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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起名
僻静山中,风卷着寒意呼啸而过,银杏树的枝桠在风雪里摇晃,叶早已落尽,只剩光秃秃的枝桠托着簌簌飘落的雪花。冬意,是彻骨的凉。
雪越下越密,该回屋了。可他仍坐在银杏旁的摇椅上,指尖轻轻抚过树干上那道旧痕。雪落在肩头、发间,融成冰凉的水,他闭着眼,任寒意钻进骨缝——当年,他是怎样跪了那么久,挨过那场彻骨的寒?
终于起身时,衣上已积了层薄雪。抖落一身寒气走进屋,抬眼便望见书案:清晨研的墨,竟还润着。换过暖衣走近,提笔蘸墨,宣纸铺开时,笔尖微微一顿。
妻逝十载,吾儿胜松凌已能安朝臣、固朝纲。卿若有知,当可释怀。
或许因卿素来不喜缠绵,或许因往昔总觉来日方长,未及言说——今吾欲言:甚念卿。
最后一个字轻笔落下时,往昔的一幕幕闪在眼中,泪一滴滴落在宣纸上,刚写好的字,缓缓晕开。
那场瘟疫最终还是躲不过。
————
云灵国的冬天来得早,刚入腊月,鹅毛大雪便连绵下了三日。皇城根下的积雪没了脚踝,宫门前的石狮子被裹得只剩两只瞪圆的眼珠,倒添了几分憨态。
胜烟雨拢紧了身上的狐裘,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雾,又被风卷着散了。他已经在宫门前跪了两个时辰,膝盖陷在积雪里,寒意顺着布料往骨头缝里钻,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扎。
身后跟着的侍从胜安几次想上前扶他,都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殿下,要不咱们先回驿馆吧?兴南帝陛下许是真的没空……”胜安的声音带着哭腔,这位智国皇子自小在女帝膝下长大,虽不算娇生惯养,却也从未受过这般冻饿之苦。
胜烟雨没回头,只是盯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宫门。门内是云灵国的权力中心,是他此行唯一的希望。
智国危矣。
南泽国被乾国吞并的消息传来时,整个智国朝堂都在震颤。谁都知道,乾国那位昭帝萧景明身边的苏清、苏容姐妹,绝非寻常女子。她们带来的“新东西”——能炸开城墙的火药、射程远超强弩的火器、甚至连农耕的法子都透着诡异的高效——让乾国在短短一年内国力暴涨,吞并南泽不过是牛刀小试。
下一个,就是智国。
母亲长孙明玥彻夜未眠,兄长胜清砚已在边境布防,可谁都清楚,单靠智国的兵力,挡不住乾国那日新月异的武器。他们需要盟友,而云灵国,是唯一有实力与乾国抗衡的国家。
“再等等。”胜烟雨的声音有些发僵,冻得嘴唇都不太好使了,“任平生不出来,我就跪到他出来为止。”
他知道自己这话说得犟,甚至有些孩子气。可他没办法,智国没有时间了。他必须见到云灵国这位新帝,那个传闻中踩着兄弟尸骨上位、手段狠厉却极有治国之才的兴南帝。
雪又大了些,落在睫毛上,很快结了层薄冰。胜烟雨觉得视线开始模糊,膝盖早已没了知觉,连带着整条腿都像是不属于自己了。他咬着牙,强迫自己挺直脊背——他是智国皇子,是来求合作的,不是来卖惨的,不能倒下。
就在意识快要涣散的前一刻,宫门“吱呀”一声,开了。
不是全部打开,只是开了一道缝,一道身影逆着宫里的暖光,缓步走了出来。
那人穿着玄色龙纹常服,身形挺拔,步履沉稳。雪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冷硬的轮廓,眉峰锐利,眼窝深邃,一双眸子像结了冰的寒潭,没什么温度。他就那样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雪地里的人,不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胜烟雨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这就是任平生?
比传闻中更有压迫感。单是一个眼神,就让人觉得喘不过气。而且……看他这神情,好像不太高兴?
也是,换做谁,被人堵在宫门口跪了大半天,心情都不会好。
胜烟雨挣扎着想站起来,可腿麻得厉害,刚一动,就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任平生终于动了。他走下台阶,停在胜烟雨面前,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寒意:“智国皇子,胜烟雨?”
“是。”胜烟雨稳住身形,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拜见兴南帝陛下。”
“有事?”任平生问得直接,没有丝毫客套。
胜烟雨深吸一口气,刚想说明来意,却被对方打断了。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任平生的目光扫过他冻得发红的脸颊和湿透的衣袍,“乾国之事,云灵国自有考量。皇子远道而来,先去驿馆歇息吧。”
说完,他转身就要回宫。
“陛下!”胜烟雨急了,往前迈了一步,却因为腿软,真的摔倒在雪地里。积雪溅了他一脸,冰凉刺骨。
任平生脚步顿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没什么情绪,却让胜烟雨莫名觉得,对方好像……有点无奈?
