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友他总在试探我

　　九月，暑气未消，却裹着层潮湿和粘腻，像一块浸满水的毛巾，沉甸甸捂在云城头顶。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一场声势浩大的秋雨。空气里浮动着泥土被翻起又压实的沉闷气息，混杂着闷热的触感。

　　陌舒离独自一人坐在高一（三）班靠窗的角落。崭新的课本在桌上码得一丝不苟，像一排沉默的卫兵。他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窗外被风吹得乱晃的香樟枝叶上，下颌线绷得有些紧。178的身高在南方同龄人里不算矮，此刻却因他无意间的疏离感而显得格外单薄。夏季校服的白衬衫洗得发硬，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中段，露出清瘦的手腕。他生得极好，皮肤是南方水土养出的冷白，眉眼干净得如同工笔细描，只是那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像蒙着一层薄薄的秋霜，将周遭若有若无的打量和窃语都隔绝在外。

　　“喂，小陌，一起去小卖部买水吗？”前排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回过头，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他叫陈宇，算是班里为数不多敢主动跟陌舒离搭话的人之一。

　　陌舒离眼皮都没抬，声音平直得像一条没有起伏的线：“不用，谢谢。”视线依旧放在窗外，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他全神贯注研究的宇宙奥秘。

　　陈宇讪讪地转了回去，和同桌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开学才几天，陌舒离“高岭之花”、“冰山校草”的名号已经不胫而走。家世好，长得更好，偏偏拒人千里之外。听说家里是开连锁酒店的，在云城很有名，只是最近他那个后爸……大家私下里嚼舌根，据说他家关系紧张得很。

　　“诶诶，听说了吗？隔壁班那个新来的，叫…叫南城！”前排两个女生压低的声音还是丝丝缕缕地钻进了陌舒离的耳朵。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身体却下意识地往声源方向微微倾斜了半分。

　　“知道知道！早上在走廊看见他了！我的天！金头发！那么高！笑起来还有小虎牙和酒窝！简直像漫画里走出来的！”另一个女生声音压得更低，却掩不住兴奋，“听说是从北边大城市转来的，家里好像…挺有钱的？”

　　“有钱？”第一个女生嗤笑一声，带着笑音，“再有钱能比得上陌舒离家？人家那是真金白银的云城老钱，连锁酒店开得遍地都是。这个南城……啧，你看他脚上那双鞋，都洗得发白了，看着也不像什么大牌子。”

　　“啊？是吗？看他样子不像啊……”

　　“人不可貌相呗。不过长得是真帅啊，阳光开朗大男孩，跟咱们班那位…”女生意有所指地朝陌舒离的方向瞥瞥眼，“完全不是一个类型啊。”

　　陌舒离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划了一下。一丝难以言喻的别扭悄然滋生。那双洗得发白的鞋？他早上在楼梯口匆匆一瞥，似乎……确实如此。那身校服也像是洗过很多次，颜色有点黯淡。可那张脸，那笑容……又确实晃眼得过分。无聊的人际交往……

　　就在这时，酝酿了一上午的雨，终于失去了耐心。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瞬间模糊了窗外的世界。走廊里传来一阵喧哗和奔跑的脚步声。

　　“报告！”一个清亮又带着点湿漉漉气息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穿透了雨幕的嘈杂和教室里的嗡嗡低语。

　　班主任老赵的声音紧随其后：“进来吧，南城同学，快进来，都淋湿了。”

　　门被推开。

　　一阵裹挟着雨水腥气味猛地灌入教室，吹得前排同学的一沓沓试卷哗啦作响。

　　门口站着的少年，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

　　湿透邪恶摇粒绒？

　　这是陌舒离脑子里跳出的第一个词。

　　少年个子很高，目测超过182，身形挺拔，像一棵刚抽条的白杨。一头耀眼的金发被雨水彻底打湿，几缕狼狈地贴在光洁饱满的额角和线条利落的脸颊上，水珠顺着发梢、下颌线不断滚落。夏季校服的蓝白短袖衬衫几乎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初具雏形的、蕴含着蓬勃力量的肩背轮廓。同样湿透的深色运动长裤颜色更深沉了。

　　然而，与这身狼狈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他脸上的笑容。

　　他抬手，毫不在意地用掌心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眼瞳是清澈的琥珀色，在教室的白炽灯下显得格外温暖。接着，嘴角大大地咧开，露出一颗俏皮的小虎牙，脸颊上深深的酒窝随之显现，整个人像一颗骤然闯入阴雨天不知所谓的小太阳。

