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眠

　　第三次在江回州身边睡着时，许莞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自从大三开学以来，她的失眠愈发严重，有时甚至闭眼清醒到天亮，再绝望地听到室友的起床闹钟。

　　偏偏最近还有许多采访作业，压力倍增，用脑过度，头痛欲裂。
　　对许莞来说，简直生不如死。

　　许鸿才给她打来电话时，她正收拾东西准备从图书馆出来。
　　窗外教学楼正在大雨中缓慢融化，葳蕤树木被吹得东倒西歪。
　　这场秋雨来得寒冽，狂风卷着细密雨珠毫不留情飘向檐下，尽管许莞一退再退，裤脚还是洇湿了大片。

　　电话那头的声音淹没在雨瀑中，变得遥远又空荡。
　　许莞机械地点头答应，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连忙嗯了一声。

　　这个时间点打来电话，又不是周末，她闭着眼都能猜到是什么事。
　　微信提示音很快响起，一串陌生的地址发了过来。
　　许莞点进去导航，看到“27公里”几个字，眼前一黑。

　　她估摸下时间，要想在九点前到达目的地，现在就必须要回宿舍收拾换衣服。
　　她抬头看看湿漉漉的天空，没有任何要停止的意思。

　　许莞咬咬牙，把提包顶在头上，心一横冲进暴雨中。

　　只一瞬间，她的浑身就被淋透，宽松的短袖瞬间变成紧身衣，严丝合缝贴在她身上。

　　许莞沿阶而下，硕大的雨滴砸在白色大理石上，溅起水花如闪动蝴蝶。
　　可她没心情欣赏，半眯着眼以防雨水溅入，脚下生风般越跑越快。

　　许莞心中焦急，根本没注意看脚下的路，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膝盖已重重磕在水泥地上。
　　她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眼前发黑，耳中充斥着嗡鸣，全身感官都集中在膝盖上。

　　要不要这么倒霉……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意识才缓缓恢复过来。

　　许莞不敢去想此刻自己有多狼狈，她强撑着爬起来，伤口处雨水混合血丝渗透肌肤纹理，触目惊心。
　　她简单擦去血迹，一瘸一拐朝宿舍楼走去。

　　A大是四人宿舍，宿舍里有两个女生是其他专业，此时还没有下课，与许莞同专业的女生向婷听到门口动静，回过头来看她。

　　“天呐莞莞，你怎么淋成这个样子了？怎么不给我发个消息我去接你啊。”向婷心疼地接过她手中的包。

　　许莞无力地摆摆手:“也没多远，太麻烦了。”
　　说完，她将T恤套头脱下，踩着拖鞋走进浴室。

　　舒适的温水兜头浇下，许莞发出一声喟叹。

　　向婷的声音隔着门板隐约传来:“莞莞，你一会还要出去吗？”
　　她含糊应声，加快了洗澡的动作。

　　刚把头发吹干，叫的专车已经打来电话，许莞又匆匆忙忙拽出一套短裙换上。
　　低头看到自己膝盖处的淤紫，她想了想，重新翻出一件白色及膝连衣裙。
　　这样刚好能遮住腿上的伤，看起来体面点。

　　许鸿才发来的地址是一家私房菜馆，在京北，从学校过去，势必要穿过最繁华的地段，正值晚高峰，司机骂骂咧咧地移动寸步。
　　雨势不知何时变小了，绵密的细雨划在车玻璃上，印下一道道凌厉的痕迹。

　　许莞心不在焉地按开手机查看时间。
　　照这个样子堵下去，她肯定要迟到，到时候又少不了一顿骂。

　　她急躁地抓抓头发，小心翼翼问司机:“请问可以快一点吗？我实在赶时间。”
　　司机见她是个小姑娘，神色实在诚恳，也语气放缓道:“姑娘，我没办法啊，我看看能不能在下个十字路口绕路，尽量不耽误你的时间。”

