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初六年雪

　　承乐十二年，大昭冀州。

　　元月的雪下的浩浩荡荡，天地肃杀，街边的铺子早早闭了门准备，积雪之上还残留着新年爆竹的残红。

　　镇北王府内一派紧张的氛围。

　　镇北王沈攸匆匆整理着吉服的衣冠，快步来到正庭迎接前来送诏书的礼臣。这诏书着实来的突然，沈攸心中没底。

　　依照礼数，往日里中都的诏书抵达藩王封地之前，理应先接到布政司百里加急的有关“礼臣将至，恭备迎迓”的密函，他也好准备迎诏的礼节。

　　而今日，既无通政司的密函，也无礼臣已入藩地的批报，还是值守的门房来报有朝廷的仪仗队伍快要抵达王府，他才匆匆换上吉服前来迎诏。

　　当年先帝灭梁建昭，论功封赏。他的父亲沈邑军功赫赫，被封为镇北王，来到冀州边境就藩，镇守北境，是四大藩王中唯一的异姓王。沈邑病逝后，沈攸承袭了父亲的爵位，却并无实功，这些年过得可谓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如今，天子下诏，却毫无预示，只恐风雨欲来。沈攸擦了擦额角的薄汗，垂头迎接着礼臣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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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府后院。

　　“县主，县主，出大事了！”丫鬟彩月一路小跑，险些被埋在雪中的枯枝绊倒。

　　沈若蓁看着气喘吁吁的彩月笑道：“什么事，能把你吓成这样？”

　　“奴婢刚刚听闻中都派了礼臣来，要接世子去中都接受什么……什么天子教化！”彩月惊魂未定，一句话说的磕磕巴巴。

　　沈若蓁本在擦拭着一把无鞘的横刀，闻言朝着彩月瞥了一眼：“你哪里听的这些消息？”

　　她们是内宅的女眷，若非是特殊的情况，无故不能踏入前厅，彩月如何能探听到这等机密。

　　彩月闻言顿时有些支支吾吾。

　　沈若蓁看着眼前生的有几分姿色的彩月笑了笑，这个小丫鬟跟了她两年，虽然对她也算衷心，但是有时候不免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不过也是人之常情了。

　　沈若蓁淡然开口道：“是沈逾明告诉你的吧。”

　　沈逾明是沈攸新娶的王妃潘氏所出，而她与沈逾明并不是同母所生。沈若蓁的母亲，也就是先王妃在十几年前大病一场撒手人寰，此后沈若蓁失侍。在那不久后，沈攸就迎娶了如今的王妃潘氏，同年诞下了沈逾明。

　　沈逾明平时里骄纵惯了，就爱与府内生的貌美的丫鬟嬉笑打闹，虽然沈攸也时常斥责，痛责沈逾明不思将来如何承袭沈家的功勋，成日里尽爱与些胭脂水粉为伴。但斥责归斥责，沈攸总归还是纵容溺爱着这位王府里唯一的嫡子。

　　彩月“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拉住了沈若蓁的衣摆，她确实曾抱有过一丝的幻想，想过若有一天能被小王爷看中，便再也不用在王府里为奴为婢，但是黄天在上，她可从未做过什么背叛沈若蓁的事情。

　　“县主……我……”彩月着急想辩解两句，她与沈逾明的那些事她一向以为藏得很好，不知何时竟被这位县主看穿了。

　　沈若蓁倒是不甚在意，她拍了拍彩月的肩膀，示意她站起来。彩月的心思并不复杂，她的身上还残留着些上等沉水香的味道，若有似无，这可不是沈若蓁这个失侍的县主房内会用的上品。

　　“那沈逾明可随着父亲前去一同去接诏了？”沈若蓁问道。

　　“没呢，没呢。”见沈若蓁不再追究，彩月连忙回应道。

　　“王爷身边的侍卫听了王爷与礼臣的谈话，便先下来通传了王妃与小王爷，但小王爷并未前去接诏。听王爷的意思是按规矩，接天子的诏书是要有迎诏礼的，按照礼法须得先焚香沐浴，再搭建龙庭和香案。这诏书来的突然，王爷说什么都没准备好，但无论如何不能坏了祖宗的规矩，还要一些时间把这些一一操办好。”

　　彩月努力回忆着刚才从沈逾明那儿听到的消息。沈逾明生了一双天生含情的眼睛，刚刚望着她说，可能此去中都九死一生，此生都不复相见时，她的心都快要碎了。

　　沈若蓁翻过手中的横刀，这把刀的刃口处有一道烧刃纹蜿蜒直上，锋芒所聚之处，透着凌冽的寒意。

　　彩月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她的这位县主大人，一直就爱舞刀弄枪，即使王爷曾下令王府后院绝不能有刀枪棍棒，但沈若蓁仍不知从哪里弄出的这把横刀，还时常把玩。

　　“除了父亲的侍卫，潘氏母子和你以外，还有别的人知道这件事吗？”沈若蓁接着问道。

　　“绝对没有，奴婢唯独和县主说了此事。”彩月连连摆手道。

　　“不过，奴婢刚刚听闻，还有一事……”彩月有些艰难地开口道。

　　“但说无妨。”沈若蓁回应道。

　　“刚小王爷还说……前来宣诏的礼臣是……通政司的沈大人，他好像唤了王爷一声……父亲。”

