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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然
《 泯然》
其实在赵泯然十岁之前,他还挺快乐的。
(下文为第一人称!!!)
后来,向来安静的药谷被璃帝的铁骑踏足,母亲淡然地走着,让我叫那正中位的男子父亲,几个穿着锦缎的太监,用带着审视的目光看我穿好弥漫着艾草青色汁液的童子服。他们管我叫“殿下”,声音里全然是轻佻。我懵懂地坐着那顶硌得骨头生疼的轿子,抬头看着毫无波澜的母亲,握紧了手里的忍冬,摇摇晃晃进了那座后来困了我半生的皇城。
父亲,那个坐在金漆都快剥落了的龙椅上、眼里满是阴翳的男人,见了我第一面,眼睛只在我脸上草草刮过一遍,便挥了挥手:“泯然,既然回来了,就去见些别的东西。”
只是见见别的东西吗?我脑子里嗡嗡作响,那医我还可以学是吗?只是安静的药谷,随和的族长和那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药罐子,以及母亲那双永远沾着草药汁液、骨节分明的手与这偌大的王宫格格不入,而我似乎也不会属于这里。
母亲是医,也算是名动四方的神医,只是这偌大皇城,和她完全不匹配。她身上永远带着一股混合了苦艾、薄荷和不知名草根的清冽气息,那是我童年唯一熟悉的安全感。她教我辨认野地里每一株能救命或要命的草,教我按揉穴位缓解隔壁老婆婆陈年的腿疼,教我分辨脉象里生命细微的潮汐涨落。她极少提及父亲,只在深夜里,会望向某个遥远而冰冷的所在。
“娘,父亲…是什么样?” 我曾仰着脸问过。
她指尖一顿,药碾在石臼里发出单调的“咯吱”声,许久,才淡淡道:“是……一个……人。”
她突然又转了话题,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穿透力,“泯然,记住,药能医身,未必能医心。别信漂亮话,只信你自己手里的药就行。”
…………
那些被太傅斥为“奇技淫巧”、“下九流”的歧黄之术,让太傅的唾沫星子几乎淹死我,虎视眈眈的弟弟在一旁看我的笑话。《资治通鉴》里关于帝王心术的那些字句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我眼皮直打架。我的心思,全飘向了高墙之外,那个从前,现在,将来会一直飘着奇异药香的药谷。
在皇宫最偏僻的西北角,遗忘的旧仓库,朱红的院墙,缺了角的檐角兽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烈而复杂的草木气息便扑面而来,干燥的、清苦的、辛烈的、微腥的……无数种气味在这里奇异地交融发酵,比任何名贵的熏香都更让我心神安宁。高高的药柜顶着房梁,密密麻麻的小抽屉上贴着褪色的药名标签:当归、黄芪、半夏、钩吻……阳光透过高窗的灰尘,在碾药的铜钵和晒药的竹匾上投下懒洋洋的光斑。这里没有朝堂上紧绷的弦,没有太监宫女低眉顺眼的虚伪,只有药杵捣碎根茎的笃笃声,铡刀切断干草的嚓嚓声,还有藏在这里眉眼弯弯的母亲。
母亲自从进宫之后就异常安静,从前温和但停不下嘴的朴实变成了莫名的冷淡,身上的淡然却没有变,进了这仓库后,她的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她总是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竹椅上,指挥着同样沉默寡言的我。
我第一次偷偷溜进去时,她吓了一跳。
我屏住呼吸,贪婪地嗅着空气里那股熟悉的、带着尘土气息的药味,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药谷。
“这是……通犀吗?能解心热惊悸?”
母亲终于笑了出来,“看来还没忘。”
“娘。” 我脱口而出。“我们可以离开吗?”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把那块犀角随手丢进旁边的竹篓里,“或许吧”,她过了许久才说。
接着,母亲又拿起一把小铡刀,慢条斯理地切着一根枯黄的甘草根。削好后又向从前一样递给我。
我接过,放进嘴里。一股熟悉的、带着泥土气的甘甜在舌尖弥漫开,随后是淡淡的回苦。这味道,和曾经药谷里的一模一样。
“甘草,国老。” 母亲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和百药,解百毒。看着不起眼,离了它,多少方子都转不动。还有印象吗?” 她又顿了顿,扫了我一眼,眼里夹杂着极其复杂的东西,像惋惜,又像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淡漠,“宫里也一样,看着风光的地方,未必有甘草踏实。还接着和娘学吗?”
