黑衣男子,想起那个鼓鼓囊囊的纸包,想起上辈子这个时间点,自己正在便利店买电池,而姜愿……

      江奇猛地抓起外套,快步冲出诊所。

      巷子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打在石板路上,映出她急促的脚步声。走到花店门口时,卷帘门刚好完全落下,锁孔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姜愿!”江奇喊住她。

      姜愿回过头,手里还攥着钥匙,粉蓝色手链在灯光下闪了闪:“江医生?这么晚还没走?”

      “刚送完病人。”江奇走到她面前,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自然,“上去了?”

      “嗯,准备休息了。”姜愿笑了笑,“今天谢谢你,帮我留意着店。”

      “上去吧,锁好门。”江奇看着她转身走向阁楼楼梯,目光追着那道身影直到消失在拐角,心里的不安却丝毫未减。

      她没有离开,就站在楼下那棵老槐树下,和昨晚一样。夜风格外凉,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像有人在暗处低语。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陈逸的消息:“查了姜愿近三天的监控,傍晚时段除了熟客,没发现可疑人员接触。”

      江奇盯着屏幕,指尖泛白。没有可疑人员?那林女士看到的是谁?是记错了,还是……对方避开了所有监控?

      九点整的钟声从远处传来,敲得人心头发紧。江奇抬头看向阁楼的小窗,灯还亮着。她数着秒针走动的声音,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没事的,今晚一定没事的。

      可那股不好的预感,像潮水一样,越涨越高。

      后半夜的风裹着潮气往骨头缝里钻,江奇缩在墙角,把外套裹得更紧些。眼皮越来越沉,头像是被塞进灌满铅的布袋,晕得厉害——淋了整夜的雨,又熬了两个通宵,身体早就发出了抗议。

      她用力掐了把掌心,刺痛让意识清醒了一瞬。抬头看向阁楼的窗,灯已经灭了,只有窗帘缝隙里漏出点月光,安静得让人心慌。

      “不能睡……”她咬着牙对自己说,指尖死死攥着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和陈逸的聊天界面。可眩晕感像涨潮的海水,一波波涌上来,眼前的路灯开始旋转,树影变成模糊的一团。

      最后一眼,她看到的是阁楼窗台上那盆茉莉,叶片上的露珠在月光下闪了闪。

      再睁眼时,天已经亮了。

      江奇猛地坐起身,头还是昏沉的,身上盖着件陌生的外套。她茫然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诊所的休息室,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地板上,尘埃在光柱里跳舞。

      “江医生,你可算醒了!”宋天端着热水进来,一脸担忧,“早上发现你倒在花店楼下,吓我一跳,陈逸也刚到。”

      陈逸站在门口,脸色凝重,手里捏着个平板电脑:“江奇,你自己看吧。”

      屏幕上是本地新闻的推送,标题刺眼——“花店店主姜某于家中遇害,警方已介入调查”。时间显示是今天凌晨三点。

      江奇的血液瞬间冻住了。她抢过平板,手指抖得划不动屏幕,好不容易点开详情,照片里熟悉的阁楼窗口拉着警戒线,记者的文字里写着“案发时间推测为凌晨两点左右”。

      晚了一天。

      她拼尽全力守了两夜,还是没能拦住。

      “我们查了所有监控,”陈逸的声音带着疲惫,“凌晨一点到三点,老码头盲区、巷口、阁楼附近……全都没有异常。那个穿黑衣服的人,像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一样。”

      江奇瘫坐在沙发上,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想起姜愿递来的柠檬蜜,想起那袋茉莉种子,想起她手腕上晃悠的粉蓝色手链……那些温暖的画面和新闻里的冰冷文字撞在一起,疼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抽缩。

      为什么?

      她明明回来了,明明守着了,明明离真相只差一步……可还是输了。

      窗外传来卖报人的吆喝声,阳光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江奇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还留着掐出来的红痕,可那点疼痛,远不及心里的绝望。

      她没能护住她,甚至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

      粉蓝色手链在腕间轻轻晃了晃,那颗曾亮起微光的珠子,此刻黯淡得像颗普通的塑料珠。江奇看着它,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手链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像极了姜愿没说完的话。

      江奇从混沌中挣扎着睁眼,额头上的冷汗浸透了枕巾。阁楼里的血腥味还残留在鼻尖,可指尖触到的却是熟悉的床单——她在家里,不是医院,也不是冰冷的仓库。

      墙上的日历停在三天前,正是她第一次在雨里见到姜愿的那天。

      是梦。

      那个姜愿死在阁楼的场景,是手链织的梦。

      她猛地扑到床头柜前翻找,抽屉被拽得掉在地上,化妆品撒了一地。终于,在一堆旧书底下,她摸到了那串粉蓝色手链——珠子冰凉,那颗曾裂开的珠子完好无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还能再来一次,对不对?”江奇攥着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能带我回去的,是不是?”

