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冬知道

　　时值七月，盛夏的烈焰毫无保留地炙烤着大地。

　　一中校园里，那条贯穿校园的主干道此刻静得发烫，只有道路两旁根深叶茂的槐树，用层层叠叠、浓得化不开的深绿，勉强撑起一片连缀的阴凉。

　　空气粘稠得像是凝固的琥珀，偶尔一丝风起，卷过皮肤，非但没能带来丝毫凉意，反而像裹着热砂的粗糙毛巾，闷闷地擦过，只留下更深的燥意和一层细密的薄汗。路面上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氤氲热气，整个世界仿佛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蒸笼里，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费力。

　　卫予桐生无可恋地捏着那张仿佛带着滚烫温度的单词默写单，步伐沉重得像灌了铅，一步一步挪向位于教学楼三层的英语组办公室。

　　走廊里也逃不过盛夏的魔爪，空气闷得像是凝固的胶体。穿廊而过的风搅动起的热浪拂过皮肤，非但没能带来丝毫清凉，反而像一层湿热的薄纱裹了上来，黏腻得让人心烦。她甚至能感觉到额角细密的汗珠正悄悄汇聚，顺着鬓角滑落。

　　“啧，又去英语办公室处理涉外事务啊？”

　　一个带着点戏谑、尾音微微上扬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身后响起。

　　紧接着，卫予桐只觉得头皮被一股极其轻微、却又无法忽视的力道扯了一下——是她的马尾辫尖被人轻轻揪住了。

　　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转身，撞进一双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睛里。

　　林昭霁。

　　他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就那么懒洋洋地斜倚在走廊的墙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阳光，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

　　他微微歪着头，额前比校规略长一点的碎发被穿堂而过的热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顽皮地垂落在饱满的额角，衬得那张脸型俊朗分明，在强烈的光线下，勾勒出利落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

　　此刻，那双深邃的黑眸正含着毫不掩饰的促狭笑意，专注地看着她瞬间涨红的脸。他的嘴角噙着那抹卫予桐再熟悉不过的、带着点吊儿郎当的弧度，笑意绽开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了他唇边那颗若隐若现的小虎牙，尖尖的，带着点孩子气的狡黠和阳光般的感染力。

　　“林昭霁！”卫予桐低呼一声，心脏像是被温热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骤然加速狂跳，血液轰地涌上脸颊和耳根。

　　卫予桐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抬手，把因为天热而随意别在头顶、此刻却显得有些凌乱的刘海飞快地扯了下来。细白的手指慌乱地捋着额前的碎发，试图将它们规整地覆盖住自己过于滚烫的额头，仿佛这样就能遮住那份猝不及防的羞窘。

　　他的动作太自然了，自然得让她心慌意乱。这种带着亲昵感的“袭击”，于他而言或许只是朋友间随意的玩笑，但落在她这个怀揣着隐秘心事的人眼里，每一个细微的触碰都像是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又一圈难以平复的涟漪。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腔里那只快要撞出来的小鹿，强作镇定地抬起眼，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那你呢？鬼鬼祟祟在这儿干嘛？” 目光却有些飘忽，不太敢长久地直视他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

　　林昭霁轻笑一声，似乎很满意她这副强装镇定实则手足无措的模样。他慢悠悠地直起身，从校裤口袋里掏出一张同样被揉得有点皱巴巴的纸片，两根修长的手指夹着，在卫予桐眼前晃了晃。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和那张薄薄的纸上，晃得卫予桐有点眼晕。

　　“不巧啊同志，”他耸耸肩，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也光荣的参与涉外工作了。” 那张被他晃悠着的，赫然也是一张英语单词默写单。

　　他朝办公室紧闭的门抬了抬下巴，动作坦荡又自然：“喏，走吧，难兄难妹，一起进去接受考验。”

