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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
上海,1925年初秋。
圣玛利亚女校的钟声敲响四下时,董望舒正独自坐在音乐教室的钢琴前。窗外法国梧桐的叶子开始泛黄,几片早落的枯叶被秋风卷着,轻轻拍打在彩绘玻璃上。
她纤细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跃动,肖邦的《夜曲》如流水般倾泻而出,填满了这间哥特式建筑的每一个角落。
“小姐,该回去了。”老管家在门外轻声提醒,“老爷说今晚商会有重要客人。”
望舒的手指停在琴键上,轻轻叹了口气。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对她的管束越发严格,连在学校的课余时间都要派人盯着。 她合上琴盖,整理了一下蓝布旗袍的领口:“知道了,李叔。我收拾一下乐谱就走。”
她刚抱起那叠德文原版乐谱,音乐教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逆光站在门口,军装笔挺,帽檐下的眼睛锐利如鹰。
“打扰了,方才的钢琴曲……”男人的声音低沉,“是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作品9第2号?”
望舒惊讶地抬头,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男人约莫二十五六岁,面容棱角分明,眉宇间透着军人特有的坚毅。他的制服不是国内常见的军人款式,而是改良过的德式军装,领章上的将星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您……懂音乐?”望舒不自觉地后退半步,手指攥紧了乐谱。
男人摘下军帽,微微欠身:“周怀瑾,曾在柏林军事学院学习过几年。那里的音乐厅经常演奏肖邦。”他顿了顿,“您是?”
“董望舒。”她简短地回答,目光落在他腰间佩戴的手枪上,心跳不自觉地加快。这所教会学校向来不许军人进入,更何况是带着武器的军官。
仿佛察觉到她的不安,周怀瑾主动退到门外:“抱歉唐突了。我是应校长邀请来学校参加会议。听到琴声就……”
“周先生!”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校长匆匆走来,“原来您在这里。会客厅已经准备好了茶点。”
周怀瑾向望舒点头致意,转身随校长离开。望舒看着他的背影,注意到他走路的姿势——笔挺却不僵硬,显然是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
“小姐,那位是周大帅的长子,”老管家低声提醒,“刚从德国回来不久。老爷说过,要离周家的人远些。”
望舒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乐谱封面。周家——上海滩的军政家族,控制着长江下游的兵工厂和税收。父亲作为商会会长,最近正因为新增的货物税与周家剑拔弩张。
“我知道,李叔。”她轻声说,却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身影。
当晚,法租界的董公馆灯火通明。望舒换上父亲特意从巴黎定制的淡紫色洋装,站在二楼栏杆旁,看着大厅里觥筹交错的人群。父亲董世钧正在与几位银行家交谈,脸上是她熟悉的、精于算计的笑容。
“望舒,下来见见客人。”父亲招手示意。
她缓步下楼,忽然在大厅入口处停住了脚步。周怀瑾一身黑色西装站在那里,与白天的军人气质截然不同,却同样引人注目。他手中拿着一杯香槟,正与一位法国领事交谈,流利的法语让那位领事频频点头。
“那是周大帅的儿子,”父亲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没想到法国人也请了他。”
望舒注意到父亲握着酒杯的手颇有些不自然。她知道,上个月父亲组织商会抵制周家新增的棉纱税,双方几乎兵戎相见。
“望舒,别靠近他。”父亲压低声音,“周家的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军阀。”
舞会开始后,望舒被几位银行家的公子轮流邀请跳舞。她机械地随着音乐旋转,心思却飘向角落里的周怀瑾。他似乎对社交毫无兴趣,只是安静地品酒,偶尔与几位外国领事交谈。
“董小姐,能请您跳支舞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望舒转身,周怀瑾就站在那里,右手绅士地伸向她。她能感觉到父亲锐利的目光刺在背上,但某种叛逆心理驱使她将手放入了周怀瑾的掌心。
“没想到周公子也喜欢跳舞。”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在柏林学的,”他轻轻揽住她的腰,带着她滑入舞池,“不过我更欣赏董小姐的钢琴。”
华尔兹的旋律中,他们默契地旋转。望舒发现周怀瑾的舞步精准得像军事操练,却又不失优雅。
“听说周公子在德国学了五年军事?”望舒试探地问。
“七年。”他的目光越过她,看向远处的父亲,“董会长似乎不太高兴看到我们共舞。”
望舒感到一阵尴尬:“家父与令尊有些……商业上的分歧。”
“不是商业,是税收。”周怀瑾直截了当,“我父亲想在租界外设关卡收税,董会长认为这会影响商路。”
音乐突然变得激烈,周怀瑾带着她完成了一个漂亮的旋转。望舒惊讶于他的坦率,更惊讶于他谈起这件事时的平静态度,仿佛在讨论天气而非一场可能引发流血冲突的权力斗争。
“您……支持令尊的做法吗?”她鼓起勇气问。
周怀瑾的嘴角浮现一丝苦笑:“我刚回国三个月,董小姐。在德国,我学到的是现代军事战略,不是如何向商人征税。”
舞曲结束,他绅士地松开手:“谢谢您的舞蹈。”
望舒看着他鞠躬离开,心中泛起一丝莫名的失落。回到父亲身边时,果然迎来了一顿责备。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父亲将她拉到阳台上,声音压得极低,“周家靠着枪杆子敛财,去年光鸦片税就逼死了三家商行!”
“但他看起来不像……”望舒下意识反驳。
“不像什么?不像坏人?”父亲冷笑,“他父亲当年也是留洋回来的‘进步军官’,现在呢?上海滩谁不知道周大帅的手段?”
望舒不再争辩,但那个在钢琴声中出现的挺拔身影,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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