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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弃妃
大婚夜红烛未燃,谢清欢就听见了夫君沈砚秋与苏枕书的私语。
“让她占着正妻之位又如何?不过是个替嫁的破落户。”
她当即掀开盖头,连夜冒雪离开沈府。
“谢家女,果然识趣。”沈砚秋在城楼上望着雪中踉跄的身影冷笑。
可当她在破庙被乱兵围困时,他竟策马破门而入。
“跟我回去,或者死。”
谢清欢握紧袖中匕首:“沈大人要一个空壳妻子做什么?”
他捏住她下巴:“养着看戏,不行么?”
后来她翻遍沈家档案房,终于找到谢家被焚的真相。
“沈砚秋,这场戏该落幕了。”
雪夜重逢,她将匕首抵在他心口。
他却笑着握住刀刃:“夫人终于肯与我同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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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沉得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丝绒,沉沉地压在沈府上空。府内张灯结彩,檐下悬挂的大红灯笼在凛冽寒风中摇曳,晕开一圈圈朦胧而刺目的红光,映照着飞檐上尚未消融的残雪,透出几分纸扎般的虚假暖意。
这暖意,一丝一毫也渗不进谢清欢所在的新房。
洞房内,没有喜娘的笑语,没有交杯酒的醇香,甚至连那对儿臂粗、象征喜庆的红烛都未曾点燃。屋内只点了一盏孤零零的素纱宫灯,光线昏黄黯淡,勉强勾勒出房间内奢华而冰冷的轮廓——紫檀木雕花拔步床,红木镶螺钿的妆台,无不彰显着主人泼天的富贵,却也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昂贵沉水香的气息,却驱不散那股子深入骨髓的阴冷。
谢清欢端坐在床沿,沉重的凤冠霞帔压得她纤细的颈项微微发酸。眼前是绣着百子千孙图案的厚重红盖头,隔绝了视线,却将听觉放得格外敏锐。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廊下终于传来了脚步声,由远及近,是两个人。步履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是她的新郎,当朝权势煊赫的吏部尚书沈砚秋。另一个脚步声则轻灵些,带着女子特有的韵律,紧随其后。
脚步声在门外不远处停住。
一个温婉动听、却字字淬着冰的女声清晰地穿透门扉,钻进谢清欢的耳中:“砚秋哥哥,何苦如此委屈自己?娶那样一个……”
声音顿了顿,似乎斟酌着用词,随即是沈砚秋低沉而平静的回应,像冷泉滑过玉石,听不出丝毫新婚的波澜:“无妨。让她占着这正妻的名分又如何?谢家早已是昨日黄花,她不过是个替嫁过来的破落户罢了。能踏进沈家的门,已是她几辈子修不来的福分。权当……给府里添个摆件。”
替嫁?破落户?摆件?
这几个词,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针,狠狠扎进谢清欢的心口。冰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冻得麻木。原来如此。难怪父亲谢明远——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四品都尉,如今却因卷入军粮案而家道中落、胆怯畏缩的男人——会突然强硬地逼迫她代替嫡姐出嫁。难怪沈家这样的门第,竟会“纡尊降贵”地接受一个罪臣之女做正室夫人。一切不过是一场心照不宣的羞辱,一场精心策划的折辱!
她成了父亲苟延残喘的祭品,成了沈砚秋随手放置的一个物件!
盖头之下,谢清欢的唇边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没有羞愤欲绝的颤抖,没有肝肠寸断的呜咽,那双在昏暗光线里依旧清亮如寒潭的眸子深处,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她缓缓地、异常平稳地抬起手,猛地一把扯下了那方象征屈辱的红绸。
眼前骤然清晰。烛光昏暗,却足以看清这间华丽牢笼的全貌。她站起身,沉重的嫁衣发出窸窣的声响。没有丝毫留恋,没有丝毫迟疑,她径直走向妆台,动作快得惊人。十指翻飞,卸下那顶价值连城却重如枷锁的凤冠,毫不犹豫地扔在冰冷的紫檀木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褪下繁复累赘的外袍,只穿着一身素净的藕荷色中衣。她走到窗边,毫不犹豫地推开紧闭的雕花木窗。
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寒风如同冰刀般猛地灌入,瞬间吹灭了那盏孤灯。黑暗彻底吞噬了房间,也吞噬了她最后一丝对这个地方、对这场婚姻的微弱幻想。
风雪呼啸,天地间一片混沌的银白。谢清欢单薄的身影,如同一片被狂风撕扯的枯叶,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没至小腿的积雪中。冰冷的雪沫子不断钻进她单薄的衣领和袖口,带走所剩无几的体温。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雪窝,每一步都沉重艰难,寒气顺着骨头缝往里钻,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肺里像塞满了冰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须离开沈府,离开那个男人掌控的范围。哪怕冻死在这荒野,也好过做他口中那个任人摆布的“摆件”。
不知走了多久,体力早已透支,意识也开始模糊。前方茫茫雪幕中,隐约显出一片低矮的、坍塌了大半的土墙轮廓——一座废弃的山神庙。那残破的庙门在狂风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地狱的入口。
谢清欢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踉跄着扑向那破庙的门洞。只要能躲过这场风雪,只要能喘一口气……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腐朽门框的瞬间,庙内阴影处,猛地窜出几道粗壮的身影!浓烈的酒气和汗臭味扑面而来,伴随着粗鄙不堪的狂笑和污言秽语。
“哈哈!哥几个今晚运气不赖啊!雪地里还能捡到个细皮嫩肉的小娘们儿!”
