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青

　　雨水顺着展台的塑料棚檐滴落，在地面上汇成小小的水洼。

　　苏以渐将最后一匹桑蚕丝织物收进防水箱中，指尖轻轻抚过那细腻如水的纹理。

　　展台前的人流早已稀疏，偶尔有人驻足，也只是匆匆瞥一眼便离开。

　　“这面料真漂亮，不过现在谁还穿这种老古董啊？”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孩拉着同伴走开，声音低却刺耳。

　　苏以渐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继续整理着展品。

　　这样的话她已经听过太多次了。

　　五年了，自从外婆将这门手艺交到她手中，她就在与时代的潮流对抗。

　　桑蚕丝织——这门有两千多年历史的技艺，如今却像展台上这些织物一样，被大多数人视为过时的摆设。

　　“苏小姐，这是今天的第三家了。”助理周月递来一杯热茶，脸上写满疲惫，“‘传统工艺与现代审美脱节’、‘市场接受度不高’，这些说辞我都快会背了。”

　　苏以渐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透过陶瓷传到掌心。

　　她望向文创展中心区域那些熙熙攘攘的现代设计品牌展台，霓虹灯光下人头攒动，与她这里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

　　“还有一家，‘墨·设计’。”苏以渐看了眼手机备忘录，“设计师Dexter Lin约的四点半，再试最后一次。”

　　周月欲言又止：“可是苏姐，我听说那位Dexter Lin刚从巴黎回来，眼光很高.......”

　　“我知道。”苏以渐打断她，从箱子里取出一块靛蓝染色的桑蚕丝面料，那是她花了三个月时间，用古法染制的“雨过天青”色，

　　“但这是外婆留下的最后一块传统染色样本，如果连这都打动不了人.......”

　　她没有说完，只是将面料小心地放进了展示盒中。

　　雨声渐大，打在展棚上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鼓点。

　　四点二十五分，苏以渐整理好衣襟。

　　她特意换了一件自己织造的桑蚕丝改良旗袍，月白色的面料上隐约可见暗纹的桑叶图案——这是外婆教她的独门技艺。

　　墨·设计在一所极高的写字楼里。

　　苏以渐深吸一口气，提出一个完美的微笑，杏眼明亮，柳眉弯弯：

　　“加油，渐渐！”

　　然后走进那高耸的钢铁建筑。

　　“请问是苏以渐小姐吗？”

　　突然，一个低沉而似曾相识的男声从背后传来，苏以渐转身的瞬间，手中的展示盒差点跌落。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身着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轮廓分明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

　　五年了，那双她吻过无数次的眼睛依然如她记忆中一样浅淡似琉璃，只是眼神沉静了许多。

　　林疏墨。

　　她大学时不告而别的前男友。他就是Dexter Lin。

　　这个名字像一根刺，突然扎进苏以渐的心脏。

　　她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了墙才能站稳。

　　"你...就是Dexter Lin？"她的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平静。

　　林疏墨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微微点头：“是我。没想到...”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止住，转而看向她手中提着的展示盒，“这里面就是你说的桑蚕丝织品？”

　　苏以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回到专业状态。

　　她点点头介绍道：“我们苏家代代相传桑蚕丝织技术.........”

　　“不急，”林疏墨突然打断她，伸手接过展示盒，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背，那一触即离的温度让苏以渐心头一颤，“去我工作室慢慢说。”

　　苏以渐僵硬地点点头。

　　二人一前一后进入电梯。

　　刚刚空间开阔还好，现在空间一下狭小封闭起来，诡异的气氛就迅速积累猛增。

　　苏以渐不自然地拨了拨刘海，通过电梯面的反光，她可以看到林疏墨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干什么一直看我啊，好尴尬。

　　苏以渐目光直直盯着楼层示数，不敢乱看。

　　“看的是我的裙子，嗯嗯，我的裙子桑蚕丝织技术很好。”她心道。

　　林疏墨却冷不丁问道：“苏小姐等会有急事？”

　　苏以渐连忙解释道：“没有。我们是很有诚心与墨·设计合作的。”

　　林疏墨闻言嘴角微微扬起：“哦，看苏小姐一直看电梯还以为赶时间。”

