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树

　　周亦安拖着行李箱走进宿舍时，阳光正斜斜地穿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影。他眯了眯眼，像是被这过分灿烂的光线刺到一般，迅速移开了视线。

　　宿舍里已经热闹非凡。

　　三个男生正围在一起大声谈笑，其中一个高个子背对着门口，正帮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搬行李。他们笑得那么和恰，跟早已相识多年似的。

　　周亦安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行李箱拉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悄无声息地贴着墙边移动，寻找着自己的床位。

　　就剩下最角落的那个上铺。

　　那里离窗户最远，光线最暗，也最不容易被人注意到。

　　对周亦安来说正好。

　　“嘿，新室友！”那个高个子男生突然转过身来，露出一张阳光灿烂的脸“我是齐铭，生物系的。你是……”他的目光落在周亦安胸前的宿舍分配表上“周亦安？文学系？”

　　“好巧，我姐也是文学系的！不过我是生物系的，我叫张子鑫！我旁边这位戴眼镜的是物理系的李成明。”张子鑫一带把一旁的李成明也介绍了。

　　可周亦安只是低着脑袋微微点点头，没有接话。

　　周亦安用余光迅速扫了一眼齐铭。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因为常年运动而结实的手臂肌肉，还有那种与生俱来的自信气质。与自己苍白瘦削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

　　“需要帮忙吗？”齐铭热情地走过来，伸手就要接过周亦安的行李。

　　“不用。”周亦安条件反射般后退半步，声音比他想象的还要生硬。他看到齐铭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恢复了笑容。

　　“好吧，有需要随时说。”齐铭挠挠头，转身回到其他室友中间，但周亦安能感觉到他不时投来的好奇目光。

　　周亦安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自己的小天地。他从箱子里取出洗得发白的床单、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几本书和一个旧台灯。不到二十分钟，他的角落就布置完毕。

　　简单到近乎简陋，但足够他生存。

　　“嘿，大家一起去食堂吃饭吗？”齐铭的声音从宿舍中央传来“听说三食堂的牛肉面特别棒。”

　　“好啊！”另外两个室友立刻响应。

　　周亦安正从包里拿出一个保鲜盒，里面装着他从便利店带来的三明治。他听到齐铭走近的脚步声，身体不自觉地绷紧。

　　“周亦安，一起吗？”齐铭站在他床下问道。

　　“我吃过了。”周亦安头也不抬地回答，同时不着痕迹地把保鲜盒往身后藏了藏。

　　齐铭的目光却已经落在了那个盒子上，然后又移到周亦安过分纤细的手腕上。那里凸出的骨头在薄薄的皮肤下显得格外明显，齐铭好像明白皮包骨是什么样子的了。

　　“你确定吗？我请客。”齐铭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

　　周亦安摇摇头，转身面对墙壁，用身体语言结束了这场对话。他听到齐铭叹了口气，然后脚步声渐渐远去，宿舍门开了又关，喧闹声被隔绝在外。

　　直到确定宿舍里真的没人了，周亦安才慢慢放松下来。他打开保鲜盒，机械地咀嚼着干硬的三明治，眼睛盯着墙壁上的一道裂缝，思绪却飘回了那个他拼命想要逃离的家。

　　“周亦安，你这辈子都逃不掉的！我迟早会出来找你！”那人被捕前吼叫声还在脑中不停的叫嚣。

　　手腕上的旧伤疤隐隐作痛，仿佛在提醒他那些不堪的回忆。

　　三食堂人声鼎沸，新生们挤在窗口前排队，不锈钢餐盘碰撞声和嘈杂的谈话声混成一片。

　　齐铭端着刚买的牛肉面穿过人群，回到张子鑫和李成明所在的位置。

　　“你们看到周亦安那个样了吗？”李成明夹起一筷子面条，压低声音“瘦得跟竹竿似的，感觉风一吹就能倒。”

