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上雀

　　上元夜的上京城，是泼天富贵与人间烟火熬煮出的一锅滚沸金汤。朱雀长街两侧，灯山连绵如昼，焰火炸裂的流光泼洒在攒动的人头上，泼洒在飞檐斗拱间悬挂的琉璃宫灯上，也泼洒在那一骑当先、穿街而过的红衣少年身上。
　　“是谢家小公子！”
　　“谢翎！快看谢翎！”
　　惊呼与痴迷的浪潮随着马蹄声翻涌。马背上的少年郎，一身朱红锦袍灼灼似火，玉冠束发，勒缰扬鞭间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腕子。他生得极好，眉目昳丽如工笔细描，偏又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跳脱生气，唇角噙着漫不经心的笑，眼波流转处，引得楼阁上珠翠香囊、鲜花鲜果雨点般掷来。
　　他也不躲，任由那些价值不菲的玩意儿砸在衣袍上、落在马前，只朗声笑道：“多谢诸位盛情！且看小爷为陛下献艺去也！”笑声清越，压过满街喧嚣，策马直奔皇城宫门，留下一街痴醉的目光与满地狼藉的倾慕。
　　这便是光禄寺少卿谢家幺子，谢翎。容色绝世，才华横溢，行事恣意跳脱，偏又叫人恨不起来，是这上京城顶顶有名的“云间雀”，走到何处，何处便是焦点。
　　今夜宫宴，专为庆贺北境大捷。麟德殿内，金碧辉煌，丝竹盈耳。王公贵胄、勋戚重臣济济一堂，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
　　谢翎的位置不算顶靠前，却硬生生成了半个中心。他刚落座，便有三皇子含笑举杯：“谢卿姗姗来迟，该罚！” 旁边几位宗室贵女亦掩唇轻笑，目光灼灼胶着在他身上。
　　“殿下恕罪！”谢翎笑嘻嘻地起身，毫不扭捏地自罚三杯。酒液滑过他微扬的颈项，喉结滚动，惹得几道目光更炽。放下酒杯，他长袖一拂，“光喝酒多没意思，臣愿献画一幅，为陛下、为殿下，也为诸位将军助兴！”
　　早有内侍备好笔墨素绢。谢翎提笔蘸墨，略一凝思，随即笔走龙蛇。他作画不循常理，时而疾如狂风，时而缓如凝露，姿态潇洒肆意，仿佛不是在御前献艺，而是在自家后院信笔涂鸦。不过一炷香功夫，一幅《铁马冰河入梦来》跃然纸上。画中寒山肃杀，铁骑踏破冰河，气势磅礴，细节处却见血痕残甲，透着一股悲壮的苍凉。
　　“好！好一个‘铁马冰河’！”皇帝抚掌赞叹，“谢翎之才，若肯入翰林院，何愁不显达？封侯拜相亦非难事！”
　　满殿目光聚焦。谢翎搁下笔，脸上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灿烂笑容，躬身行礼：“陛下谬赞！臣胸无大志，只爱这上京繁华，美酒佳肴，还有……”他眼波流转，扫过席间几位贵女，惹起一片低呼娇嗔，“还有赏心悦目的美人儿！朝堂大事？太费脑子，臣可受不住！还是做个逍遥闲人自在！” 他话语轻佻，姿态惫懒，将纨绔子弟的模样演得十足十。唯有在低头瞬间，那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怠与疏离，快得无人捕捉。
　　殿内哄笑，皇帝也无奈摇头，只当少年心性未定。
　　在满殿喧嚣的暗处，一道目光始终如冰凉的蛛丝，无声无息地缠绕在谢翎身上。
　　定国公世子、枢密院副使萧玦，端坐于御座下首不远处的阴影里。玄色蟒袍深沉似夜，衬得他面容冷峻如玉石雕琢。他身姿挺拔，气息沉凝，与周围推杯换盏的热络格格不入。有人上前敬酒，他不过微微颔首，薄唇紧抿，目光却穿透喧嚣人海，精准地锁定在那抹跳脱的朱红身影上。那眼神深不见底，像一口沉寂千年的古潭，表面无波无澜，深处却似有暗流涌动，藏着审视，藏着估量，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占有欲。
　　就在谢翎放浪形骸地婉拒皇帝招揽时，一名枢密院属官悄无声息地靠近萧玦，以极低的声音禀报：“大人，北狄细作潜入上京的踪迹已确认，似在追查……周家旧案。”
