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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惶恐~
时维九月,大梁宫城的檐角还凝着秋露,颗颗饱满如碎玉,晨起的风卷着凛冽霜气掠过琉璃瓦,将殿角悬挂的铁马撞得叮铃作响。
那脆响本该清越,此刻却裹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肃杀——南楚的降书昨夜刚递到东宫,帛书边缘浸着的血痕已干涸成暗褐色,像极了深秋枝头枯败的叶,蜷曲着,藏着未凉的戾气。
萧逸舟坐在显德殿的紫檀案后,指尖捏着那卷沉甸甸的降书,目光落在“质子穆倚秋”五个字上。
墨迹是新的,带着南楚宫廷特有的松烟味,混着殿内龙涎香的暖润,形成一种奇异的对峙感,仿佛连空气都被这两种气息拉扯得紧绷。
他指尖碾过“穆”字的笔画,指腹下的帛布粗糙得硌手,像极了南楚士兵甲胄上磨损的纹路——昨日那场决战,大梁铁骑踏破南楚城门时,他亲自在城楼上看过,那些曾护着南楚河山的甲胄,最终都成了染血的破布,被马蹄碾进泥泞里。
“殿下,”内侍的尖嗓裹着风钻进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惊扰了这位刚立战功却面色沉凝的东宫太子,“南楚质子穆公子,已至宫门外候旨——”
萧逸舟抬眼,透过窗棂的冰裂纹望出去。宫道尽头的身影逆着晨光,玄色囚服裁得合体,却依旧衬得人肩背单薄,像株被霜打过的竹,虽弯了腰,却未折了骨。
墨发用南楚特有的缠银环束着,三枚细巧的银环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碎发垂在颈后,随着迈步的动作轻轻晃动,添了几分不经意的柔和。
最惹眼的是他右耳那枚缠丝玛瑙残月坠,玉色温润,浸着几丝天然的红纹,流苏是深墨色的绒线,长及下颌,只是随着他稳而缓的步伐,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倒不像败国质子,更像赴一场寻常宴饮的贵公子,从容得有些刺眼。
“带他进来。”萧逸舟放下降书,指尖在案上的兵符上敲了敲。
那兵符是昨日刚从南楚镇国将军的尸身上卸下来的,铜面还留着血锈的凉,敲在坚硬的紫檀木案上,声响沉闷,像敲在人心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穆倚秋踏过殿门门槛时,动作轻得几乎没声,仿佛怕惊扰了殿内凝滞的空气。
殿内的龙涎香正烧得旺,烟絮袅袅升起,裹着他的衣摆往上缠,像要把这南楚送来的“活礼”融成一团软云,抹去他身上所有的棱角。
他屈膝行礼,膝盖弯的角度分毫不差,腰脊挺得笔直,垂着的眼睫密得像蝶翼,遮了眸色,动作标准得像在南楚宫学里演练过千百次,挑不出半分错处。
“南楚质子穆倚秋,参见殿下。”他的声音是南楚特有的软调,带着郢城水土养出的温润,却没有半分败者的谄媚,尾音落得干净利落,像玉珠落在冰面上,脆生生的,透着几分倔强。
萧逸舟没叫他起身,只端起案上的茶盏,掀开盖子撇了撇浮沫。
茶汤的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掩去了眸底的锐利,只留下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南楚连江陵都丢了,穆公子倒还有心思戴这样的玩意儿。”他的目光扫过穆倚秋的耳坠,语气听不出喜怒,像是在随口点评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穆倚秋依旧垂着眸,指尖极轻地碰了碰耳坠的流苏,动作自然得像拂去衣上的尘,那流苏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像条温顺的小蛇,缠了缠他的指尖:“回殿下,这是家母遗物。南楚虽败,臣的念想,总还在。”话是软的,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坚持,像春寒里刚冒芽的草,看着弱不禁风,根却扎得极深,拔不掉。
“念想?”萧逸舟忽然起身,靴底踩过殿砖的声响沉闷有力,压过了香絮的软。
他一步步走到穆倚秋面前,锦袍的衣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微风,吹得穆倚秋颈后的碎发轻轻颤动。
两人距离近得能闻见穆倚秋衣料里裹着的桂香——那是南楚故都郢城的味,每年秋汛时,满城桂树开得热烈,香气能香透整条护城河,连水里的鱼都带着桂甜。
萧逸舟的指尖几乎要碰到穆倚秋的耳廓,却在半空中停住,转而拂过他肩头并不存在的灰,指尖的凉意透过囚服渗进去,让穆倚秋的肩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南楚的念想,不该是‘提剑复国’吗?穆公子把这话藏在心里,是怕我耳朵笨,听不见?”