　　话是这么说，但天不如人愿，四十分钟的路堵了整整一个小时。
　　许莞下了车一路狂奔，连发型都没顾得上整理，还是迟到十五分钟。

　　她推开包厢的门，屋中喧闹倏然停止，众人齐刷刷朝她投来目光。

　　林暮秀笑着走向许莞，看似温柔地替她梳理头发，实则暗暗瞪她一眼:
　　“怎么现在才来？让长辈等你你好意思吗？还有你来之前没照镜子吗？头发都乱成什么样了？”

　　许莞小声解释:“妈，我在路上……”
　　“行了，赶紧给伯伯阿姨们道歉。”林暮秀打断她，挽着她的胳膊站在众人面前。

　　许莞深深鞠了一躬，露出练习了无数次、受人称赞的笑容:
　　“不好意思叔叔阿姨伯伯婶婶们，我来晚了，让你们久等了。”

　　“这有什么的，菜又没上桌，我们就是在这聊聊天。”靠近许莞的一位阿姨轻托起她的手臂，替她打圆场。
　　“暮秀，你也是的，孩子大老远从学校跑来，又下着雨，本来也不容易，你还怪她。”她又转向林暮秀嗔怪道。
　　其余几位长辈纷纷附和。

　　“本来就提前和她说过，这么大个人了，自己不操心安排时间……”林暮秀的脸色有所缓和，装模作样指责她几句。
　　许莞习以为常，脸上仍旧挂着乖顺的笑容。
　　“行了，你自己去那边玩一会吧，等会……”

　　“抱歉，我来迟了。”
　　门再次被推开。

　　听到声音，许莞回头去看。

　　比熟悉的脸庞更先到达的是一股若隐若现的柑橘果香，像坠入夏日清冽的果酒里，让人醉得不省人事。

　　来人一身白色衬衣，利落地勾勒出宽肩窄腰，黑色西装外套随意搭在小臂上。
　　暗色领结松散系在脖颈处，衬衫领口处的扣子解开两颗，露出一截精致锁骨。

　　他还是如两年前一般，举手投足间尽是慵懒的姿态。

　　门口的橙色暖光倾洒在江回州脸上，清冷俊逸的五官变得柔和，连带那双淡漠疏离的眸子看上去也有了温柔的错觉。

　　江回州的视线淡淡扫过许莞，定格在她身后的林暮秀身上。

　　“叔叔阿姨们好。”
　　他与许莞擦肩而过，弯起唇角打招呼。

　　许莞如此清晰地在众多陌生人眼中看到统一的情绪:欣赏与赞叹。

　　“小江啊，你总算舍得回来了。”
　　“在国外怎么样，还适应吗？”
　　“你爸妈最近在忙什么？”
　　“你是不是马上就要接替你爸的位置了呀？”

　　众人一拥而上，围着他七嘴八舌地问。

　　江回州烦不烦她不知道，但她倒是乐得清净。

　　无人在意人群后的许莞，她摸去屏风后的沙发上，打开备忘录撰写采访提纲。

　　黑色西装马甲的服务生鱼贯而入，不多时，林暮秀叫她上桌吃饭。

　　许莞乖巧地坐在她旁边，对任何学校学习上的问题都体面回答。

　　“莞莞将来想做什么呢？”一位阿姨笑眯眯问。
　　许莞嘴巴还没张开，林暮秀就抢先替她回答：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出国读个研回来帮家里的忙啊。我们忙活一辈子，为的不就是将来孩子走得通畅么？”

　　许鸿才跟着点点头：“孩子嘛，大学选个自己喜欢的专业玩玩算了，我们也不说什么，将来呢她肯定是要听我们的，我们又不会害她……”