      手链没有任何回应,安静得像串普通的塑料珠子。

      她跌坐在地上,眼泪砸在手链上。梦里姜愿倒在阁楼血泊里的样子,和现实中滨海路仓库的通报画面在脑海里重叠,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神经。

      两次了。

      她两次都没能救下她。

      “我知道错了……”江奇把脸埋进膝盖,声音哽咽,“上次我不该在墙角睡着,不该错过她的电话,不该让她一个人去滨海路……再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我一定能护住她。”

      她发了疯似的回忆所有细节:林女士说的黑衣男人、纸包、争执;滨海路仓库的监控盲区;姜愿最后那个未接来电……碎片在脑海里飞旋,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记下来,生怕漏掉任何一个能改变结局的节点。

      手腕上的手链突然发烫,像有细小的电流窜过皮肤。江奇猛地抬头,看见那颗粉蓝色的珠子正在发光,微弱却执着,像暗夜里的一点星火。

      是它!它听到了!

      “带我去她身边!”江奇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声音嘶哑,“去她还没出事的时候,去我能抓住她的时候!”

      光芒越来越亮,晃得她睁不开眼。意识被拉扯着下沉,耳边仿佛又听到了滨海路的风声,还有姜愿最后那个没接通的电话里,隐约传来的、带着哭腔的“江奇”……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让那声呼唤变成诀别。

      她要找到她,在滨海路之前,在那个男人靠近她之前,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

      手链的光芒吞噬视野的最后一刻,江奇在心里默念:姜愿,等我。

      江奇睁开眼时,晨光正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亮痕。

      她猛地坐起身,抓过枕边的手机——日期显示是姜愿出事的前一天。

      提前了一天。

      不是当天早上,是前一天。

      手链在腕间轻轻发烫,那颗粉蓝色的珠子泛着极淡的光,像在确认她的意识。江奇指尖抚过珠子,心脏跳得又快又急,既有失而复得的狂喜,又有深入骨髓的后怕。

      提前一天,意味着她有更多时间。

      可以在那个黑衣男人靠近姜愿之前找到他,可以阻止姜愿第二天去滨海路,可以把所有隐患掐灭在源头。

      她掀开被子跳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时,忽然想起上一次回到当天早上时的慌乱——这一次不能慌。

      江奇深吸一口气,走到书桌前,抓起笔在纸上快速写下:

      1.盯紧花店,绝不让姜愿单独接触陌生人,尤其是穿黑衣服、戴鸭舌帽的男人。

      2.弄清楚那个“纸包”里装的是什么,为什么会引发争执。

      3.提前去滨海路老码头,找到所有监控盲区,最好能设法消除隐患。

      4.寸步不离,至少确保明天一整天都在她身边。

      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雕刻一个必须实现的誓言。她看着纸上的字迹,忽然想起姜愿递花时的笑,想起她手腕上同款的手链,想起那句没说出口的“我想保护你”。

      这一次,她不仅要说出这句话,还要做到。

      江奇站起身,拉开窗帘。阳光涌进来,落在她腕间的手链上,粉蓝色的珠子在光线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

      楼下传来花店卷帘门拉起的声音,清脆的“哗啦”声像一道号角。江奇趴在窗台上往下看,正好看见姜愿抱着一盆向日葵走出店门,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粉蓝色的手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她还在。

      真好。

      江奇抓起外套,快步冲出家门。这一次,她不会再浪费任何一秒钟。

      她要去见她,从这个清晨开始,一分一秒都不分开。

      江奇跑到巷口时,脚步猛地顿住,胸腔里的心跳像擂鼓。

      晨光漫过花店的玻璃门,姜愿正蹲在门口的花架旁换土,粉蓝色手链随着手腕翻动,在光线下闪了闪。她的侧脸轮廓柔和,鼻尖沾了点泥土,看起来像幅安静的画——而这幅画,是江奇在无数个崩溃的深夜里,反复描摹却抓不住的幻影。