穆倚秋的肩没动,耳尖却极快地漫开一点红,像郢城桂树上沾的朝露,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微微抬头,眸子里没有半分惧色,反而漾开一点淡笑,那笑意浅得像雾,遮不住眼底的清明:“殿下说笑了。臣是质子,命都系在殿下的腰带上,哪敢有别的心思。”他的目光落在萧逸舟腰间的兵符上,眼神坦荡,仿佛真的只是个任人摆布的棋子,没有半分藏私。
“系在我腰带上?”萧逸舟忽然俯身,指尖掐住穆倚秋的下颌,力道不算重,却足够让他无法低头,只能被迫与自己对视。
两人的呼吸缠在一处,龙涎香的暖混着桂香的清,形成一种奇异的张力,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彼此交织的气息。“那你看案上的东西——”他抬眼望向案头铺开的南楚地形图,宣纸被镇纸压着,江陵城的位置用朱笔圈了个圈,像一道刺目的血痕,“是你的故国,也是我大梁明日要收的疆土。穆公子看着它,心里就没半点波澜?”
穆倚秋的下颌被捏着,说话有些不便,却依旧笑得从容,耳坠的流苏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着,扫过萧逸舟的手腕,像一根软刺,挠得人心里发痒:“殿下要的是‘听话的囚鸟’,不是‘没魂的木偶’,对吗?”他的目光直直撞进萧逸舟的眸子里,没有躲闪,清澈得像郢城的护城河,“若臣连这点念想都没了,与木头何异?殿下留着一具木头,又有何用?”
这话像绵里藏的针,精准地戳中了萧逸舟的心思。
他要的从来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质子,那样的棋子太无趣,也太无用。
他要的是一个“活着的南楚”,是能拴住南楚残部、又能攥在手里的棋,一个有念想、有棱角、甚至有野心的质子,才值得他花费心思去掌控。
萧逸舟忽然松开手,指尖的触感还残留着穆倚秋下颌的细腻温软,那触感像极了南楚进贡的暖玉,让人有些移不开手:“穆公子倒是通透。”
穆倚秋顺势站直身子,揉了揉下颌,动作随意得不像在规矩森严的东宫大殿,倒像在自己的书房里那般自在:“殿下是聪明人,臣自然不敢藏拙。”他的目光扫过殿内的陈设,从墙上挂着的《千里江山图》到案上的青铜镇纸,再到角落里的青铜鼎,每一样都看得分明,最后落回萧逸舟身上,带着几分探究:“只是臣有一问,殿下留着臣,究竟是为了南楚残部,还是……觉得臣这枚‘棋子’,还算有趣?”