　　萧玦执杯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顿。他没有看属官，目光依旧落在谢翎身上，看着那少年在贵女们的娇嗔中笑得没心没肺。片刻后，薄唇微启，声音低沉平缓，不带一丝烟火气：“盯紧。勿打草惊蛇。” 属官领命，迅速隐入人群。
　　就在这时，仿佛心有灵犀，正与旁人笑闹的谢翎倏然回眸。两道目光隔着金碧辉煌的殿堂，隔着鼎沸人声，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
　　谢翎心头猛地一跳。那眼神太深、太沉，像要将他整个人吸进去，剥开他嬉笑怒骂的皮囊，直刺内里。一丝莫名的慌乱掠过，随即被他强压下。他眉梢一挑，非但没有避开，反而冲着那幽深目光的主人，扬起一个近乎挑衅的、灿若朝阳的笑容，甚至还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萧玦眸色似乎更深沉了几分，脸上依旧无甚表情，只极轻微地，对着谢翎的方向，抬了抬自己的杯沿。无声的交锋，在觥筹交错间擦出一星无人察觉的冷冽火花。
　　宴饮至中夜方散。谢翎饮了不少御酒，脸颊微红，拒绝了所有相送的殷勤，独自一人沿着寂静的御河畔缓步而行。夜风带着水汽吹拂在脸上，稍稍驱散了酒意，也吹散了强撑整晚的喧嚣面具。
　　他脸上的笑容淡去，只剩下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走到一处僻静的柳树下，他停下脚步，从袖中缓缓摸出一物。
　　那是一枚半圆形的古玉。玉质温润，边缘却有一道清晰的裂痕，仿佛曾被生生掰断。借着远处宫灯微末的光，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裂痕，指腹感受着那凹凸不平的触感，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
　　恍惚间，眼前似乎又腾起冲天火光，女人凄厉绝望的声音在耳边炸响：“翎儿…活下去…拿着它…别信萧…别信……”
　　“嘶……”头痛欲裂，谢翎猛地闭了闭眼，将翻涌的记忆强行压下。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夜风，正欲将玉收起——
　　咻！
　　破空之声尖啸刺耳！一道淬着幽蓝寒光的弩箭，撕裂夜色，直取他后心！
　　多年刻意隐藏却从未懈怠的本能让谢翎在千钧一发之际旋身急避！弩箭擦着他飞扬的衣袖钉入身后柳树，入木三分，箭尾兀自嗡鸣。
　　酒意瞬间惊飞！谢翎眼神一厉，方才的慵懒跳脱荡然无存，只剩下猎豹般的警觉与锋锐。“谁？！”他低喝，身形疾退，背靠树干，目光如电扫向箭矢来处。
　　黑暗中，数道鬼魅般的身影无声浮现，呈合围之势，手中利刃在月色下泛着森然冷光。没有言语，只有浓烈的杀机弥漫开来。
　　谢翎心念电转。对方身手狠辣，训练有素，绝非寻常宵小！他不敢恋战，虚晃一招，瞅准一个空隙，足下发力，朝着更僻静、远离宫卫巡防的断桥方向疾掠而去！
　　杀手如影随形，紧咬不放。雨点般的暗器封锁了他所有可能的退路，逼得他只能沿着河岸不断向前。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带着河水的腥气。
　　终于，他被逼至护城河上一座年久失修的石桥尽头。桥下是深不见底、湍急冰冷的河水。前方无路，后方追兵已至！
　　“束手就擒，留你全尸！”为首的黑衣人声音嘶哑。
　　谢翎背靠断桥石栏，胸膛微微起伏，脸上却扯出一个讥诮的笑：“就凭你们？” 他暗中蓄力，袖中滑出一柄薄如柳叶的短刃。
　　杀手不再废话，刀光乍起，如匹练般斩来！谢翎格挡、闪避，动作迅捷狠辣，竟在数人围攻下不落下风。然而对方人多势众，配合默契，刀刀致命，显然是死士之流。缠斗片刻，谢翎手臂被划开一道血口，火辣辣地疼。
　　就在他全力应对正面之敌时，身后劲风突起！谢翎悚然一惊，回身已是不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响起！并非砍中血肉，而是他身后支撑石桥的腐朽绳索，竟被另一名不知何时绕后的杀手一刀斩断！