      她们现在还不认识。

      江奇攥紧手心,指甲深深掐进肉里。上一次在雨夜的相遇,是今天傍晚才会发生的事——她是市一院的医生,住得远,只是那天临时来这条老街办事,才撞见了躲雨的姜愿。此刻的她,对姜愿而言,不过是个偶然路过的陌生行人。

      姜愿似乎察觉到注视,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江奇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姜愿的眼里浮起礼貌的疑惑,像看一个突然驻足的过路人,没有后来的熟稔,没有温和的笑意,只有恰到好处的疏离。

      “请问……有什么事吗?”姜愿放下小铲子,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声音里带着清晨的微哑。她的目光扫过江奇发白的脸,多了点关切,“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前面不远就是社区医院……”

      “我没事。”江奇的声音有些发紧,慌忙移开视线,落在花架上那排向日葵上,“就是……路过,看这些花挺好看的,想问问怎么卖。”

      姜愿愣了愣,随即弯了弯眼,指了指最饱满的那几支:“刚从花市拉来的,十五块一支。”她的语气带着生意人的客气,伸手去拿牛皮纸,“要几支?我帮你包起来。”

      “一支就好。”江奇摸出钱包,指尖抖得差点把纸币掉在地上。

      姜愿利落地包好花茎,递过来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很轻的触碰,像羽毛扫过,却让江奇的心脏猛地一缩。她攥紧向日葵的花茎,花瓣上的绒毛蹭在手心,有点痒,又有点烫。

      “谢谢。”江奇低着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转身时脚步快得像在逃。

      走到巷口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姜愿已经重新蹲下身,继续给茉莉换土,阳光落在她身上,粉蓝色手链晃出细碎的光,安稳得仿佛能一直这样过下去。

      江奇握紧了那支向日葵,花瓣的温度透过纸包传过来。

      还有一天。

      她还有整整一天的时间。

      这一次,她不会再让任何意外发生。

      江奇攥着那支向日葵站在巷口,指尖的温度几乎要把花茎焐热。她看着姜愿低头打理花草的身影,忽然快步折了回去。

      “不好意思,再打扰一下。”她走到花店门口,声音比刚才稳了些,“我是市一院的医生,叫江奇。我们科室最近在做个小调研,关于‘植物与情绪调节’的,需要找位熟悉花草的人帮忙做两天观察记录,就在我们诊所那边,有酬劳,还管吃住。”

      姜愿直起身,眼里带着明显的疑惑:“诊所?可我这店……”

      “店的话,我让同事帮忙照看着。”江奇赶紧接话,心跳得飞快,“就两天,从今天开始。主要是记录几种常见花草的状态变化,还有……配合做几个简单的情绪测试,很轻松的。”她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工作证递过去,“你看,这是我的证件。”

      姜愿接过工作证看了看,又抬头打量她,目光里的警惕慢慢淡了些:“为什么找我呀?附近养花的人不少。”

      “昨天路过时,看你把花养得特别好,感觉你对这些很有心得。”江奇的语气尽量自然,“而且……我们诊所刚好缺个人帮忙照看一下绿植,一举两得。”她顿了顿,补充道,“酬劳很可观,还能顺便休息两天,不用守店。”

      姜愿犹豫了会儿,低头看了看花架上的茉莉,又抬头望了眼市一院的方向——诊所离这儿确实不远,就在街尾转角。她最近确实累,店里的事压得喘不过气,或许……真的可以趁机歇两天。

      “那……好吧。”她点了点头,“我锁下店门,拿点东西就跟你过去。”

      江奇的心瞬间落回实处,连指尖都轻快起来:“我帮你!”