萧逸舟被他问得一怔,随即笑出声来。这笑声爽朗,倒少了几分东宫太子的威仪,多了几分少年人的率性,像冬日里难得的暖阳,驱散了些许殿内的肃杀:“穆公子倒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他转身走回案后,重新坐下,指尖又开始敲击案面,像是在盘算着什么,“不过,你说得也不算错。这宫里的日子太闷,有你这么个‘通透’的质子,倒能解解闷。”
穆倚秋屈膝行礼,刚弯下腰,萧逸舟便及时叫住了他:“免了。东宫偏院空着,穆公子住进去。”他顿了顿,指尖的敲击停了下来,目光变得锐利,“记住——在我这里,规矩最大。你若安分,我保你衣食无忧,甚至能让你继续戴着你母亲的遗物;你若不安分,”他的目光陡然变冷,像出鞘的剑,直刺人心,“南楚旧部的人头,够我砍上一阵子了。”
穆倚秋直起身,眸子里的笑深了些,耳坠的流苏晃了晃,像是在附和他的心思:“殿下放心,臣最懂规矩。只是臣还有个不情之请——”他看着萧逸舟,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又带着几分笃定,“偏院能不能种几株桂树?臣念旧,闻着这味,睡得安稳些。”
萧逸舟挑眉,倒没想到他会提这样的要求。
南楚的桂树,于穆倚秋而言是故国的象征,是家母的念想,于自己而言,却是战利品的点缀。
让他在大梁的东宫种上南楚的桂树,倒像是在自己的囚笼里,给猎物留了一点念想的余地,这未免太过荒唐,却又该死的有趣。“可以。”萧逸舟答应得干脆,没有半分犹豫,“只是穆公子要记好——这桂树是大梁的土养着的,浇的是大梁的水,开的花,自然也是大梁的花,你……自然也是大梁的人。”
“臣自然是明白。”穆倚秋点头,他的话听着顺从,却总带着几分弦外之音,像话本里的双关语,耐人寻味。
他心里清楚,这桂树一旦种下,便是他与萧逸舟之间的第一道暗棋,是念想,也是试探,更是他在这东宫囚笼里,为自己留的一点喘息之地。
萧逸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汤的涩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压下了心底那点莫名的异样:“穆公子倒是会说话。只是嘴甜的人,往往心最狠。”他的目光锁住穆倚秋,像鹰隼锁住猎物,“我倒要看看,你能安分多久。”
“殿下有的是时间看。”穆倚秋的目光落在案上的降书上,那卷承载着南楚屈辱的帛书,此刻在他眼里却成了最好的护身符,“臣的日子,全凭殿下一句话。只是臣劝殿下一句,”他忽然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像两人之间的悄悄话,只有彼此能听见,“棋子虽小,也能掀翻棋盘。殿下用棋,还需谨慎些才好。”
萧逸舟的眸色沉了沉,眸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笑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穆公子这是在威胁我?”
“臣哪敢呢。”穆倚秋后退一步,重新站回原来的位置,姿态恭敬,却依旧掩不住那份骨子里的从容,“臣只是在提醒殿下。毕竟,臣的命和殿下的江山,现在可是绑在一起的。”他的话像一根无形的线,轻轻将两人缠在一处,解不开,也挣不脱,“殿下若想江山安稳,便得让臣好好活着;臣若想活着,便得让殿下的江山少些波澜。”
“绑在一起?”萧逸舟玩味地重复着这四个字,指尖在案上的兵符上轻轻摩挲,“穆公子倒会找靠山。只是你就不怕,我哪天不高兴了,连你一起弃了?”
“臣不怕。”穆倚秋的眼神坚定,像极了南楚将士守城时的模样,“殿下是做大事的人,不会因小失大。臣这枚棋子,虽小,却还有几分用处。”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狡黠,“况且,殿下若弃了臣,去哪里找这么懂规矩、又会解闷的质子?这宫里的人,不是怕你,就是敬你,不无趣吗?”
萧逸舟被他逗笑了,这还是他收到降书后第一次真心笑出来,连日来的紧绷情绪也舒缓了不少:“穆公子的脸皮,倒是比南楚的城墙还厚。”
“脸皮厚些,才能在殿下身边活下去。”穆倚秋笑得坦然,没有半分羞愧,“臣可不想刚住进偏院,就成了殿下砍杀南楚旧部的由头。”他的目光扫过萧逸舟的指尖,那指尖刚刚还捏着他的下颌,此刻却握着兵符,掌控着无数人的生死,“殿下说过,臣的一举一动,都关乎南楚旧部的性命。臣自然要好好活着,替他们多活几日啊。”
“你倒会顺水推舟。”萧逸舟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茶汤的涩味彻底压过了心底的异样,“既然你这么懂规矩,那我便再给你一个恩典——东宫的藏书阁,你可以随意出入。”
穆倚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迅速恢复了平静,只是耳坠的流苏晃得快了些,泄露了他心底的波澜。
东宫藏书阁藏着无数孤本秘籍,甚至有不少兵法谋略,萧逸舟肯让他随意出入,既是恩典,也是更深的试探。“谢殿下恩典。只是臣看书慢,怕是要辜负殿下的好意了。”
“无妨。”萧逸舟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你慢慢看,反正你在这东宫,有的是时间。”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只是别想着在书里找什么复国的法子,那些东西,于你而言,都是镜花水月。大梁的铁骑,不是几本兵书就能抵挡的。”