“啧,看这身段儿……冻坏了吧?让爷们儿好好给你暖暖身子!”
昏暗中,几双闪烁着贪婪和□□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她,像饿狼发现了瑟瑟发抖的羔羊。几个衣衫褴褛、形容猥琐的乱兵围了上来,其中一人伸出肮脏油腻的手,直直抓向她的胸口!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谢清欢。前有豺狼,后有风雪,退路已绝。就在那污手即将碰触到她衣襟的刹那,她眼中最后一丝软弱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玉石俱焚的决绝。藏在袖中的冰冷硬物滑入掌心——临行前,她悄悄藏起了妆台上那把用来修剪灯芯的锋利小银剪。
她猛地抬头,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手腕一翻,那点微弱的银光就要不顾一切地刺出!
“吁——!”
一声骏马长嘶,如同惊雷般撕裂了狂暴的风雪和污浊的□□!
紧接着是沉重的、摧枯拉朽般的巨响!那本就摇摇欲坠的腐朽庙门,竟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外面轰然撞得粉碎!木屑、积雪、碎冰如同暴雨般四散飞溅!
混乱的雪沫与烟尘中,一匹通体漆黑如墨、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昂首闯入!马背上,端坐着一个身影。一身玄色大氅,领口镶着华贵的银狐裘,几乎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风雪吹开他兜帽的边缘,露出一张极其俊美却也极其冰冷的脸。狭长的凤眸深不见底,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像一柄出鞘的利刃。他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破庙内的一切,如同九天神祇俯视着泥沼中的蝼蚁,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沈砚秋!
那几个乱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来人身上凛冽的杀气骇得魂飞魄散,酒瞬间醒了大半,怪叫着连滚带爬地缩向角落,恨不得钻进墙缝里。
沈砚秋的目光,越过那几个瑟瑟发抖的蝼蚁,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精准地钉在了庙堂中央那个单薄的身影上。
谢清欢握着银剪的手还僵在半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微微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灼烧着喉咙,脸上因寒冷和愤怒交织而浮起一层异样的潮红。她迎上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眼底深处燃烧着孤狼般的警惕与决然。
沈砚秋看着她,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风雪的呼啸,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
“跟我回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手中那点微弱的寒芒,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却毫无温度,“或者,死在这里。”
回去?回到那个将他视作玩物摆件的牢笼?还是死在这肮脏的雪地里?
谢清欢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几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愤怒在血液里奔涌,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然而,就在那狂怒即将冲垮堤坝的瞬间,一种更深沉、更冷硬的东西压倒了它——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谢家血脉中仅存的骄傲与清醒。
死?太便宜他们了!也太便宜那个将她推入如此境地的父亲!死在这里,像一块无人问津的破布被风雪掩埋,让那些践踏她尊严的人继续高高在上?
