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大小姐成长计划

　　洛蒂是被一阵嘈杂的雨声唤醒的。

　　她睁开眼，望着上方布满精致刺绣的寝帐顶久久出神。也许是太久没有睡个安稳觉，醒来之后她竟觉晃若隔世，胸腔内空落落的。

　　室内光线昏暗，分不清是否已经天明。

　　她从床上下来，随手披上一件薄披肩，光脚走到落地窗前。

　　整个庭院此时静卧于灰白雨幕之中，铸铁雕花大门已在雨水的浸润下泛出乌亮的光泽。石砌喷泉里水流无声，早已涨满的池水泛起无数细小而急促的圈圈。

　　她安静地注视着这些死气沉沉的建筑，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冰冷的窗棂，留下浅浅的痕迹。

　　“小姐，您醒了？”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

　　洛蒂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了侧脸。数名穿着深蓝色制服、裙摆浆洗得笔挺的女仆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卧室内。

　　她们动作利落，训练有素，其中两人拉开了厚重的天鹅绒窗帘，让室内涌入更多灰蒙蒙的天光；另外两人则开始整理那张大到令人觉得空旷的雕花四柱床。

　　“请小姐梳洗更衣。”为首的女仆微微躬身，语调平板，听不出情绪。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洛蒂感觉自己像一个精致的提线木偶。

　　就在几天前，洛蒂还和母亲蜗居在一个狭小的一居室公寓，担忧着年久失修的房顶能不能经受即将来临的暴雨。但是她现在却身处在空旷得足以容纳十人的浴池中，身旁环绕着一帮沉默不语却训练有素的女仆。

　　温热的水，散发着陌生香气的皂液，柔软如云朵的毛巾……原本存着于梦幻童话的公主待遇，在她身上戏剧化成真，但她却难以压抑心里的变扭和不适。

　　女仆们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为她换上层层叠叠、质料上乘却无比繁复的衣裙。

　　深蓝色的丝绒长裙，领口和袖口缀着精致的白色蕾丝，腰身被束得恰到好处，勾勒出少女纤细的曲线，却也带来微微的束缚感。

　　镜中的少女，面容姣好柔美，气质恬静，眼神如同春天的雨雾，湿漉而朦胧，教人看不透。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陌生感像藤蔓一样从脊椎攀附而上缠绕脖颈，冰冷而窒息。

　　梳妆完毕，就在送餐女仆刚将推车送进房内时，门外适时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

　　“小姐，公爵大人请您到书房一叙。”

　　门外站着的是一位年轻的男性，约莫二十七八岁，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气质干练，是父亲——那位高贵的斯特兰公爵的贴身秘书，罗兰。

　　他的目光在洛蒂身上短暂停留，带着一丝职业性的评估，随即垂下眼帘，态度无可挑剔的恭敬。

　　“知道了。”洛蒂的声音很轻，带着刚睡醒的微哑，却足够清晰。她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就像她不相信童话剧本会降临她身上一样。

　　洛蒂站起身，裙摆无声地拂过光洁的地板。

　　女仆们低头送行，眼神隐晦地暗自交流，最终默默将已经摆上桌子的餐点重新收回。

　　斯特兰家族所拥有的这座紫藤庄园，建立于数百年前的王朝复辟时期，因每年花季时庄园主建筑上会结满了繁华似梦的紫藤萝而得名。它坐落在寸土寸金的帝都近郊，在土地日益稀有珍贵的现代都市中，十分豪横地占地三千多亩，内有湖泊、森林、图书馆、私人博物馆、玫瑰园、马场，面积仅次于蓝金王族的皇城和休德利安家族的欧泊宫。

　　在上代大公的修缮改造下，复古的红砖绿藤和现代的白石建筑完美结合，让这座本来古老而败落的建筑群又重新焕发了别样生机。光是庄园的每日修缮维护费用，足以覆盖一个中产家庭三年的收入。

　　洛蒂来到这里三天，涉足的地方仅限于她的卧室、餐厅和附属小花园，面积还不到这个庄园的千分之一。

　　所幸她目前所居住的次楼离公爵所在的主馆仅需要走过一道衔接的连廊。

　　穿过铺着厚重地毯的连廊，有些粘稠的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皮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古老权势的冰冷气味。

　　两侧墙壁上悬挂着巨大的油画，画中人物目光威严，仿佛也在审视着这位新来的、格格不入的少女。

　　罗兰秘书的步伐从容不迫，不管洛蒂走快或走慢，他始终领先洛蒂半步，无声地引导着方向。

　　书房的门是厚重的橡木所制，罗兰轻轻敲了两下，一脸正色地恭敬请示：“公爵阁下，小姐已经来了。”

　　里面传来一个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进来。”

　　书房内部比想象中更加宏伟，上下贯通，足足有三层楼高。高耸的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厚重的典籍。巨大的书桌后，斯特兰公爵正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持续的雨幕。

　　他身形高大挺拔，穿着熨帖的深色常服，仅仅是一个背影，就散发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种冰冷的疏离感。

　　洛蒂在距离书桌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微微垂着眼睑。

　　公爵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深刻，如同刀削斧凿，岁月在他眉宇间刻下了威严的痕迹，深蓝色的眼眸锐利如鹰隼。

　　他上下打量着盛装的女儿，眼神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但那满意更像是对一件即将完成的作品的初步认可。

　　“坐。”他指了指书桌对面的高背椅，声音毫无波澜。这是这对父女生平第二次见面的开场白，平淡而普通。

　　洛蒂依言坐下，脊背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无可挑剔，像一件完美的瓷器。只有她自己知道，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浅浅的月牙痕。