穆倚秋微微躬身,姿态恭敬:“臣明白。殿下放心,臣只看些闲书,解解闷罢了。”他的目光落在藏书阁的方向,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渴望,有警惕,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野心,快得让人抓不住。“毕竟,臣只是想活下去罢了……”
“活下去?”萧逸舟冷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嘲讽,又带着几分了然,“穆公子,这地方可不是什么安稳地。”他的目光扫过殿外,宫墙高耸,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浸着血。先帝登基时的手足相残,前几年的藩王叛乱,哪一次不是尸横遍野?你若想安稳,怕是找错地方了。”
“臣知道啊。”穆倚秋的声音依旧平静,像一潭深水,看不出底,“但臣相信,只要殿下愿意,臣就能安稳。”他的目光直直撞进萧逸舟的眸子里,带着几分笃定,几分依赖,还有几分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异样,“毕竟,臣的命,在殿下手里。殿下若想让臣活,臣便能活;殿下若想让臣死,臣便活不过明日。”
萧逸舟盯着他看了许久,久到殿外的铁马又一次响起,清脆的声响打破了殿内的沉寂,他才缓缓开口:“你倒是对我信心十足。”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几分疑惑,还有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容,“只是穆公子,你要记住——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若敢耍花样,我不介意让你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臣惶恐啊。”穆倚秋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却又透着几分坚韧,像风中摇曳的灯,看着弱,却熄不了,“臣只想好好活着,替家母守着那份念想,替南楚旧部多活几日。臣不敢耍花样,也耍不起。”
萧逸舟摆了摆手,示意内侍带他下去。他实在有些看不透这个南楚质子,看似温顺,却处处透着锋芒;看似臣服,却时时带着试探;明明是阶下囚,却活得比谁都从容自在,像一株长在石缝里的桂树,再恶劣的环境,也挡不住他要开花的决心。
穆倚秋转身离开时,步伐依旧平稳,没有半分留恋,也没有半分惧色。
耳坠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着,像在诉说着什么,又像在嘲讽着什么。
那枚缠丝玛瑙残月坠在晨光里泛着光,红纹似血,流苏如墨,像极了他此刻的处境,一半是血,一半是暗,一半是念想,一半是博弈。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萧逸舟才重新坐回案后,指尖在案上的南楚地形图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与殿外的铁马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无声的战歌。
殿外的风越来越大,铁马的声响也越来越急,像在催促着什么,又像在警示着什么。
南楚的月,终究要落在大梁的霜里。
无论是故国的桂香,还是母亲的遗物,都成了这囚笼里的点缀,成了彼此博弈的筹码。
而这两个心有沟壑的人,也终究要在这东宫的囚笼里,展开一场无声的博弈,一场以性命为赌注,以心意为筹码的纠缠。
“念想这东西,最是磨人,也最是伤人。”萧逸舟喃喃自语,指尖捏紧了案上的兵符,铜面的血锈硌得他指尖生疼,“穆倚秋,但愿你的念想,不会成为你的催命符。”他心里清楚,这场博弈一旦开始,便没有回头路,要么他掌控住这枚锋利的棋子,要么,就被这枚棋子反噬,万劫不复。
而此时的东宫偏院,穆倚秋正站在窗前,看着庭院里刚栽下的三株桂树苗。
树苗还很矮小,枝叶稀疏,却带着顽强的生机,在秋风里轻轻摇曳。
他抬手碰了碰耳坠的流苏,眸子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那光像出鞘的剑,带着决绝与野心,与方才在大殿上的温顺判若两人。
“萧逸舟,”他轻声呢喃,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自己能听见,“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你以为我是你的棋子,殊不知,你也可能是我的猎物。”他的指尖摩挲着耳坠上的红纹,那红纹像极了母亲临终时咳出的血,也像极了南楚将士洒在疆场上的血,“这东宫的囚笼,困不住我;大梁的江山,也未必能护得住你。”
风卷着淡淡的桂香吹进屋里,拂动了他的衣摆,也拂动了那枚残月耳坠。
流苏轻轻晃着,像在应和着他的话,又像在提醒着他,前路漫漫,杀机四伏。
而这东宫的囚笼,终究是困不住两颗向往自由、又彼此试探的心,这场以爱为名的博弈,以命为注的纠缠,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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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就这样心怀鬼胎,两个人共八百万个心眼(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