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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雪
雪落无声。
叶溪站在厨房的水槽前,冷水从龙头里喷涌而出,冲在她冻得发红的手指上。刺痛感让她短暂地忘记了耳后伤口的疼痛。窗外传来醉汉的咒骂声,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眨了眨眼,睫毛上的水珠坠落,又将过肩的黑发往侧面拨了拨,遮住那块尚未消退的淤青。
十七岁的少女有一双被冬天浸泡过的眼睛,像是一潭永远不会泛起波澜的湖水。校服外套的袖子被她刻意拉长,盖住了手腕上同样新鲜的伤痕。在学校里,同学们都说她像一幅水墨画——安静、单薄,仿佛随时会被雨水晕开消失。
“死丫头!躲哪去了?”父亲的吼声从客厅传来,伴随着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刺耳声响。
叶溪关上水龙头,用围裙擦了擦手。她深吸一口气,将表情调整成父亲最熟悉的低声下气模样,才走出厨房。
“爸,我在这。”她站在客厅门口,目光低垂,盯着地板上一道裂缝。
叶明德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手里还攥着半瓶廉价酒。他眯起充血的眼睛打量女儿,目光在叶溪校服上停留了几秒。
“又穿这身破衣服,装给谁看呢!”
他打了个酒嗝,“你奶奶呢?”
“奶奶去菜市场了。”叶溪回答,同时轻轻地向后退了半步。这个距离刚好够她在父亲突然发难时躲开第一下攻击。
叶明德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摇摇晃晃地走向沙发,像一袋沉重的面粉般倒了下去。酒瓶从他手中滑落,在地板上滚了几圈,最终停在叶溪脚边。
她弯腰捡起酒瓶,动作熟练得像是在完成某种日常仪式。厨房里的碗碟已经洗完了,但叶溪还是在那里多待了一会儿。窗外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色,像是被水稀释过的牛奶。
这是十二月的第一天,天气预报说今晚会下雪。
“你又在发什么呆?”父亲的声音突然在身后炸响,吓得叶溪肩膀一颤。
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走回客厅,开始收拾茶几上散落的空酒瓶和烟蒂。沉默是她最常用的盾牌,而顺从则是她唯一的武器。
“跟你妈一个德行,”叶明德嘟囔着,酒精让他的吐字含糊不清,“整天魂不守舍的...”
叶溪的手指微微发抖。母亲这个词,在家里一直是个禁忌。
六年前那个雨夜,她抛下十一岁的叶溪和年迈的婆婆,只留下一张写着“我受不了了”的字条。
收拾完客厅,叶溪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说是房间,其实只是阳台改造的一个狭小空间,刚好放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简易衣柜。她关上门,但没有落锁——父亲讨厌被锁在门外的感觉,那会让他更加暴躁。
叶溪跪在床边,从床底拖出一个饼干盒。里面装着她的全部积蓄:零零碎碎的近千元,都是她帮同学写作业或者替邻居跑腿攒下的。她数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就能让钱变多似的。
“还差得远呢...”她叹了口气,将盒子推回床底。奶奶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昨晚她看到老人偷偷将带血的纸巾藏进袖口。叶溪知道必须带奶奶去看医生,但看病的费用对这个家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窗外开始飘雪,细碎的雪花打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叶溪从书包里掏出课本,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在数学题上。学校是她唯一的避风港,成绩则是她可能逃离这个家的唯一通行证。
雪下的更密了。
“叶溪!”奶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来帮我拿一下东西。”
叶溪立刻放下笔,快步走向门口。奶奶站在玄关处,手里提着两个沉甸甸的塑料袋,肩膀上落着未化的雪花。她比叶溪矮半个头,背已经佝偻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怎么买这么多东西?”叶溪接过袋子,惊讶于它们的重量。
“超市打折,”奶奶笑着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排骨半价,我买了些给你补补身子。”
叶溪鼻子一酸。她知道奶奶一定是走了好几家超市才找到这么便宜的价格,而她自己可能连午饭都没舍得吃。
“你爸呢?”奶奶环顾四周,看到沙发上鼾声如雷的儿子时,表情明显放松下来。醉酒沉睡的叶明德总比清醒发怒的他安全得多。
叶溪帮奶奶把食材分类放进冰箱。这台老式冰箱发出嗡嗡的噪音,像是随时可能停止工作。她们配合默契,几乎不需要语言交流。
“你耳朵怎么了?”奶奶突然问道,粗糙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叶溪耳后的淤青。
温暖,这是第一感受。
叶溪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不小心撞到门了。”
奶奶的眼神暗了暗,但没有追问。她们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个谎言,就像维持着这个家表面上的平静。
晚饭时叶明德醒了,带着宿醉的暴躁。他挑剔排骨太老,抱怨米饭太硬,最后干脆摔了筷子走人。叶溪和奶奶沉默地吃完剩下的饭菜,收拾餐桌时,叶溪偷偷将几块肉藏进了奶奶的碗底。
深夜的台灯下,日记本空白如窗外雪。叶溪听见窗外雪落的声音,那么轻,那么重。她忽然想起五年前母亲消失的雨夜,雨滴也是这么敲打窗棂的。当时她以为那只是普通的雨,现在才明白,那是无声无息的别离。
被窝冷得像口冰棺。少女蜷缩成子宫里的姿势,听见雪粒不断撞击玻璃。恍惚间,她变成了一片雪,从很高的地方坠落,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原来最痛的哭泣,是雪花融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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