这个问句,瞬间打开了我被“为君之道”紧锁的心门。从此,仓库成了我真正的东宫。太傅的课业被我敷衍了事,策论写得如同嚼蜡。我所有的机灵劲儿,都用在了如何避开那些无处不在的、属于“太子”的眼睛,然后一次次钻进那个充满干草和尘螨气息的旧院子。
母亲的教法和以前一样,还是让我看、闻、尝、摸,我坐在一堆刚收进来的草药里,分拣、挑出杂质,感受每一片叶子不同的脉络和厚度,让我反复研磨同一种矿石药,直到粉末细得能飘起来;让我去看她带来的药箱里存放的珍贵药材,隔着玻璃罐子,指着里面风干的蛇、僵硬的蝎子、形态狰狞的根茎,告诉我它们生于何地、长于何时、死于何法,如何从毒物变成救命的良方。更多的时候,她是让我坐在角落里,看她那双节骨分明的手,沉稳地号脉、开方、配药。那双手,带着一种与生命本身对话的笃定。
“殿下,” 有一次,我正全神贯注地辨认两包气味极其相似的干花——素馨与闹羊花,前者安神,后者剧毒——身后突然响起一个阴柔刻板的声音。是父皇身边的大太监,他脸上堆着万年不变的假笑,眼神却冷得像冰窖,“太傅寻您一个时辰了。治国之道,岂不比这些草根树皮紧要?还有娘娘您也和太子胡闹。”
我吓了一跳,手里的干花差点洒落。母亲眼皮都没抬,依旧慢吞吞地捣着她的药,仿佛进来的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我定了定神,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那些散发着致命幽香的干花上移开,垂下眼:“知道了,这就去。” 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厌恶的顺从,可不顺从能怎样呢,只会……
走出太医院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把那股令人安心的药香隔绝在身后,重新踏入那金碧辉煌却令人窒息的宫殿长廊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厌恶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治国平天下?我连这两包花都分不清,如何去分清明堂之上那些人心鬼蜮?
时间在药杵的笃笃声和太傅的滔滔不绝中无声滑过。宫墙内的日子,像一潭表面平静、内里却早已腐朽的死水。父皇的身体如同他坐的那把龙椅,金漆剥落得愈发厉害。他阴翳的眼神里,目光日益暗淡,咳嗽声从偶尔变得频繁,最终如同破败的风箱,日夜在空旷的宫殿里回响。御医们流水般进出,开的方子越来越名贵,人参、鹿茸、雪莲……可那些大补之物灌下去,只像往一个千疮百孔的破口袋里倒水,丝毫不见起色,反而加速了他本就衰败的脏腑的崩坏。我曾偷偷看过一次他们开的方子,华丽的字迹下,是君臣佐使的混乱,是药性相冲的愚蠢。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我想起母亲的话:“庸医杀人不用刀。病入膏肓,猛药是大忌,如同烈火烹油,只求速死。”
我忍不住,在一个阴沉的午后,避开所有人,溜进了太医院。母亲对着窗光看一片薄如蝉翼的茯苓切片,听到我的脚步声,依旧没抬头。
“父亲……他的病……” 我声音艰涩,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那些方子……”
“嗯。” 母亲只发出一个单调的音节,放下了手里的茯苓片。她拿起一块粗砺的磨刀石,开始慢慢地磨他那把用了不知多少年的小铡刀。刺啦——刺啦——单调刺耳的声音在寂静的药房里格外清晰,磨得人心头发慌。
“娘……有没有办法?” 我几乎是带着一丝哀求。
磨刀声停了。母亲抬起头,那双眼睛看向我,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残酷的清明。“泯然” ,她的声音颤抖,“他们不让我着手药方,哪怕赵琉涣发了话。”
更何况他的病不在脏腑,而在心头。
积年的猜忌、忧惧、郁怒,早已熬干了他的精血。那些参茸,不过是催命的符咒。
母亲怔怔地看着我,“药谷纵有回春之手,也医不了必死之人,更医不了……这满宫的心病。”
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那些话像一把冰冷的柳叶刀,精准地剖开了那层华丽的遮羞布,露出底下腐烂发臭的真相。必死之人……满宫的心病……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攫住了我。我学这些医术是为了什么?为了像母亲一样,给这世间的痛苦一丝微弱的慰藉?可在这座巨大的“病房子”里,在最需要医治的人面前,我却连一张真正对症的方子都开不出。
“那……我能做什么?” 我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药渣。
母亲重新低下头,继续磨他的铡刀。刺啦——刺啦——“活着。” 她的声音淹没在磨刀声里,却又无比清晰地砸进我耳中,“像你带来的那株忍冬。活着。活着,你这医术,或许还能在别处派上用场。”
刺啦——刺啦——那声音像是磨在人的骨头上。我失魂落魄地走出仓库,抬头看着宫墙切割出的那一方狭窄灰暗的天空。活着?在这座华丽坟墓里,像一株见不得光的忍冬花?
直到后来,父亲送母亲回了药谷,而我,却被大臣们强制性留下。
七年后的冬,那场酝酿已久的风暴,终于在腊月那个滴水成冰的夜晚,裹挟着血腥气,席卷了整座皇城。没有预兆,或者说,所有的预兆都被我的刻意逃避忽略了。
那天傍晚,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紧绷,连惯常聒噪的乌鸦都销声匿迹。
我去给父亲请安。
却不见父亲的身影。
我的心猛地一沉。就在这时,殿外远远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如同利刃划破了死寂。紧接着,是兵刃撞击的刺耳锐响、杂乱的脚步声、惊恐的哭喊,如同滚油泼进了冷水,瞬间炸开!火光,毫无预兆地在宫殿的多个方向冲天而起,将阴沉的天幕染成一片诡异的血红!