　　“看来你适应得很快，我原本以为你还需要更多时间才能适应希斯亚这里的气候和生活。”

　　公爵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隐隐透出几分批评的意味。

　　洛蒂默不作声。

　　她知道，这位公爵父亲是在对她前几天被保镖强行带离公寓时的作出的强烈反抗有所不满。所以在送入庄园后，她被冷处理了三天才有幸被公爵重新得见。

　　“仪态尚可。但距离成为一个合格的斯特兰，还差得很远。”

　　洛蒂依旧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迎视着那双冰冷的蓝色眼睛。

　　“未来三个月，”公爵并不在乎洛蒂有什么反应，自顾自地继续道，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如同倒计时的秒针，“你会接受最严格的训练。礼仪、语言、历史、社交、经济、管理……所有你缺失的，必须在这三个月内补上。”

　　“时间很紧迫，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你没有任何可以懈怠的余地。”

　　他顿了顿，目光更加锐利地锁住洛蒂：“三个月后，你将进入圣贝诺玛学院。那是希斯亚王国最顶级的学院，也是你未来社交圈和立足点的基石。在那里，你的身份会是名义上的斯特兰家族的第一继承人。”

　　“过去的身份，必须彻底遗忘。你现在只能是洛蒂·斯特兰。”

　　最后几个字，带着不容反驳的斩钉截铁。

　　遗忘？洛蒂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

　　“我母亲……”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现在在哪里？”

　　公爵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不满于她将话题引向“无关紧要”的方向。

　　“我说过，她得到了妥善安置。在你没有足够的能力和认知之前，知道太多并无益处。”他避开了直接回答，语气带着警告，“你只需专注于你该做的事。”

　　洛蒂的心沉了下去。果然……他根本不会告诉她。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被她掐灭。

　　愤怒和无力感在胸腔里翻涌，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此刻的质问毫无意义，只会暴露自己的软肋。

　　“另外，”公爵似乎不想再纠缠于这个话题，语气一转，“考虑到你初来乍到，需要一个熟悉府邸事务并能随时协助你的人，我为你安排了一位生活秘书。”

　　他看向门口，“妮娅。”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位年约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她穿着样式简洁的浅灰色套裙，棕色的长发整齐地挽在脑后，面容清秀，眼神清澈温和。

　　“日安，公爵大人，洛蒂小姐。”妮娅微微屈膝行礼，声音清脆，带着一丝紧张，但更多的是努力展现出的亲切和可靠。

　　“从今天起，妮娅负责你的日常起居和行程安排。她会协助你熟悉府邸规矩和接下来的课程。”

　　“有什么生活上的需要，或者对行程有疑问，可以直接找她。”公爵介绍道，语气是公事公办的指派，“妮娅会向你汇报明天的学习安排。”

　　“是，公爵大人。”妮娅恭敬地应下。

　　“好了，”公爵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姿态明确地表示谈话结束，“回去准备吧。记住，时间宝贵。”

　　“是。”洛蒂站起身，声音平静无波。她甚至没有再看父亲一眼，转身，在妮娅的示意下，安静地离开了书房。

　　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和冰冷。

　　回房间的路上，妮娅似乎想努力缓和气氛，小声地介绍着走廊上的一些装饰品和家族历史。

　　洛蒂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轻轻点头，目光落在脚下厚重的地毯花纹上，心思早已飘远。

　　回到那间空旷奢华的卧室，妮娅果然立刻进入了角色。她从随身携带的皮质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打印得整整齐齐的纸，双手递给洛蒂。

　　“小姐，这是您明天的学习行程安排，请您过目。”妮娅的声音带着一丝职业化的流畅，但眼神里依然有着初出茅庐的认真和些许讨好。

　　洛蒂接过那张纸。纸的质地很好，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上面的内容安排得密密麻麻，从晨起梳妆到就寝之间，每样学习行程都精确到分钟。

　　与其说是学习行程，不如说是一张精确到秒的囚徒日程表。

　　洛蒂的目光扫过“家族史”、“社交舞蹈”、“下午茶礼仪”……

　　她不敢想象，在科技发达的现代，这些外表华丽高尚的贵族居然还因循守旧地学习着这些……

　　“小姐，您看……有什么问题吗？或者您有什么特殊的习惯需要调整？”妮娅小心地观察着洛蒂的脸色，轻声问道。

　　洛蒂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妮娅年轻而带着关切的脸上。

　　“没有。”她将那张行程表轻轻放在梳妆台上，露出今天的第一抹微笑，如同晨曦时的弧月，淡得几乎不可见，“按照你的安排来就可以。”

　　妮娅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洛蒂已经转身走向了窗边，只留下一个安静而疏离的背影，便识趣地微微躬身：

　　“那……我先退下了，小姐。晚餐前我会再来提醒您。您有任何需要，请随时按铃叫我。”

　　门被轻轻带上。

　　房间里只剩下雨声，和洛蒂自己微不可闻的呼吸。

　　她再次望向窗外，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天空依然阴沉。庭院里，一个穿着雨衣的园丁正冒雨修剪着过分整齐的灌木。

　　她摊开掌心，看着那几个被自己掐出的浅浅印记。

　　三个月……圣贝诺玛学院……

　　窗外雨势渐微，终于只剩下檐角最后的几滴，悬垂在风铃草叶尖上，饱满而凝重，似凝聚了整座庭园湿漉漉的呼吸。它兀自垂悬，不肯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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