　　苏以渐能回什么呢，苏以渐只能尬笑不语。

　　幸好，没过几秒，就到了三十二层，电梯门打开。

　　“苏小姐，请。”林疏墨侧身一手抬在电梯门上，微笑道。

　　苏以渐如蒙大赦般速速走出，却也觉得林疏墨有些奇怪。

　　这人怎么变了？以前对不熟的人不都是高冷不理人的嘛，现在这么绅士了？

　　苏以渐自然地将现在对自己划入“不熟的人”之类。

　　林疏墨工作室设计得很有格调。

　　冷灰与暖棕的主色调，光线经过双层亚麻帘的过滤，在白天呈现一种柔和的哑光质感。

　　苏以渐的目光却匆匆掠过那沙发、密密麻麻的布料架等等，最终长久地凝固在墙面上挂的唯一一幅刺绣上。

　　那是她送给林疏墨20岁的生日礼物。

　　那也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

　　苏以渐好一阵说不出话。

　　林疏墨随着她的目光一起看了那幅画一眼，却没说话，径自去倒了杯茶给苏以渐。

　　“这幅画.....你还留着啊......”苏以渐接过了茶，好像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讪讪地扯了扯嘴角笑道。

　　林疏墨却好似不在意道：“没什么，就是觉得绣得很好。”

　　可能就是完全放下了，所以可以这么淡然的挂在办公地点吧。

　　苏以渐心里想着，嘴上却是很快顺着宣传起桑蚕丝织起来：“Dester Lin真是好眼光，桑蚕丝织技艺传承至今已经超过千年，我们苏家代代相传，在这方面可以说是数一数二，您可以看一下展示盒里的面料。”

　　说着，苏以渐就打开盒子，取出那块靛蓝色面料：“这是我们苏氏桑蚕丝织的非遗技艺，采用古法染色，28针手工木机，蚕丝选用太湖流域双宫茧，缫丝时控制水温在75度才能染出这么美丽的颜色。”

　　“我在巴黎做过中国纺织工艺的研究。”林墨点点头，目光从苏以渐身上转移到那块布料，声音低沉，“没想到国内还有人保留这么完整的古法技艺。”

　　"所以，Dester Lin对我们苏氏的工艺有兴趣？"苏以渐听这话头有些欣喜起来。

　　如果能有人合作设计推广，就算是前男友也行！

　　林疏墨却直视她的眼睛道：“叫我林疏墨就好。”

　　他顿了顿，“事实上，我这次回国就是为了寻找合适的丝绸产业合作方。巴黎时装周明年将以‘东方记忆’为主题，我认为你的桑蚕丝织品非常符合这个理念。"

　　巴黎时装周！

　　如果能把桑蚕丝织品推上巴黎时装周，无疑可以一炮打响这个非遗产业。

　　“如果合作，我需要参与到设计中。”苏以渐开出条件：“桑蚕丝织的工艺复杂，不是随便什么设计都能承载的。”

　　林墨嘴角微微上扬：“当然。事实上，我也希望你能参与设计过程。”他顿了顿继续道：“明天上午十点，还是约在这里，我们把合作条款细化一下。”

　　苏以渐伸出右手，终于露出了从进入这个写字楼起的第一个由衷的笑，道：“林疏墨，合作愉快。”

　　二人双手交握几秒就迅速分开。

　　“合作愉快，苏小姐。”林疏墨微笑道。

　　临出门离开时，苏以渐捻了捻手指上另一人的余温，终于还是问道“为什么是我？

　　杭州有那么多丝绸品牌。”

　　当年这个男人什么都没留下就不告而别，五年了，一回来就这么恰好合作上了，苏以渐觉得还是有些太巧合了。

　　她倒不是自作多情地以为是林疏墨还爱她，毕竟她早过了那么天真的年纪，她现在担心的是这合作是否有诈。

　　林墨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她旗袍领口的桑叶暗纹上：“因为只有你的工艺保留了最纯粹的传统精髓。”他轻轻抚过那块靛蓝色面料，“就像这件'雨过天青'，现在市面上已经见不到了。”

　　好吧，算你识货。

　　苏以渐暗自腹诽了一句，然后礼貌地回应了一下就走出了办公室。

　　出了写字楼，外面还在下雨，苏以渐却没有打伞。

　　雨水顺着苏婉清的发梢滑落，她脸上微笑突然垮了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五年前的痛苦、愤怒、无数个夜晚的泪水，刚刚压制住的，此刻都哽在喉咙里。

　　但她知道那方展示盒里的，外婆留下的那块桑蚕丝面料静静地泛着柔和的光泽——那是比个人情感更重要的使命。

　　只是，她的内心还不够坚硬。

　　“苏姐？”周月不知何时撑着伞赶过来站在了她身旁，“谈得怎么样？”

　　苏以渐随意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他知道‘雨过天青’。”

　　“谁？Dexter Lin？”

　　“嗯”苏以渐点点头，转头对小助理露出一个笑，“明天你陪我再来‘墨·设计’，他们有意向合作。”

　　周月惊喜地瞪大眼睛：“真的？那可是国际知名的工作室！苏姐，我们的机会来了！”

　　机会。

　　苏以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雨声中，她仿佛又听见外婆临终前的话："渐渐，桑蚕丝织是我们苏家的根，再难也要传下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