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金缕衣

作者:晓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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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逢


      暮春四月,京城南郊行馆。天还未破晓,乐署已奏响了礼乐。

      姚玉质站在窗前。乐声融入风中,越过行馆的院墙,穿过窗棂,拂过她的脸,泛起一丝微凉。

      礼乐声里,卫队开道,辂车缓缓碾压地面,发出低沉的响动,所有的声响交汇到一起,俨然构成一支庞大的仪仗。

      这支仪仗将载着她的胞弟,离开行馆,前往皇城举行登基大典。

      “公主,殿下,”文茵迭声唤着走到她身旁,喜滋滋的说,“从今往后,咱们的爷是万岁爷,您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公主殿下!恭喜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姚玉质淡淡地笑了笑,说:“仪仗队伍前脚才刚走,你再等两个时辰恭贺我也不迟。”

      年初,皇帝驾崩,没有留下子嗣。以太后为首的皇家宗室和内阁辅臣商议过后,选定大行皇帝的堂弟——益阳王府的藩王,嗣皇帝位。

      诏书一经拟定,立即由朝中派遣礼部尚书、宗人府宗正和宫中内监等人南下,迎接益王和郡主姊弟二人进京。

      千里迢迢,日夜兼程,众人赶了二十多天的路,于前日到达行馆驻跸。只待今天完成登基仪式,天下归心,朝堂安定。

      相比于文茵一脸的喜气,姚玉质宛转含笑的眼眉间始终萦绕着一股凝重之色。

      弟弟毕竟才十三岁。

      过了大明门,登上奉天殿,坐上高高的皇座,方能名正言顺成为天下万民的皇帝。
      她作为皇帝的姐姐,自然就是公主了。

      成为公主,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

      犹记得幼时,娘亲抱着她,温柔地笑着说:“我们的玉质小娘子呀,不当郡主,也不当公主,就做个寻常百姓家的小娘子,也会一辈子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娘亲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没有想到吧?被她捧在手心里百般疼惜的小娘子以后会遭遇怎样的坎坷。

      淡淡笑意从姚玉质脸上如晨雾般散去。

      她坐到窗边的椅子上,顺手在桌上的篓子里挑拣起绣线。

      瞟了眼仍雀跃不已的文茵,柔声启唇:“进京的路上,礼部尚书为我们讲授经筵,言礼记有云,‘乐不可极,志不可满’,你可记住了?”

      “哎,这个老大人,背起书来一套一套的,做起事来嘛……”文茵欲言又止,凑到姚玉质耳边。

      “公主,我们刚到行馆那天,朝中官员前来接驾,内阁的陆大人突然追着您的车跑了起来!礼部的老大人没反应过来,什么礼仪章程都记不得了,差点就乱了套……”

      姚玉质抽丝线的手顿住,过了片刻,才神色淡淡的说:“忙中出错,在所难免。负责接引的官员已经引咎领罚,此事以后莫要再提。”

      文茵点头,“我当时也傻了,还好公主处变不惊,及时提醒了陆大人。”

      那个名为陆月襄的内阁辅臣险些冲撞了公主的仪驾,她想起来就有些后怕,肚子里还揣了满腹疑惑。

      当时她离公主的鸾车最近,看得也最清楚不过。

      实在怪不得引礼官,那位年轻的阁臣是自己冲上来的。

      一副震惊到失魂落魄的样子。

      公主将事情平息下去,不再追究。

      既说到陆月襄,文茵就想到在行馆住着的这几日,从仆役口中无意偷听到的关于他的传闻。

      “还是那个陆大人,您听说了吗,他居然是个鳏夫!传闻他为妻守孝三年,不纳妾不续弦,人们都说他是个长情的人呢!”

      “是么?礼部尚书倒是说起过一回,陆大人跟国公府提亲被拒绝,后来没有相到满意的人家,才不曾续弦。”

      姚玉质漫不经心地回应文茵,熟稔的穿针引线,不再停顿。

      文茵“啧”了一声,“礼部那个老头说的?看不出来他还是个碎嘴子。”

      姚玉质笑着白了她一眼,俄而垂眸专注于手中的绣品。

      公主五官明艳,气质清冷出尘,一颦一笑,一个眼神,都像冰雪精心雕琢出来的。

      冰山般的矜贵美人,竟习得一手精巧的女红。

      文茵瞅了眼自己这双因为常年习武而关节粗大的手掌,再看向公主灵巧的双手,越发佩服。

      …

      姚玉质握着针,捏着丝线,动作没有一丝紊乱。

      有些事,做惯了,停不下来。心里越乱,手上越不敢出错。

      她和文茵闲谈的时候,仪仗队伍已经走远,礼乐声在空中渐渐散去,和她幼年在宫中听到的飘渺乐声重合。

      那些都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正月灯节,皇祖父在宫中接受朝臣和皇子们的朝贺。爹爹和官员们跟在太子后面,她跟在堂兄堂姐后面。热闹喧杂的乐曲声里,斑斓的花灯晃啊晃,照到她的小裙袄上,投下一团朦胧的光亮。