　　张子鑫嘴里塞满食物，含糊不清地接话：“我跟他打招呼，他连头都没抬，拽什么拽。”

　　齐铭皱起眉头，牛肉面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想起周亦安那双漆黑的眸子，像是两口深井，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人家可能只是比较害羞”齐铭搅了搅面条“我刚问他要不要一起来吃饭，他拒绝了。”

　　“得了吧”李明嗤笑一声“我看他就是瞧不起人。听说他是文学系的，搞文学的都这德行，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喂！个人行为别上升到整个系好不好!”张子鑫愤愤不平的说。

　　“差点忘了，这还有个文学系亲属。”李成明嘴上说着，但实际上并没有愧疚之意。

　　张子鑫朝李成明翻了个白眼。

　　齐铭想起周亦安藏在宽大衣服下的细瘦手腕，还有他小心翼翼藏在身后的那个看起来干巴巴的三明治。

　　“我倒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放下筷子“你们继续吃，我再去买一碗面。”

　　张子鑫瞪大眼睛：“你还没吃饱啊？”

　　“给周亦安带的。”齐铭已经站起身。

　　两个室友交换了一个眼神。

　　“哟，我们齐大善人这就开始关爱弱势群体了？”李成明调侃道。

　　齐铭没理会他们的笑声，径直走向窗口。

　　排队时，他的思绪又回到那个沉默的室友身上。那些藏在冷漠外表下的细微动作，接过三明治时轻微的颤抖，避开他人目光时睫毛的快速眨动，还有独自缩在角落里的样子都让齐铭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快。

　　“师傅，这碗少放辣，多加几片牛肉。”齐铭对窗口里的厨师说。

　　回到宿舍楼时，齐铭刻意放轻了脚步。他推开门，塑料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然后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周亦安背对着门口，正脱下那件宽大的灰色T恤。

　　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户，清晰地照亮了他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痕。有些是细长的，像是被枝条抽打过；有些则是圆形的，像是被什么烫伤的。

　　那些伤疤已经褪色，但在苍白的皮肤上依然触目惊心。

　　齐铭的呼吸停滞了。

　　手中的塑料袋差点滑落，他下意识地攥紧，发出刺耳的响声。

　　周亦安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像只受惊的动物，抓起衣服挡在胸前。他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闪烁着齐铭从未见过的情绪——惊恐、羞耻，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愤怒。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齐铭慌忙转身，耳根发烫“我只是……给你带了点吃的……”

　　齐铭身后传来急促的布料摩擦声，然后是周亦安一贯冷淡的回应：“不用。”

　　齐铭盯着门板，心跳如雷。

　　那些伤痕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它们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那些是谁弄的？到底是什么恶人会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手？

　　“面放你桌上了”齐铭小心翼翼地把塑料袋放在周亦安的书桌上“还热着。”

　　齐铭没有等回应就走向自己的床位，假装整理东西，给周亦安留出空间。

　　通过余光，他看到周亦安站在原地，盯着那碗面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碰它。

　　这时宿舍门被推开，张子鑫和李成明吵吵嚷嚷地走了进来。

　　“齐铭，下午打球去吗？生物系对体育系的友谊赛。”张子鑫一边问一边把背包甩到床上。

　　齐铭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周亦安身上移开：“行啊，几点开始？”

　　他们讨论着比赛安排，宿舍里充满了男生们惯常的喧闹。

　　周亦安始终沉默地坐在自己床上，膝盖上摊着一本书，刚发了条消息又继续看书。但齐铭注意到他的目光很久没有移动了。

　　正当齐铭犹豫要不要再试着和周亦安说话时，宿舍门被轻轻叩响。

　　“请进。”李成明喊道。

　　门开了，一个陌生男生站在门口。这个男生比齐铭稍矮，但肩膀宽阔，眉眼间透着一种沉稳的气质。

　　他的目光直接越过其他三人，落在角落里的周亦安身上。

　　“安安。”来人用方言轻唤一声，声音柔和得不可思议。

　　周亦安的反应让齐铭吃惊。那双漆黑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嘴角微微上扬。齐铭看着周亦安他几乎是跳下床的，几步走到门口，同样用方言回应。