不!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仿佛冻结了胸腔里翻腾的怒焰,只留下冰冷的余烬。紧握银剪的手指,一根一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那点微弱的寒光“叮”的一声轻响,掉落在冰冷的、积满灰尘的泥地上。
她抬起头,直视着马背上那个掌控她生死的男人。风雪吹乱了她的鬓发,几缕湿发黏在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颊上。她的声音因为寒冷和之前的嘶喊而有些沙哑,却出奇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探究般的嘲弄:
“沈大人,”她微微歪头,眼神锐利如针,“费尽心机,要一个空壳妻子回去做什么?”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摆着……好看么?”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片刻。
沈砚秋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清晰地映着庙中那点微弱天光下她倔强而苍白的面容。她眼中没有预料中的恐惧、哭求或者愤怒的控诉,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冰冷,和那潭底清晰燃烧着的、不肯熄灭的火焰——那是一种极致的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身处绝境,清醒地洞悉他的意图,甚至清醒地用话语刺探着他的底线。
有趣。
一种极其陌生的、近乎危险的兴味,如同投入古井的微小石子,在他冰封的心湖中激起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他忽然俯下身,动作快如闪电!带着皮质手套的、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攫住了谢清欢小巧而冰凉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更近地迎视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冰冷的皮革触感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的肌肤。
他凑近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冻得麻木的耳廓,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玩味猎物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
“养着看戏,”他清晰地吐出这几个字,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她苍白的唇、倔强的眼,“不行么?”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手臂一收,如同捕获一件失而复得的猎物,毫不费力地将她纤细冰冷的身子整个提上了马背!谢清欢猝不及防,撞入一个坚硬而冰冷的胸膛,浓烈的、属于沈砚秋的沉水香气息霸道地侵占了她的呼吸。
“驾!”
骏马嘶鸣,前蹄高高扬起,载着两人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猛地冲出了这破败肮脏的牢笼,再次一头扎进漫天狂舞的风雪之中,将身后的一切彻底吞噬。
沈府那扇沉重的乌木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哐当”一声,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雪,也像关上了最后一丝通往自由的缝隙。
谢清欢被两个面无表情、力气奇大的粗壮婆子半扶半架着,穿过层层叠叠的回廊。廊下点着灯,光线昏黄,映照着雕梁画栋、假山流水,处处透着泼天富贵,却也处处透着令人窒息的冰冷规整。空气里浮动着名贵香料的气息,却压不住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被粗暴地推进了一个院子。院门上方一块小小的牌匾,刻着两个冰冷的字:“静园”。名副其实,这里静得可怕,只有风雪敲打窗棂的声音。院中积着厚厚的雪,无人打扫,几株枯树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如同鬼爪。
她被直接丢进了正房旁一间低矮的耳房。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个杂物间。角落里堆着些旧家具,散发着一股陈腐的灰尘和霉味。地面冰冷,只在角落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稻草。唯一的窗户糊着厚厚的桑皮纸,光线昏暗,寒风正从窗缝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刺耳。
黑暗和冰冷瞬间将她彻底包裹。谢清欢蜷缩在冰冷的稻草上,身体因为寒冷和脱力而微微颤抖。她抱紧膝盖,下巴抵在膝头,黑暗中睁大的眼睛却没有丝毫泪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
沈砚秋那句“养着看戏”像毒蛇的信子,在她耳边反复嘶嘶作响。戏?好,她倒要看看,这沈府的大戏,到底要如何开场。她更要看看,这戏台之下,又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肮脏。
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被命运随意拨弄的棋子。她要活着,清醒地活着,在这绝境之中,找到足以撕裂这牢笼的缝隙。
时间在静园这方寸之地的死寂中缓慢流逝,像一滴滴冰冷的水珠,砸在人的心上。谢清欢被遗忘在这里,如同沈砚秋随手丢弃的一件旧物。每日只有一个小丫鬟会准时出现,从门下方一个仅供碗碟出入的小洞里塞进一碗清可见底的薄粥和一小碟咸菜,再无声地收走前一天的碗碟。那丫鬟从不说话,也从不看她一眼,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与活物无关的任务。
谢清欢没有试图交流,也没有浪费力气去拍打那扇紧闭的门。她沉默地吃着那点仅够维持生命体征的食物,在狭小的空间里缓慢踱步以保持体温和体力,更多的时间则是抱膝坐在冰冷的墙角,闭目养神,梳理着脑中所有关于沈家、关于父亲、关于那个焚毁一切的夜晚的碎片。
饥饿和寒冷是常态,但这具身体在谢家尚未彻底败落时打下的底子,以及骨子里那股不肯认命的韧劲,支撑着她没有倒下。
不知过了多少天,那扇紧闭的门,终于被打开了。
光线涌入,刺得谢清欢微微眯起了眼。门口站着一个女子。一身月白色银线绣缠枝莲的锦缎袄裙,外罩一件水貂毛滚边的雪青色斗篷,通身气派华贵,仪态万方。她生得极美,柳眉杏眼,琼鼻樱唇,肤色白皙细腻,如同上好的羊脂玉。只是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苏枕书。
谢清欢脑中瞬间闪过这个名字。吏部侍郎苏正清的嫡女,沈砚秋青梅竹马的表妹,京城公认的才女美人,更是沈府上下默认的、未来的女主人。
“你就是谢清欢?”苏枕书的声音温婉动听,如同珠落玉盘,只是那语调里的疏离和冷意,比静园的寒风更甚。她莲步轻移,姿态优雅地走进这间逼仄的耳房,目光挑剔地扫过四周的破败和陈腐,最后落在谢清欢身上,看着她身上那件已经有些脏污的藕荷色旧中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不干净的东西。
“表哥心善,念你无家可归。”苏枕书从身后侍女端着的托盘里拿起一个素白的小瓷瓶,轻轻放在旁边一张积满灰尘的破凳子上,动作带着一种施舍般的矜持,“这瓶‘玉露膏’,宫里赏的,对外伤冻疮有奇效。省着点用。”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谢清欢的脸,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然后补充道,“以后无事,莫要在府中随意走动。缺什么,告诉送饭的丫鬟便是。这静园虽偏,倒也清净,你安心住着就是。”
安心住着?像一只被圈养在角落里的牲口?