      等姜愿拎着个小背包出来时,江奇已经让宋天把车开了过来。宋天是她在诊所带的实习生,机灵又靠谱——刚才那通电话里,她没多说原因,只让他赶紧采购些吃的用的,越多越好,塞满休息室。

      “这是宋天,我同事。”江奇介绍道。

      宋天赶紧点头笑:“姜小姐好!东西都备齐了,保证饿不着渴不着!”他说着打开后备箱,里面果然堆得满满当当,零食、矿泉水、洗漱用品,甚至还有两床新被子。

      姜愿看得愣了愣,江奇赶紧打圆场:“他热心,怕缺东西。”

      诊所休息室不算大,但被宋天收拾得干净整洁,靠窗的位置还摆了盆绿萝,透着点生气。江奇把姜愿的背包放下,指了指靠墙的沙发床:“你这两天就住这儿,安全得很。”

      姜愿环顾四周,忽然笑了:“江医生,你们这调研……好像有点太兴师动众了。”

      江奇的心虚一闪而过,随即也笑了:“难得做次跨界研究,得认真点。”她递过一瓶温水,“先休息下?等会儿我给你讲讲具体要做什么。”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腕上,两串粉蓝色手链在光线下轻轻晃。江奇看着姜愿喝水时的侧脸,忽然觉得,只要能把她圈在自己能看到的地方,再荒唐的借口,也都值得。

      接下来的两天,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看着她好好的,就够了。

      姜愿正坐在沙发上拆一包坚果,指尖捏着颗巴旦木,说话时尾音轻轻上扬,像羽毛扫过心尖:“其实我以前不太会养花,刚开始总把多肉养死,后来慢慢摸出点门道……”

      江奇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手里捧着杯温水,目光落在她晃动的粉蓝色手链上。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生活气的琐碎,却像定心丸一样,让江奇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开。

      原来安稳的声音是这样的。不是梦里的哭喊,不是通报里的冰冷,是真实的、带着温度的存在。

      “对了,”江奇放下水杯,状似随意地开口,“你平时看店,会遇到奇怪的客人吗?”

      姜愿剥坚果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她:“奇怪的客人?还好吧,大多是熟客。”

      “比如……穿黑衣服、戴帽子的男人?”江奇的心跳快了半拍,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淡,“我昨天好像在附近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有点担心。”

      姜愿的眉峰轻轻蹙了下,像是在回忆。过了会儿,她才低声说:“前几天确实来过一个,穿黑外套,戴鸭舌帽,低着头看不清脸。”

      江奇的指尖瞬间攥紧了杯壁:“他来做什么?”

      “说是要买白色郁金香,”姜愿的声音低了些,“可我店里当时没有,他就站在门口不走,问了些奇怪的话……比如我晚上几点收摊,住在哪里。”

      “你告诉他了?”江奇的声音不自觉地发紧。

      “没有,”姜愿摇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链,“觉得不对劲,就说要关门了,他才走的。走的时候还说……‘滨海路的花开了,有空去看看’。”

      滨海路。

      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江奇心里。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往前倾了倾身,目光认真地看着姜愿:“姜愿,听我说,那个男人很危险。这两天你待在诊所,千万别出去,尤其是别去滨海路,好吗?”

      姜愿愣住了,看着江奇眼里毫不掩饰的紧张,心里忽然涌上点异样的感觉:“江医生,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江奇沉默了片刻,决定说一半真话:“我不确定,但我的直觉很准。那个男人不对劲,你信我这一次,就待在这儿,让我保护你两天,行吗?”

      她的语气带着恳求,眼神却异常坚定。姜愿看着她,忽然想起刚才宋天搬东西时,偷偷跟她说“江医生很少这么紧张一个人”,心里那点疑虑慢慢散了。

      她点了点头,嘴角弯起个浅淡的笑:“好,我信你。”

      江奇心里松了口气,看着她重新低下头去剥坚果,阳光落在她发顶,温柔得不像话。

      这一次,她听到了所有线索,抓住了那根救命的线。

      只要守住这两天,只要把她护在自己身边,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拿起手机给陈逸发消息:“查一个穿黑外套、戴鸭舌帽的男人,近期在花店附近出现过,提到过滨海路。”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江奇抬头看向姜愿,正好对上她望过来的目光。两串粉蓝色手链在光线下轻轻晃,像在无声地约定:

      这一次,我们一起等天亮。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诊所里只开了盏暖黄的台灯。

      江奇靠在椅背上睡着了,眉头还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大概是熬了太久,眼下的青黑很重,平日里挺直的肩背此刻也放松地垮着,少了些医生的疏离,多了点脆弱的疲惫。

      姜愿端着刚热好的牛奶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

      她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在江奇攥着衣角的手上——那串粉蓝色手链和自己的一模一样,此刻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软软的,带着点说不清的暖意。