　　两个人在门口低声交谈，用的是齐铭听不懂的方言。

　　陌生男生递给周亦安一个鼓鼓的袋子，还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齐铭看到周亦安的肩膀明显放松下来，像是放下了某种重担。

　　“你是齐铭？”陌生男生突然转向齐铭，用普通话问道，声音里的温度骤降。

　　齐铭一愣，虽然不知道对方是怎么认识自己的，但还是点点头：“是我，请问你是……”

　　“林墨，周亦安的朋友。”对方简短地回答，眼神锐利地审视着齐铭，然后转向周亦安，又用方言说了几句。

　　周亦安点点头，接过袋子回到自己床位。林墨最后看了齐铭一眼，那眼神让齐铭莫名感到一阵心虚，好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有事随时找我。”林墨对周亦安说完，离开了宿舍。

　　门关上后，周亦安打开袋子，取出几个密封盒，里面装着看起来像是自制的小菜和点心。他拿起一块糯米糕小口吃起来，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他是你老乡？”齐铭忍不住问道。

　　周亦安的手停顿了一下，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你们认识很久了？”

　　“从小。”周亦安的回答简短得不能再简短。

　　齐铭看着周亦安小心地吃着那些点心，与中午狼吞虎咽吃三明治的样子截然不同。那些点心看起来精致可口，明显是花了心思准备的。

　　“那个……”齐铭指了指桌上已经凉了的牛肉面“这个你真的不吃吗？再不吃就要凉了。”

　　周亦安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碗面，犹豫了一下，最终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

　　齐铭感到一阵挫败。

　　他注意到周亦安吃东西时总是小口小口的，咀嚼很久才咽下去，像是长期养成的习惯。而那些林墨带来的食物，他吃得格外仔细，连一点碎屑都不放过。

　　“那是什么？看起来很好吃。”张子鑫突然插话，好奇地看着周亦安手里的点心。

　　周亦安的身体明显僵硬了，把盒子往自己这边收了收，没有回答。

　　“哎呀，别那么小气嘛”李成明笑着说“分我们尝尝？”

　　齐铭看到周亦安的手指攥紧了盒子边缘，指节发白。他的眼神又变得警惕起来，像是随时准备战斗或者逃跑。

　　“行了”齐铭突然说“人家朋友专门带给他的。想吃自己去食堂买。”

　　张子鑫和李成明耸耸肩，转身继续讨论比赛。

　　齐铭再看周亦安时，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眼神复杂难辨。

　　“谢谢。”周亦安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齐铭笑了笑，正想说什么，周亦安已经转身背对着他，继续吃那些点心去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背影上，那些伤痕被衣服遮住了，但齐铭知道它们在那里。

　　下午的比赛，齐铭打得心不在焉。

　　那些伤痕，那些小心翼翼的动作，还有林墨审视的目光。所有这些都构成一个谜团，而齐铭发现自己迫切想要解开它。

　　比赛结束后，齐铭独自回到宿舍。

　　推开门时，他看到周亦安坐在书桌前看书，桌上放着已经空了的点心盒子，但让齐铭惊讶的是他发现周亦安桌上放在一碗已经吃了一半的牛肉面。

　　周亦安听到声音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有那么一瞬间，齐铭觉得周亦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又低头继续看书了。

　　这个微小的动作却让齐铭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想起林墨看周亦安的眼神像是守护者在看自己保护的珍宝。他突然很羡慕那种默契，那种无需言语的理解。

　　也许有一天，他也能成为周亦安愿意信任的人之一。

　　这个念头在齐铭心里生根发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对他而言已经变得如此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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