　　沈若蓁正在擦拭刀刃的手顿时停住了。

　　沈攸虽有两任王妃，还有一位侍妾，但子嗣却并不算兴旺，除却她与沈逾明之外，还有一个侍妾所生的庶子沈逾白。

　　承乐元年，新皇登基，皇帝的生母陈太后患了怪病，钦天监监正夜观天象，谏言天子可为太后作一场“青鸾献寿”的祝祷，在天下九州网罗九位仙童为太后祈福，监正算出其中一位便在冀州沈家，派祈福使前去接应。

　　祈福使来的这一天，自小体弱多病，被医官判定活不过八岁的沈逾白竟跟着祈福使去往了遥远的中都，如今还在通政司任职，深得圣宠。

　　巧的是，同一天王府的伙房也走丢了一位叫“阿灼”的下人，但毕竟只是一个下人，伙房的管事很快便招了个顶替的伙夫，这等小事，偌大的王府无人在意。

　　沈若蓁收回了思绪，她用一块灰布条缠绕住横刀的刀锋：“彩月，你就在这里哪也别去，若是之后王妃问起来，你就咬死说今日都没见过县主，听明白了吗？”

　　“县主……你这是要做什么？”彩月心头浮起了一阵不安，她这位县主大人虽整日在王府藏拙，但是只有自己知道她绝非池中之物。

　　“什么也别问，也别跟着我。”

　　沈若蓁一边说着一边从衣柜下的暗匣中取出一套衣服，她用一块白布缠好了胸，穿上那套藏了许久的衣服，最后把一头乌发绕到头顶束冠，插上了一只羊脂玉的簪子。

　　彩月瞪大了眼睛：“县……”

　　她还没出声，沈若蓁一根手指堵在了她的唇边：“都说了，什么也别问。”

　　彩月惊魂不定，县主穿的那可是男子的服饰。

　　沈若蓁熟门熟路地走在镇北王府内。几位丫鬟捧着香炉经过，一时间都没认出她来，还以为王府来了个年轻俊秀的门客。直到沈若蓁走远了，才纷纷议论起来王爷的门客缘何会出现在后院。

　　沈若蓁畅通无阻地来到挽香阁，那位新王妃潘氏所住的地方。

　　此刻王妃潘氏正抱着沈逾明哭的声泪俱下：“明儿，此去兖州千里路程，我们母子分离还不知几时能重聚，母亲怎么能不担忧，母亲这就去求你父亲，看能否再多留你几日。”

　　“母亲……”

　　沈逾明望着满眼泪水的母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一向没什么主意，平日里事事听从母亲的安排，如今这一遭，真不知如何是好了。父亲似乎还在正庭拖延些时间，他刚刚与自己一直偷偷相好的彩月说了这事，那小丫头现在恐怕也是哭得如母亲这般涕泪横流了。

　　沈逾明正想着，大门咿呀一声被推开，走进来一个不认识的俊秀少年。沈逾明一时气急，这管事的丫鬟都去哪了，竟然随意让一个外人进出挽香阁。

　　他正想走上前去质问是何人敢没有通禀就直闯母亲的房间，又定睛一看，这人，这人怎么长得如此像他的长姐！

　　他的长姐一改往日里做小低伏、小心谨慎的做派，此刻正把一把横刀“啪”的一声立在了他的面前。她双手搭在木制的刀柄上，眼角带笑，却让他有些毛骨悚然。

　　还有，还有这把两尺长的横刀究竟是哪里来的？父亲不是严禁沈若蓁将这些刀枪棍棒的带入后院吗？

　　沈若蓁晃了晃刀面，沈逾明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你……你不是……”此刻，王妃潘氏也认出了眼前人正是沈若蓁，顿时露出一副惊恐的神情。

　　“王妃。”沈若蓁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我今天来，是为了和你说个天大的好消息。”

　　她从来不会唤这位新王妃母亲。

　　“什…什么消息？”潘氏忌惮着沈若蓁手里的那把刀，平日里嚣张惯了的气焰不敢拿出一分一毫，她只能蹲下抱紧了坐在地上的沈逾明，颤声问道。

　　沈若蓁眉尾一挑。

　　她生得并非寻常闺阁女子那般精心雕琢的柔媚，是美里自带着一股飒爽的劲道，她的身形出落得颀长挺拔，此刻看上去与寻常十五六岁的少年无异。

　　“此去中都，路途遥远，一路艰辛可想而知，作为长姐，我万分怜惜逾明弟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这样进了中都何谈自保，我便给二位出了个万全的主意。”

　　沈若蓁说完这话，顿了片刻，眼神扫过呆愣在地上的母子俩。

　　“倒不如…这中都之行，由我来去，这镇北王世子，由我来做。”

　　那缠在横刀上的灰布条松散了一些，露出了一指节见方的刀面，反射着潘氏母子俩惊恐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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