“宫变!” 这两个字像冰锥,狠狠刺进我的脑海。殿内瞬间大乱,宫女太监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尖叫奔逃。
血腥味浓烈得令人作呕。我僵立在原地,看着无数人失去温度的尸体,看着那片刺目的猩红浸透了宫女,大臣身上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服饰,被落在宫里的龙袍上任闪烁着十二章纹——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
这些曾让我感到无比沉重和陌生的图案,此刻浸泡在温热的血泊里,显得如此荒谬和脆弱。
权力?江山?原来不过是这方寸之地的一捧热血,转眼就凉透了。
殿门被粗暴地撞开!几个浑身浴血、面目狰狞的喻州士兵冲了进来,为首的一个,铠甲上沾满了血液。他的目光掠过落在地上的龙袍,没有半分停留,最终落在我身上。
我曾见过他,喻州,晋沈。
冰冷的刀锋带着浓烈的血腥气,似乎是要直劈我的面门!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求生的本能让我下意识地后退,脚下却被父皇榻前翻倒的矮几绊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万幸,刀,落在了一旁畏畏缩缩的二皇子身上。
那个昨天还叫嚣着夺权的赵凛然身上。
晋沈,大概是,放过了我。
也许是,我这废物的名声太糟糕了。
我猛地翻滚到龙榻之后,手不顾一切地伸向榻底!那里,藏着我唯一的生机——一个毫不起眼的、用普通樟木打制的旧药箱。进宫后,我把它藏在父亲榻下最深处,里面装着一些我这些年偷偷积攒的、母亲默许我拿走的应急药材:止血的三七粉、吊命的野山参须、解毒的甘草绿豆……还有一把母亲用过的、磨得极其锋利的小银刀。
药箱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木头的冰凉。我死死抱住它,像抱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我猛地推开龙榻后一扇不起眼的、通往后面小茶房的暗门——那是幼年时躲避太傅考问发现的秘密。
门后是狭窄、布满灰尘的通道。我抱着药箱,一头扎进黑暗里,将身后赵凛然冰冷的尸体、宫女的悲鸣,还有那浸透了十二章纹的刺目猩红,连同那座巨大的、正在燃烧和惨叫的华丽牢笼,彻底隔绝。
黑暗的甬道冰冷潮湿,弥漫着尘土和陈年霉味。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跑,肺部火辣辣地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身后追兵的呼喝声和兵刃拖地的刮擦声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近。每一次拐弯,每一次跌倒,药箱沉重的棱角都狠狠硌着我的皮肉,提醒着我怀抱里是什么。
不是传国玉玺,不是调兵虎符,不是象征太子身份的蟠龙玉佩。
只是一箱子草药。
母亲那双沾着药汁的手,磨刀时沉默的侧脸,还有父皇龙袍上那片不断扩大的、粘稠的暗红……无数破碎的画面在狂奔的眩晕中交替闪现。
权力,名声,都是虚妄。
至少,这箱子里的东西,或许真能在阎王手里抢下一条命,无论那命是贵是贱。
甬道似乎没有尽头。就在我感觉双腿灌铅,肺部快要炸开时,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那是出口!一个被废弃宫墙半掩着的狗洞,外面是同样漆黑、但自由得多的夜。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像条真正的丧家之犬,抱着我的药箱,从那狭窄、肮脏的洞口奋力钻了出去。冰冷的夜风夹杂着雪沫,刀子般刮在脸上。身后,皇城的方向,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厮杀声、惨叫声、建筑倒塌的轰鸣声,汇成一片末日的喧嚣。
我瘫倒在冰冷的泥泞里,大口喘息,喉咙里全是铁锈味。抬起头,回望那片吞噬了一切的血火地狱。那座困了我七年的牢笼,此刻正在它的辉煌与罪恶中熊熊燃烧、坍塌。
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大概都死了。赵松的太子赵泯然,大概也“死”在那片火海里了。
怀里,药箱冰冷的触感异常清晰。我挣扎着爬起来,紧紧抱住它,像抱住了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点温度,抱住了晋沈给的那条生路。
雪越下越大,很快覆盖了来时的足迹,也覆盖了身后那片炼狱的血色。
前路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和风雪。去哪里?药谷。能做什么?医。
一切都留给后世做定论吧。
他只想,泯然众人。
………………
“天下纷争,我也不过是时代洪流中必然出现的亡国太子,一个不爱皇权爱医术,无时无刻不想逃离皇宫的废物罢了。”
“如果一定要说,时代历史大流如此,赵宋气运已尽。”
“可我什么都没做,就背上了千古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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