谢清欢缓缓站起身,动作因寒冷和久坐而有些僵硬。她没有去碰那瓶昂贵的药膏,只是平静地看向苏枕书,脸上没有任何被施舍的感激,也没有被羞辱的愤怒,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多谢苏姑娘。”她开口,声音因为久未说话而有些沙哑,语气却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静园很好,够清净,也够……‘安全’。”
她刻意在“安全”二字上微微一顿。
苏枕书显然没料到她是这种反应。没有哭求,没有怨怼,甚至连一丝该有的卑微姿态都欠奉。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睛,竟让她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不适,仿佛自己精心准备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又仿佛被什么冰冷的东西蛰了一下。她脸上的温婉笑容淡了几分,眼神也冷了下来。
“你明白就好。”苏枕书不再看她,转身向外走去,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好自为之。”
门再次关上,落锁。
谢清欢的目光落在那瓶精致的玉露膏上,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施舍?监视?警告?这位苏姑娘,戏台搭得倒是快。
她慢慢走过去,拿起那个冰凉的小瓷瓶,在指尖把玩了一下。然后,她走到墙角,毫不犹豫地、轻轻地将它塞进了墙角一个不起眼的、布满蛛网的鼠洞里。
药膏?她不需要。她需要的,是更锋利的东西。沈砚秋要“看戏”,她就奉陪到底。只是这戏,最终会演成什么样,由谁说了算,还未可知。
静园的日子依旧如死水般沉寂。那瓶被遗弃的玉露膏如同一个无声的休止符,苏枕书再未踏足此地。谢清欢像一个真正的隐形人,被困在这方寸之间。
然而,表面的沉寂之下,是无声的较量。送饭的小丫鬟依旧准时,但谢清欢开始留意她。那小丫头约莫十二三岁,叫小桃,面黄肌瘦,眼神怯懦,每次放下碗碟都像受惊的兔子,动作飞快。她的沉默,更像是一种被训练出来的麻木。
谢清欢不与她说话,只是每次在接过冰冷的粥碗时,会极其自然地、用一种只有对方能察觉的力道,轻轻捏一下小桃那冻得通红、布满冻疮的手指。一次,两次……动作微小得如同无意间的触碰。起初,小桃会猛地一缩手,惊恐地看她一眼。但谢清欢的眼神始终是平静的,没有任何恶意,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同病相怜般的理解。
终于,在一个雪后初晴的早晨,当谢清欢再次捏住小桃冰冷的手指时,小桃没有立刻缩回。她飞快地抬起眼皮,看了谢清欢一眼,那怯懦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像是冰层裂开了一道缝隙。她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放下粥碗,逃也似的离开了。
谢清欢看着那扇关上的小门洞,低头慢慢喝着冰冷的稀粥。那一点点的松动,就是希望。她不需要小桃立刻背叛沈府,她只需要一个可能。一个在某个关键时刻,这个被忽视的、卑微的生命,能传递一点点信息的可能。
时间依旧缓慢,但谢清欢的心境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开始涌动。她不再满足于被动等待。她需要信息,需要了解沈府,需要了解沈砚秋,更需要知道那个焚毁了她过去、将她推入深渊的真相。
机会,在一个飘着细雪的午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了。
静园那扇紧锁的门,突然被粗暴地打开了。不是送饭的小桃,而是两个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沈府护卫。他们像拎小鸡一样,将蜷在角落稻草堆里的谢清欢一把拽了起来。
“走!”其中一个护卫声音冰冷,毫无感情。
没有解释,不容反抗。谢清欢被半拖半拽地带出了静园,穿过几条回廊,来到一处更为偏僻的院落。院门口没有牌匾,只有两个守卫把守,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和灰尘混合的、独特的气味。
档案房。
谢清欢的心猛地一跳。沈府存放文书旧档的重地!沈砚秋把她弄到这里来做什么?