      她学着堂兄堂姐的模样下跪、磕头、行礼,再抬头,堂兄和堂姐跑开了,只剩下她一个。她嚷嚷着要爹爹抱。

      爹爹把她举起来,让她骑到他的脖子上。

      眼前顿时变得豁然开朗。

      伶人在挂满花灯的鳌山灯棚下唱戏:
      “先敬罗衣,后敬人,先敬皮囊、后敬魂。”

      然后伴随着几声呵呵大笑,“世人呀……”

      她听不懂,只觉得伶人的装扮滑稽可笑。

      伶人笑,她也笑。一双小手抓着爹爹头顶的发冠,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突然瞅见皇祖父。

      朝贺的人都退下了,祖父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黄油绸幄帐下的御座上面。宝座,幄帐,祖父身上赭色的衣袍,都是黄澄澄的。远远地望去,祖父就像从黄色的龙椅上长出来的一块黄色的血肉。

      两鬓花白,皱纹如沟壑,威严的双目在明亮的鳌山灯下阴翳暗沉。

      那时候,大伯和二伯都已经不在了,一个因罪自戕,一个被祖父亲手斩杀。

      对上那样的一双眼睛,姚玉质害怕,挪开了目光。祖父看到了她和爹爹。

      “四郎。”祖父召唤。

      爹爹把她从肩膀上放下来,牵她的手走过去。

      “你是当爹的人了,该以正事为重,整日只知在内宅打转,还叫孩子爬到你头上,颠倒纶常,成何体统!”祖父叱责了爹爹。

      “儿臣知错。”爹爹叩首,她跟着跪下来。

      祖父没有再看他们父女一眼。

      那时最得祖父宠爱的,不是当太子的三伯,而是五叔。五叔很早就有了王号和封地。五叔家的堂姐在这天的宫宴上被册封为郡主,骄傲的在她面前扬起脸。

      从宫中出来,爹爹给她买了她最爱吃的如意糕。

      可她无精打采的,开心不起来。

      回到家,她抱着娘,说想娘亲了。娘亲跟爹爹问明原委,笑着跟她说了那番话。

      她无须当什么郡主、公主,也是爹娘最疼爱的小娘子。

      后来,弟弟出生,祖父令爹爹就藩益阳,一个很小的封地。她亦被草草册封为益阳王府的小郡主。

      娘亲笑眯眯的问她:“玉质小娘子,如今你是郡主了,可喜欢?”

      “喜欢!”

      曾经幼稚可笑的情绪,早被她抛到了脑后。让她欢喜的,不是得到郡主的身份,而是,无论走到哪里,她都能和娘亲和家里人在一起。

      随爹爹出京就藩的那一年,是建炎四十二年,她八岁。

      那时,谁也不会想到,她又用了一个八年,才走到益阳王府的那个家,回到娘亲身边。

      爹爹和娘亲更加不会预料到,四年后,益阳王府的姊弟二人,兜兜转转的又回到了京城。

      而她,又见到了那个人。

      姚玉质眼中恍惚。

      …

      “公主小心!”文茵惊呼。

      指尖一阵刺痛。姚玉质抬起手,手指上瞬间涌出小米粒大小的一滴血珠子。

      “公主,这些活计交给绣娘做吧!”文茵从她手中取走针线。

      姚玉质把手指含到嘴里抿去血珠,“不要紧。”

      她浑不在意手指上的伤孔,恍惚的目光聚拢,回了神。

      娘亲教她女红,教导她晨间习字、午后烹茶,教她如何在规行矩步的闺阁生活里保留一份独属于她自己的时光。

      没有人教她拿针线活讨生计,更不曾有人教她该卑微到什么地步,才能讨得他人的欢心。

      那几年,那个傻姑娘,究竟做了多少傻事?