“陛下,智国危在旦夕!”胜烟雨趴在雪地里,仰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少年人的执拗,“乾国狼子野心,吞并南泽后必对智国动手,唇亡齿寒,云灵国难道能独善其身吗?求陛下……”
“朕说了,云灵国自有考量。”任平生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皇子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他没再停留,转身进了宫门。朱漆大门在胜烟雨眼前缓缓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胜烟雨趴在雪地里,看着紧闭的宫门,心里又急又气。
这人怎么这样?!
犟脾气上来了,他干脆就趴在雪地里不起来了。
任平生回到暖阁,脱下沾了雪的外袍,内侍赶紧递上热茶。
“陛下,那智国皇子还在外面跪着。”内侍小声禀报。
任平生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眸色沉了沉:“让御膳房备些热食,送去驿馆。再让人……去看看,别真冻死在宫门口了。”
“是。”
内侍退下后,任平生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看向宫门外那个小小的身影。
雪地里,那个穿着杏色狐裘的少年还趴在那里,像一只被冻僵的小兽,明明已经狼狈不堪,却还是梗着脖子,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任平生的指尖在窗沿上轻轻敲击着。
智国的情况,他比谁都清楚。长孙明玥是个厉害角色,把智国治理得井井有条,甚至在男女平等上走得比云灵国还远。胜烟雨这个皇子,虽年轻,却也不是草包,能在这种时候主动请缨来云灵国求援,胆识和担当都不差。
虽可合作,但不是儿戏。
云灵国刚经历过夺嫡之争,虽已安定,但国库空虚,百姓需要休养生息。与乾国为敌,代价太大。他是云灵国的皇帝,首先要对的是云灵国的子民,不能因为一时的意气,就把整个国家拖入战火。
只是……
任平生看着雪地里那个固执的身影,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有点犟,还有点……傻得可爱。
胜烟雨最终还是被“请”进了驿馆。
说是请,其实是他冻得实在撑不住,晕过去了,被宫里来的人抬回去的。醒来时,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床边还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殿下,您可算醒了!”胜安眼眶红红的,“刚才宫里来人了,送了好多吃的和炭火,还说……说陛下让您好好休息,明日午时去御书房见您。”
胜烟雨愣了一下,随即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任平生这是……松口了?
不管怎么说,能见到他,总是好的。
他喝了姜汤,又吃了些东西,身体暖和过来,脑子也清醒了。他知道,明日的御书房之行,才是真正的关键。他必须拿出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让任平生相信,与智国合作,对云灵国利大于弊。
第二天午时,胜烟雨准时出现在宫门前。这次,宫门是敞开的,有内侍引着他往里走。云灵国的皇宫气势恢宏,红墙黄瓦在白雪的映衬下,透着庄严与肃穆。胜烟雨无心欣赏沿途的景致,心里反复琢磨着该如何说服任平生。
御书房比他想象中要朴素,没有太多奢华的装饰,墙上挂着一幅《江山万里图》,书案上堆满了奏折和卷宗。任平生正坐在书案后批阅奏折,见他进来,抬了抬眼。
“皇子请坐。”
“谢陛下。”胜烟雨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内侍奉上茶,退了出去,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气氛一时有些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胜烟雨有些坐立不安,偷偷打量着任平生。
他看奏折时很专注,眉头微蹙,神情严肃。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身上,给他冷硬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边,竟奇异地冲淡了几分疏离感。
这个人,确实有帝王的样子。沉稳,专注,仿佛天下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皇子想与云灵国合作,共同对抗乾国?”任平生放下笔,抬眸看向他,直接切入正题。
“是。”胜烟雨正襟危坐,“陛下,乾国吞并南泽后,国力大增,其野心不止于此。智国与云灵国接壤,若智国被灭,乾国便可长驱直入,威胁云灵国腹地。唇亡齿寒,此理陛下不会不懂。”
“朕懂。”任平生淡淡道,“但合作,总要讲究利益。智国能给云灵国什么?”
“智国可以开放边境贸易,降低关税,让云灵国的货物畅通无阻地进入智国。”胜烟雨早有准备,“此外,智国在水军方面颇有建树,若乾国从水路进攻,智国可提供支援。最重要的是,两国联手,胜算更大,损失更小。”
任平生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没说话。
胜烟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继续道:“陛下,乾国那两位苏姓女子,来历不明,她们带来的武器和法子,都透着诡异。据我方探子回报,她们似乎……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任平生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眸看向他,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是。”胜烟雨点头,“她们的言谈举止,对世事的看法,都与我们不同。她们称自己来自‘民国’,还说什么‘平等’‘自由’,甚至说女子也可以做官、从军。这绝非我等所知的任何一国的文化。”
任平生沉默了。
关于苏清和苏容的传闻,他也听过不少。她们确实是个谜。一个能提出“新思想”,一个却又精通权谋算计,姐妹俩看似矛盾,却配合得极好,把萧景明哄得团团转,也让乾国的发展走上了一条诡异的快车道。
“就算她们来历不明,”任平生缓缓道,“乾国的实力摆在那里。云灵国与智国联手,未必能稳赢。”
“那难道就坐以待毙吗?”胜烟雨有些激动,“等乾国彻底壮大,云灵国一样会被吞并!”