　　说完，他率先迈开长腿，朝办公室门口走去，背影挺拔而随意，仿佛刚才那个轻轻揪她辫子的小动作，不过是拂去肩头一片落叶般寻常。

　　卫予桐捏紧了手里汗湿的默写单，看着他毫无负担的背影，心底那股酸酸涩涩的悸动再次翻涌上来。

　　他的世界总是这样阳光普照，坦荡直接，一举一动都带着理所当然的光明磊落。

　　可就是这份不经意的坦荡，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总是轻易地牵动着她这颗在角落里小心翼翼跳动的心弦，让她在每一次看似平常的接触里，尝尽了暗恋独有的青涩与兵荒马乱。

　　她抿了抿唇，压下心底翻腾的情绪，加快脚步，跟上了那个让她心跳失序的身影。

　　办公室里的冷气开得很足，瞬间激得卫予桐裸露的胳膊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也让她狂跳的心稍微平复了一丝。

　　张霞从作业堆里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看见是他们俩，毫不意外地指了指角落一张堆着些许杂物的空桌子：“又是你们俩？行吧，老规矩，自己找地方，默完了给我。”

　　卫予桐和林昭霁并排站在桌边，胳膊偶尔会不经意地轻碰一下。

　　起初，只是手臂外侧极其轻微的、一触即离的触碰。像夏日午后偶然掠过皮肤的、带着静电的微风。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卫予桐捏着铅笔的手指猛地一顿，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突兀的墨点。

　　他的小臂外侧，隔着两层薄薄的夏季校服布料，就那么轻轻地、实实在在地贴靠在她同样裸露的肌肤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细小电流的酥麻感，瞬间从那小小的接触点炸开，沿着她的手臂神经，一路噼里啪啦地窜上脖颈，直冲头顶。

　　卫予桐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掉身边存在感过强的人，摊开自己的默写单。

　　平时为了赶时间，她的英文单词写得龙飞凤舞，此刻却一笔一划，写得异常工整清晰，仿佛要将每个字母都刻进纸里。她能感觉到林昭霁的速度很快，自己不敢落后，也加快了速度。寂静的办公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空调低沉的运转声。

　　几乎是同时，两人都放下了笔。

　　“老师，默好了。”林昭霁率先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朗。

　　张霞走过来，拿起两张默写单随意扫了几眼，又看看眼前这对“常客”，忍不住笑了：“我说你俩怎么回事？回回默写名单上几乎都有你俩大名，一个第二，一个第三，这英语是跟你们有仇啊？说出去都不好意思！”

　　她摆摆手，语气无奈又带着点熟稔的调侃，“行了行了，自己拿着吧，下次再这样，我可真要请你们‘喝茶’了，出去吧。”

　　“得令！”林昭霁笑嘻嘻地应了一声，动作麻利地抓起自己和卫予桐的默写单。

　　刚走出办公室门，他就把卫予桐那张塞回她手里，然后捏着自己那张不及格的纸，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故意在卫予桐面前晃了晃。

　　“喏，第三名，”他微微侧头看她，阳光落在他带笑的眼角眉梢，带着点促狭，“看看，怎么回事啊？跟第二名差距有点大哦。”

　　不等卫予桐反应过来反驳，他手腕一翻，竟把自己那张写着“林昭霁”的默写单，轻轻拍在了她怀里。

　　“给，珍藏版墨宝，不用谢。”

　　说完，他长腿一迈，带着那副欠揍又迷人的笑容，转身就溜。

　　“谁要你的破纸！”

　　卫予桐又羞又恼，脸上好不容易褪下的红晕又腾地升起，抱着书作势就要追上去打他。走廊里回荡着他爽朗的笑声和卫予桐气急败坏的低喊。

　　追了几步，看着他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背影，卫予桐的脚步就慢了下来。

　　她低头，目光落在怀里最上面那张字迹张扬的默写单上，“林昭霁”三个字写得飞扬跋扈。她咬了咬下唇，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带着他名字和体温的“墨宝”，轻轻抽出来，迅速又珍重地贴在了自己的单子上。

　　仿佛藏起了一个滚烫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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