　　“不好意思老师，雨太大了，伞……太顶用啊。”他的声音带着点运动后的微喘，却异常清亮有穿透力，坦然地解释着自己的狼狈，尴尬的挠了挠头，头发更乱了。

　　全班安静了一瞬。随即，细微的抽气声和压抑的惊叹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前排那两个刚才还在八卦的女生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脸颊迅速飞起红晕。

　　班主任老赵无奈地摆摆手：“快去找个空位坐下，擦擦水，别感冒了。”他环视教室，目光扫过陌舒离旁边那个一直空着的座位，“喏，就那儿吧，那位同学旁边。”

　　少年顺着老赵指的方向看过来。那温暖明亮的琥珀色目光，隔着半个教室的距离，毫无预兆地、精准地落在了陌舒离的脸上。

　　陌舒离的心脏，毫无道理地、重重一跳。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水面的平静。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维持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手指却在课桌下微微蜷缩起来。

　　“好哦。”少年应了一声，声音轻快。他迈开长腿走过来，湿透的球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那声音，一下一下，仿佛敲在陌舒离紧绷的神经上。

　　他走到桌边，一股清新的、带着雨水和某种廉价肥皂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小心地把肩上那个同样湿透、看起来有些磨损的旧帆布书包靠在桌边，动作干脆利落。然后，他侧过身，看向陌舒离，笑容依旧灿烂，好像带着天然的亲和力。

　　“你好！”他伸出手，五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我叫南城，森林的林，南方的南，城市的城。林南城！还请以后多多关照啊！”他的手心还带着湿意，悬在半空，坦坦荡荡。

　　陌舒离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只手，又迅速移开，落回自己摊开的物理课本上。他喉咙有些发紧，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和冷淡：“陌舒离。” 三个字，吐得清晰却毫无温度，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他没有任何回握的意思。

　　悬在空中的手顿了一下。

　　林南城挑了挑眉，琥珀色的眼眸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像被风吹动的湖面。但那无可挑剔的脸上的小酒窝却丝毫未减，反而更深了些。他极其自然地收回手，仿佛刚才的尴尬从未发生，毫不在意地在自己同样湿漉漉的裤子上蹭了蹭。

　　“陌舒离？”他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咀嚼的意味，“好名字……”他一边小声说着，一边动作麻利地拉开椅子坐下。椅腿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湿透的布料不可避免地蹭到了陌舒离放在桌沿的手臂外侧。一丝冰凉滑腻的触感瞬间传来。

　　陌舒离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细小的电流击中。他几乎是触电般地将手臂迅速收回，动作幅度不大，但那份抗拒和紧绷却异常明显。他抿紧了唇，下颌线绷得更紧，视线死死锁在课本上，仿佛要把那几行枯燥的物理公式看出花来。指尖捏着书页的边缘，微微泛白。

　　林南城显然感觉到了他强烈的排斥。他侧过头，看着陌舒离线条冷硬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那双小鹿般清澈的眼睛眨了眨，非但没有退却，反而凑近了一点。

　　湿漉漉的金发几乎要蹭到陌舒离的鬓角，那股混合着雨水、汗水和廉价皂角的少年气息更加清晰地笼罩过来，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原始的生命力。

　　“喂，”林南城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狡黠的笑意，热乎乎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陌舒离冰凉的耳廓，“陌同学？”

　　轰——

　　一股滚烫的热意猛地从脖子根窜起，瞬间席卷了陌舒离的整个耳廓和脸颊。他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在皮肤下奔流的鼓噪。他猛地转过头，那双总是没什么温度的漂亮眼睛此刻因为羞恼而瞪圆了，清晰地映出林南城那张近在咫尺、带着促狭笑意的脸。

　　“你胡说什么！”他低声斥道，声音因为强压着情绪而显得有些发颤。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捂住发烫的脸颊，又觉得这动作太蠢，硬生生忍住了，只是放在桌下的手攥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人都快贴近墙里面了。

　　林南城看着他瞬间炸毛又强装镇定的样子，眼睛弯成了月牙，虎牙在唇边若隐若现，酒窝深深眉毛上扬，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秘密，心满意足地拉开了点距离，开始翻自己那个湿漉漉的旧书包，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陌舒离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他愤愤地扭回头，重新盯着课本，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眼前跳动嘲讽。这个林南城，简直莫名其妙！莽撞，聒噪，湿淋淋的像条大型犬，还如此不知分寸！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像是无数细密的鼓点，敲在陌舒离心烦意乱的神经上。教室里重新响起了讲课声，但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身边那个湿漉漉的存在感太强了，体温隔着湿透的衬衫若有若无地传递过来，还有那偶尔因为翻找东西而轻微晃动的肩膀……

　　他第一次觉得，靠窗的这个位置，空气竟然如此稀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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