“朕没说坐以待毙。”任平生的语气依旧平静,“只是,合作之事,需从长计议。朕需要时间,评估风险,调动兵力,储备粮草。”
胜烟雨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说“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任平生说得有道理。作为一个皇帝,他不能像自己一样冲动。
“那……陛下需要多久?”
任平生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冻得还没完全恢复血色的脸上:“你先在驿馆住下。每日午时,来御书房一趟,与朕说说智国的情况,还有乾国的动向。”
这是……有希望?
胜烟雨眼睛亮了亮:“是!多谢陛下!”
他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又被任平生叫住了。
“外面冷,让内侍给你备辆暖轿。”
胜烟雨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任平生一眼。他依旧坐在书案后,低着头,似乎又在看奏折,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有些柔和。
“……谢陛下。”
走出御书房,阳光正好,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胜安在外面等着,见他出来,赶紧迎上去:“殿下,怎么样?”
胜烟雨回头望了一眼那间紧闭着门的书房,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有进展。”
至少,他能见到任平生了。
至少,他有机会说服他了。
雪还没化,路还很长,好像……没那么冷了。
胜烟雨每天午时都会准时去御书房。
他和任平生很少谈合作的具体事宜,大多时候,是胜烟雨讲智国的风土人情、朝堂结构、军队部署,任平生则偶尔问一些关于乾国的细节,比如苏清姐妹最近在做什么,萧景明有什么新的动向。
任平生话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听,偶尔插一两句,却总能问到关键处。胜烟雨渐渐发现,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冷淡,但心思极细,逻辑缜密,对各国的局势了如指掌。
有时,两人会对着一幅地图讨论半天。胜烟雨指着智国的地形,分析哪里易守难攻,哪里可以作为粮仓;任平生则会指出云灵国边境的布防弱点,以及乾国可能采取的进攻路线。
他们的观点有时会不谋而合,有时也会产生分歧。每当这时,胜烟雨就会据理力争,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像只炸毛的猫。而任平生往往只是看着他,等他说完,再不急不缓地指出他的疏漏,语气平淡,却总能让胜烟雨哑口无言。
“你看这里。”一次,任平生用手指点了点地图上的一处关隘,“此处地势险要,是智国通往云灵国的必经之路。若乾国派一支精锐部队奇袭此处,截断两国联系,后果不堪设想。”
胜烟雨看着那处关隘,皱起了眉:“可那里常年有重兵把守……”
“重兵?”任平生挑眉,“是智国的重兵,还是乾国的?”
胜烟雨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乾国在吞并南泽后,必然在暗中安插了不少眼线和细作。智国的布防,未必是铁板一块。
“我会提醒兄长,加强那里的防备。”胜烟雨沉声道。
任平生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滑动着。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两人之间的地图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炭火的暖意。胜烟雨看着任平生专注的侧脸,心里忽然有些异样的感觉。
他们是来谈家国大事的,是来商讨如何对抗强敌的,可这样安静相处的时刻,却让他觉得……很安心。
他赶紧晃了晃脑袋,把这奇怪的念头甩出去。
胜烟雨啊胜烟雨,你是来求合作的,不是来想这些有的没的的。
任平生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走神,抬眸看了他一眼:“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胜烟雨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我在想,乾国下一步可能会有什么动作。”
任平生看着他泛红的耳根,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抓不住:“苏清擅长权谋,苏容精通器物。她们若想动智国,恐怕不会直接出兵,而是先从内部下手。”
“内部下手?”
“比如,挑拨离间,制造内乱,或者……散布谣言,动摇民心。”任平生缓缓道,“智国女帝临朝,本就有不少人暗中不服。若被她们抓住把柄,大肆渲染,后果堪忧。”
胜烟雨的心沉了下去。
任平生说得对。母亲长孙明玥继位时,确实遭到了不少守旧派的反对,是她用雷霆手段和卓越的政绩,才渐渐稳固了地位。但那些反对的声音,从未真正消失。
“我会立刻写信回智国,提醒母亲和兄长注意防范。”
“嗯。”任平生应了一声,“云灵国也会加强边境的巡查,若发现乾国的异动,会及时告知智国。”
这算是……变相的承诺吗?
胜烟雨心里一暖,抬头看向任平生,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他的眼神依旧很深,像寒潭,但好像……比之前,多了点什么?
四目相对,不过一瞬,胜烟雨就像被烫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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