　　许莞面无表情听着，目光下垂，自然落在左边人的手臂上。
　　袖口挽起，结实有力的小臂半露，往下看是骨节分明的白皙指节，青筋盘虬。

　　她虽与江回州年幼相识，做了十几年的邻居，但在她看来，交集并不多。
　　更何况现在两年没见，更加生疏。

　　刚才没和他打招呼，会不会不太好？
　　可是如果贸然打招呼，人家根本不理自己，岂不是很尴尬？

　　许莞若有所思，丝毫没有意识到桌上的话题又换了几轮，而自己已经盯着江回州的手看了许久。

　　屋中的空调已是最低温度，可手的主人似乎仍觉得燥热，他慢条斯理地把衣袖又向上挽一层，然后拎起桌子上的公筷，夹起许莞最爱吃的那道红烧鱼放在了……
　　她的盘子里？

　　“怎么？莞莞不认识我了？”江回州那张清隽俊朗的脸在她眼前放大。

　　随之而来的，是他身上淡淡的果香，还混着一丝冷冽的松木香。

　　许莞怔愣，下意识轻嗅这股好闻的味道。

　　“莞莞！”林暮秀重重叫她一声。
　　“哥哥跟你说话呢？你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许莞回过神来，道歉说:“不好意思，回州哥，我刚才在发呆……”

　　“没事的。”江回州嘴角的笑意淡了些，“阿姨，刚才她已经和我打过招呼了。”
　　林暮秀客气地笑了笑，不再说什么，转头又加入桌上的话题。

　　时间渐渐走向十一点，饭桌上的人仍旧高谈阔论，看样子没有结束的想法。

　　许莞凑近林暮秀，斟酌着开口:“妈，我得回去了，宿舍十一点五十门禁。”
　　林暮秀抬手看看腕表:“知道了，你跟各位长辈打个招呼。”
　　许莞顺从地站起身，按照她的吩咐做了，才跟在她身后出来。

　　林暮秀当然不是来送她的，许莞一看这个架势就知道又少不了数落她几句。

　　果然，林暮秀在拐角处停住脚步，脸上的得体笑容消失殆尽:
　　“妈妈怎么跟你说的？在外人面前体面一点，不然你丢的都是我和你爸的脸！我跟你爸为什么要来跟他们吃饭？还不是因为对生意有好处？这不都是为了你在铺路？还有那个江回州，他家虽然是搞影视投资的，但将来未必不能对我们有用，他跟你是同龄人，你多和他……”
　　话音未落，沉闷的皮鞋声在空荡的走廊响起。

　　许莞转头，正对上江回州幽深的眸底。

　　刚才林暮秀说话声音不小，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许莞心虚地移开目光。

　　林暮秀倒是泰然自若道:“回州也要回去了？”
　　“嗯。”车钥匙在他指尖灵活地转个圈，又收进掌中:“刚才听见莞莞说她是A大的？正巧我顺路，不如送她一程？”

　　许莞松口气。
　　看来是没听到。

　　不然她脸皮薄，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那真是太好了！”林暮秀惊喜道:“这么晚了我正担心她一个人怎么回去呢，回州，太麻烦你了。”

　　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

　　毕竟前一刻她母亲还交代她要如何靠近他利用他，下一秒他就自己送上门来。

　　他要是态度恶劣点，不要这么温和，许莞心中还能好受点。

　　“那走吧？”江回州对她抬抬下巴。
　　许莞在林暮秀的灼灼目光下跟在他身后。

　　等到脱离了林暮秀的视线，许莞才长舒一口气。
　　“A大还是挺远的，要不我自己打车回去吧，不麻烦你了。”没了林暮秀的束缚，她的胆子也大了些，几步追上江回州说。

　　江回州的脚步顿住，回身道:“你是觉得我为了送你才跟阿姨说的我顺路？”

　　许莞当然不会这么自作多情，她连连摆手:“当然没有，就是…呃…”
　　就是她不想跟不太熟的人单独呆在一个空间。

　　“我工作的地方在那边，也真的顺路。走吧。”
　　江回州按下车钥匙，不远处一辆黑色宾利应声响起。

　　他替许莞拉开车门，自己从车头绕去另一边。

　　下过雨的秋夜更显冷冽，许莞一路走过来被冻得瑟瑟发抖，连指尖都僵硬起来，上了车才感觉解冻过来。

　　江回州一边发动车子，一边不经意问她:“腿上怎么了？”

　　许莞下意识低头看，齐膝的裙子因为她坐下来而上移，因此也露出小部分白皙的皮肤，青紫色的伤口格外显眼。

　　她的内心深处像被一只小猫轻轻挠动，泛起细密又奇异的痒。

　　明明这不是她今天晚上第一次坐下来，江回州也不是她遇到的第一个人，可偏偏，只有他发现自己受了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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