      想要把饱含了一腔懵懂情思的香囊送给他,又羞于被他看到被针尖戳得千疮百孔的手,只敢悄悄的放到他的书桌上。

      被他毫不客气的丢回到她怀中,令她拿走。

      书卷挡住了少年的脸,冷淡的嗓音让她心慌意乱,竟听不出他的嫌弃。只会懊恼自己做的还不够好。

      那时候的她,真的太傻了。

      “公主?”文茵唤她。

      “做好了。”姚玉质朝文茵一笑,把香囊上的绣线打了个结,文茵一时找不到剪刀,凑过去龇着牙把线头咬断。

      两个人都笑起来。

      五月端阳快到了,按照本朝的习俗,无论男女老少都要佩戴装着艾草等物的香囊,既有祈福辟邪的寓意,又有驱虫解暑之功效。

      公主在香囊上绣的是萱草,被时人称为“母亲花”,是王妃娘娘生前最喜欢的花草。

      王爷和王妃是前后脚走的,快两个年头了。公主思念双亲,文茵也很怀念温婉和善的娘娘。

      文茵一家是隶属于益阳王府的军户。

      那年,益王从京城到益阳就藩。

      不巧走到半路上,遇到百年不遇的洪灾。天降大雨连月不歇,雨水河水泛滥成灾,大半个南直隶都被泡在了水里,到处都是逃难的流民。

      益王不顾藩王不得结交外臣的忌讳,令沿途的官府开仓赈灾,在路上耽搁了些时日。等他和王妃风尘仆仆的赶到益阳王府的时候,藩邸众人只见到襁褓中的小世子。

      没有小郡主。

      听说小郡主在路上染疾,久治不愈。一个颇有些道行的道姑对王妃说,小郡主只有离了父母亲人才能好。王妃救女心切,只得将小郡主托付给她。

      文茵第一次见到王妃的时候,她握刀操练的手磨出水泡,疼得直哭。王妃把她叫到身边,令人拿来药膏,亲自给她涂抹。

      “我连绣花针都轻易不敢叫我家的小娘子碰,你倒是个有胆量的,半人长的刀也敢耍着玩。”王妃对她笑,温柔的夸奖她。

      王妃含着笑的眼中水光盈动,闪过一丝莫大的哀痛,似乎比文茵手上受的伤还要痛。

      自那以后,文茵经常见到王妃。

      大人们都很忙。藩王不能擅离封地,文茵的爹倒是经常外出,回来后,文茵的娘就带着文茵去给王妃请安。

      文茵在院中打拳,娘亲和王妃在屋子里低声说话。文茵有时会听到几声压抑的哭声。

      她好奇,忍不住问娘,是不是跟小郡主有关?
      还有她爹,打着各种名头去往各个地方,不像游历,倒像在找寻什么。

      “大人的事,你少打听!”娘敲她的头,赏了她几个爆栗子。

      文茵闭上嘴,在心里默默祈求观音菩萨,快些让小郡主回到王妃身边吧。

      过了好几年,菩萨终于听到了她的心声。

      一天,王府侍卫李巍带回来一个姑娘。

      文茵在王妃的屋外值守,房中响起两个女子的哭声。

      益阳王府的小郡主回家了。

      …

      “李巍回来了!”侍女来禀报的时候,文茵正手忙脚乱的帮公主打香囊上的络子。

      姚玉质站起来,几步走到门口。

      “公主。”一个高大魁梧的青年出现在门槛外,拱手行礼,举手投足尽显刚劲利落。

      姚玉质姊弟在路上便商议好,由李巍率领王府侍卫随仪仗队伍前往皇城,待登基大典完成,便返回行馆给她报平安。

      李巍望向略显激动的女郎,道:“万岁口谕,令我等迎接公主殿下归府。”

      姚玉质跟李巍仔细询问了几句皇帝那边的情形,知道弟弟一切顺利,她暗暗松了口气。

      在行馆当差的小吏和仆役结队来到院子门口,下跪行礼,口呼“公主千岁”。

      姚玉质叫文茵拿银钱赏赐他们。

      小吏和仆役得了恩赏,眉开眼笑,争先恐后的帮侍卫把百余来只木箱和匣奁搬上马车。

      众人忙活了大半日,天色渐晚,公主登车,在差役们毕恭毕敬的目光相送下,离开行馆。

      车队上路不久,迎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阵喧哗和骚动过后,马车停了下来。

      文茵掀开车窗处的帘子,探头看去,诧异的轻呼道:“是内阁的陆大人!”

      队伍前方,李巍驱马出列。对面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男子,身形挺拔颀长,和李巍不相上下。

      来人想必走得极为匆促,身上还穿着绣有双鹤齐飞补子的大红官袍。头上没有戴乌纱,以黑色网巾束住发髻。

      网巾下的面孔甚为俊朗,立挺的眉骨下嵌了一双乌沉沉静若寒潭的眸眼。两道视线越过李巍等人和探头张望的文茵,淡淡地落到她和公主乘坐的马车的穹顶上。

      状元及第、翰林奉诏,通身的老成与练达,全然不似那些未经世故的书生。

      更是和前日初见到公主时的失态判若两人。

      此人正是内阁现有的三位大学士之一,陆月襄。

      这个时辰,他应该在奉天殿的大宴上,接受新帝的慰问和褒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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