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

　　虞山上，一支轻骑小队，一路疾驰向北，马蹄踏过初春解冻、泥泞不堪的官道，溅起点点浑浊的泥浆。虞山，这座扼守南北要冲的山峦，如同大地隆起的一道沉默脊梁，横亘在前方。山路崎岖，林木渐深。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湿润清冷，泥土和新生草木的气息混合着，勉强冲淡了众人身上尚未散尽的硝烟与血腥味。行至山腰，山路愈发陡峭狭窄。
　　“哥，你看！”一个清亮中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好奇与警惕的声音响起，说话少年面容清秀，眼神灵动，此刻正指着虞山主峰的方向，“山顶上！好像有个人？”不过只要你来过北方沙场，就会知道这个表面人畜无害的少年，正是中原天战世家小公子——天战云，传闻中的机关术天才，而能被他喊哥的，那就只能是那个铁血杀伐，刚以雷霆之军拿下郾、邺、宛三州的的玄甲战神天战遥了。
　　身侧的玄甲男子抬眼，锐利的目光瞬间穿透稀疏的林木和薄薄的雾气，投向虞山之巅。
　　山顶平台，视野开阔。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骏马静静伫立。马旁，立着一道纤细却挺拔的身影。距离尚远，看不清具体容貌，只觉那人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衫，衣袂在猎猎山风中翻飞，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那人影微微侧身，似乎在眺望北方广袤而疮痍的大地，那姿态，沉静得与这喧嚣乱世格格不入。就在此时，一声清越悠长的雁鸣划破长空。一只孤雁，似乎被山顶那抹孤绝的白影吸引，盘旋数圈后，竟缓缓收敛羽翼，稳稳地、近乎温顺地，落在那人的左肩之上。雪白的翎羽与月白的衣衫几乎融为一体。
　　这奇异而静谧的一幕，让山腰上闻声抬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连最暴躁的战马也似乎感受到了某种超然的气息，一下子变得温顺下来。
　　山巅之人似乎察觉了山下投注的目光。她
　　——天战遥此刻已能确定那是个女子，缓缓地、极其自然地回过头来，目光投向山腰处这一小队玄甲轻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薄雾与山风，两道目光在虚空之中相遇。天战遥只觉那双眼睛，如同江南最深最静的湖水，清澈见底，却又深邃得仿佛蕴藏着整个烟雨蒙蒙的天地。平静之下，是洞察一切的明澈，以及一种深埋的、坚韧如竹的力量。没有惊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仿佛早已看透这山下的铁甲与征尘意味着什么。
　　那目光在他身上，尤其在他玄甲冷冽的轮廓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随即，她抬手，极其轻柔地拂过肩头大雁的翎羽。取下雁脚下的密函，抖了抖肩，那孤雁发出一声短促的清鸣，振翅而起，在她头顶盘旋一圈，然后义无反顾地朝着南边飞去。就在大雁飞起的刹那，一片洁白的羽毛被山风卷着，打着旋儿，悠悠荡荡，竟飘落至山腰，轻轻拂过天战遥紧握缰绳的手背，带来一丝冰凉的、转瞬即逝的触感。
　　山顶的白衣女子打开密函，只有短短五字“家主危，速归！”不再有丝毫留恋。她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闺阁女子的娇柔。白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随即化作一道白色的闪电，沿着山脊另一侧向南的小径，疾驰而下。月白的衣衫在苍翠的山林间几个明灰闪烁，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空寂的山巅和盘旋的雁影。
　　“好快的马！好利落的身手！都快比得上哥你了！”天战云忍不住惊叹出声，随即疑惑地看向天战遥，“哥，那个人看着不像普通人?.像是..要去南边？”
　　天战遥没有回答。想起刚刚军帐中文伯的话：“主公，邺城虽下，然所得甚寡。三州新附，人心浮动，根基未稳。当务之急，需速寻粮秣，以安军心民心。斥候急报，江南南宫世家家主南宫信，于漕运途中遭遇‘意外’，生死不明，如今南宫家内乱，一半人力拥南宫礼掌权，另一半南宫信的亲信，则要求等南宫信嫡女南宫熙回来主持大局，双方争持不下，江南震动，粮价一日三涨，人心惶惶。此乃天赐良机！取其江南粮仓，足可支撑我军三年征战，霸业可期啊！”他缓缓抬起手，看着那片轻轻落在手背又旋即被风吹走的洁白雁羽。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抹冰凉柔软的触感。他抬起头，望向女子消失的南方天际线，目光深沉如渊。江南。这个地名，在这片北地的肃杀中，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水汽氤氲的遥远气息。富庶、温软，也意味着无数双凯觎的眼睛和盘根错节的势力。
　　寒风卷过，吹动天战遥玄色的大氅。他端坐马上，身形挺拔如孤峰，周身散发出的并非开疆拓土的意气风发，而是一种背负千钧重担、在万丈深渊边缘谨慎前行的孤绝与沉重。手触碰到马鞍旁的皮囊里，那里装了一卷薄薄的羊皮纸，是来自北境最精锐探子的密报。“赫连雪的苍狼骑，十日之内，七次袭扰云中边境哨卡。”规模不大，却如跗骨之蛆。她在试探，在等待。
　　“传令，”他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加快速度，日落前，抵达新阳关。”他猛地一抖缰绳，乌睢如离弦之箭向北冲去，那边有更酷烈的风沙与更凶悍的敌人。
　　山风呜咽，卷过虞山苍茫的脊线，仿佛在低吟着乱世无常的序曲。南与北，在这一刻，因山顶那惊鸿一瞥的素白身影，命运之弦已被无形拨动，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平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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