　　石桥剧烈摇晃！脚下砖石瞬间崩裂塌陷！“不好！”谢翎瞳孔骤缩，身体瞬间失重！
　　恰在此时，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墨黑的夜空，将天地映得如同鬼域！轰隆雷声紧随其后，震耳欲聋！
　　在刺目的电光中，谢翎如一只被狂风骤然折断了翅膀的朱鸟，随着断裂的桥体碎石，朝着下方汹涌翻滚的漆黑河水，直直坠落下去！那抹耀眼的红，在冰冷的闪电和墨色的河水中，显得如此脆弱而凄艳。
　　意识陷入混沌前的最后一瞬，谢翎竭力抬眼，望向那断崖高处——
　　电光石火间，他似乎看到，在那崖顶的阴影里，一道熟悉的、挺拔如松的玄色身影，正静默地矗立着，冰冷的视线穿透雨幕，落在他坠落的身上。
　　是他？萧玦？！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冰锥刺入脑海，随即是无尽的黑暗和刺骨的冰冷将他彻底吞没。
　　……
　　意识在无边的寒冷和疼痛中挣扎浮沉。
　　不知过了多久，谢翎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好一会儿才聚焦。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繁复精美的承尘锦帐。身下是柔软厚实的锦褥，带着淡淡的、冷冽的沉水香气。
　　他猛地坐起！牵动了身上的伤处，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低头一看，手臂和身上的伤口已被仔细清理、包扎妥当，换上了一身素白柔软的中衣。
　　这是哪里？他最后的记忆是坠入冰冷的护城河……
　　他强撑着下床，踉跄着走到窗边，猛地推开雕花木窗。
　　一股带着山林寒意的雾气涌入。窗外并非上京的亭台楼阁，而是重峦叠嶂！苍翠的山峰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深谷幽寂，只闻鸟鸣猿啼。层峦如锁，将他困在方寸之地。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这不是皇宫，不是谢府，甚至不在上京城内！他像一只被无形巨手攫取，抛入了这深山囚笼！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谢翎霍然转身，全身肌肉瞬间绷紧，警惕地看向门口。
　　一道颀长挺拔的玄色身影，踏着门外涌入的微光，缓步走了进来。他步伐沉稳，落地无声，仿佛与这深山的静谧融为一体。眉目依旧冷峻如昔，正是萧玦！
　　他走到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沉静地落在谢翎惊疑不定、隐含愤怒的脸上。室内光线幽暗，他的轮廓显得更加深邃莫测。
　　萧玦的视线扫过谢翎苍白却依旧难掩昳丽的脸，最后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他缓缓抬起手，修长有力的指间，正捏着那枚边缘有着裂痕的半圆古玉。
　　玉在微光下流转着温润而脆弱的光泽。
　　萧玦的目光在玉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向谢翎。他走上前，无视谢翎浑身散发的抗拒和戒备，俯身，将那枚带着他掌心温度的裂玉，轻轻搁在谢翎枕边。
　　然后，他微微倾身，靠近谢翎的耳畔。低沉的声音，如同深渊底部传来的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幽暗，清晰地烙进谢翎的耳膜：
　　“谢翎，从今日起——”他的气息拂过谢翎敏感的耳廓，带着沉水香的冷冽。“你飞不出这方天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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