      江奇对她太好的,好得让她有点措手不及。

      会因为一个模糊的“黑衣人”就让她躲进诊所,会让同事搬来满满一后备箱的东西,会在听她说起奇怪客人时,眼里闪过毫不掩饰的紧张……这些都是她从未经历过的。

      从小到大,她习惯了自己扛着一切。出远门读书,生病住院,甚至上次暴雨天花店漏水,都是一个人折腾到半夜。从来没有人会这样,把她护在身后,认真地说“让我保护你”。

      姜愿轻轻把牛奶放在江奇手边的桌上,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温温的,带着点薄汗。

      江奇的睫毛颤了颤,却没醒。

      姜愿往后退了两步,坐在沙发上,看着灯下江奇安静的睡颜,忽然觉得这狭小的休息室格外安稳。外面的风声,远处的车鸣,好像都被隔绝在了门外。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手链,又抬头看了看江奇的。

      或许,相信她一次,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此刻,有人在为她紧张,有人在守着她安睡。

      这种感觉,比独自面对黑夜,要好太多了。

      台灯的光晕落在江奇脸上,把她睡着时紧蹙的眉头柔化了些。姜愿坐在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绕着手链,心里那点异样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一圈圈涟漪。

      江奇对她的紧张,好像有点过头了。

      不是普通朋友的关心,也不是陌生人的客气,是那种……怕她摔了、怕她碰了的小心翼翼。刚才她随口说想吃巷口的糖糕,不过是句无心的话,江奇却顶着夜风跑了两站地买回来,回来时头发被吹得乱糟糟,手里的糖糕却捂得温热。

      “喜欢”这两个字,像颗突然滚到脚边的小石子,让姜愿下意识想躲开。

      她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身边的朋友都是规规矩矩地恋爱、结婚,她自己也只在中学时偷偷喜欢过前排的男生,后来忙着开花店,心思全扑在那些花草上,连恋爱的念头都淡了。

      可江奇是个姑娘啊。

      姜愿偷偷抬眼,看了看江奇搭在椅臂上的手。手指修长,虎口处有道浅浅的疤,据说是大学时给病人做急救练习时不小心划的。就是这双手,刚才在她拧不开矿泉水瓶时,自然地接过去拧开;在她说起黑衣人时,紧紧攥成了拳。

      心里那点异样忽然变得清晰起来——是被人放在心尖上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陌生,却不讨厌。甚至……有点让人慌乱的甜。

      姜愿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台灯的光落在她发顶,映得粉蓝色手链泛着微光。她想起刚才江奇说“让我保护你”时,眼里的认真像星星一样亮。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她晃了晃脑袋,想把那点不切实际的猜测甩开。可心脏却不争气地跳快了两拍,像在偷偷应和着什么。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打在玻璃上,沙沙作响。姜愿看着江奇沉睡的侧脸,忽然觉得,不管这份关心是哪种,能被这样惦记着,好像……也不错。

      她轻轻起身,拿过旁边的薄毯,小心地盖在江奇身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一场好梦。

      “谢谢你啊,江奇。”她在心里悄悄说。

      至于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或许等熬过这两天,总会有答案的。

      晨光从窗帘缝隙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

      江奇是被窗外的鸟鸣惊醒的,睁开眼时,正好对上姜愿安静的睡颜。她大概是累极了,蜷在沙发床的角落,侧脸对着江奇,呼吸均匀得像春日的风。

      江奇放轻呼吸,慢慢凑过去。

      晨光落在姜愿的鼻梁上,勾勒出流畅又高挺的线条,鼻尖微微翘着,像被精心雕琢过。往下是嘴唇,淡粉色的,唇线很柔和,闭着时像片收拢的花瓣,又像刚剥壳的水蜜桃,带着点让人想碰的莹润。

      心脏突然跳得飞快,像有只小鹿在胸腔里乱撞。

      江奇的目光胶着在那片柔软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念头——想亲上去。

      就一下,轻轻的,像触碰易碎的珍宝。

      她的呼吸渐渐屏住,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倾,距离越来越近,近到能闻到姜愿发间淡淡的茉莉香……

      “唔……”

      姜愿的睫毛忽然颤了颤,像受惊的蝶翼。

      江奇猛地回神,像被烫到一样往后弹开,后背重重撞在椅背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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