她被毫不客气地推进了房间。屋内光线昏暗,高大的紫檀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排排矗立着,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各种卷宗、账册、舆图。灰尘在从高窗透进来的微弱光柱中飞舞。空气冰冷刺骨,比静园更甚。
房间中央,站着沈砚秋。他今日穿着一身墨蓝色常服,少了些朝堂上的凛冽,却更添几分深沉的压迫感。他背对着门口,正负手看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大胤疆域舆图,似乎并未在意她的到来。
一个穿着管事服色、须发皆白的老者躬着身子,声音恭敬却带着为难:“……大人,这丙字库的东西堆积如山,年代久远,虫蛀鼠咬,霉烂不堪,清理起来……实在是个大工程,人手也……”
沈砚秋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谢清欢苍白而平静的脸,最后落在那管事身上,声音听不出喜怒:“无妨。”他抬手,随意地指了指谢清欢,仿佛在指一件闲置的工具,“她闲着也是闲着。横竖识字,让她去整理。”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谢清欢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近乎残忍的兴味:“把丙字库那些积压的、没用的陈年旧档,”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理清。”
管事愣了一下,看看沈砚秋,又看看衣衫单薄、形容憔悴的谢清欢,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但更多的是畏惧,连忙躬身应道:“是,老奴遵命。”
沈砚秋不再看她,仿佛她只是一件被安置好的物品,转身径直离开了档案房。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合拢。
谢清欢站在原地,冰冷的地板寒气透过薄薄的鞋底直往上钻。她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散发着浓重霉味的陈旧卷宗,又看向沈砚秋消失的方向。
让她整理这些“没用”的旧档?是新的折辱?还是……试探?或者,是另一个更深沉的陷阱?
无论如何,这扇门,对她打开了。
丙字库位于档案房最深处,光线最为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纸张腐败的霉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呛人的颗粒感。高高的木架上,一卷卷、一摞摞的旧档堆积如山,许多已经残破不堪,被虫蛀鼠咬得千疮百孔,蛛网如同灰色的纱幔,层层叠叠地覆盖其上。
谢清欢被分配到这里,只有一个老得几乎直不起腰的哑仆负责看门,再无旁人。沈砚秋似乎真的只是给她找点事做,或者说,给她一个在绝望中消磨时光的“恩赐”。
然而,谢清欢踏进丙字库的瞬间,那双沉寂多日的眼眸深处,却骤然亮起了一点微光,如同黑夜中燃起的星火。她看着眼前这片浩如烟海、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陈旧档案,如同饥饿的旅人看到了一片蕴藏着无限可能的宝藏之地!
沈砚秋,你大概忘了,或者根本不屑去想——谢家,也曾是这京城权力场中的一员,即便陨落,也曾留下过痕迹。而沈家,作为屹立三朝不倒的顶级门阀,它的档案库里,又怎么可能没有关于谢家、关于那场改变一切的大火的只言片语?哪怕是被当作“无用”垃圾丢弃在这里的只言片语!
她挽起过于宽大的旧衣袖,露出纤细却异常坚定的手腕。没有抱怨环境的恶劣,没有在意身体的寒冷和疲惫,她如同最耐心的矿工,一头扎进了这座腐朽的故纸堆中。
日子在丙字库的尘埃与霉味中流逝。谢清欢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幽灵,每日早早到来,在昏暗的光线下,小心翼翼地拂去厚重的灰尘,辨认着那些因年代久远而模糊褪色、甚至被虫蛀得难以辨认的字迹。她的手指很快就被粗糙的纸张边缘割破,被灰尘和霉斑染得乌黑,冻疮在寒冷中反复发作,又痛又痒。但她浑然不觉,全部的意志力都凝聚在眼前泛黄的纸张上。
她翻找着所有可能与谢家相关的线索:旧年的邸报、同僚间的书信副本、地方官员的述职奏折抄件、甚至是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宴会记录、礼单……时间跨度涵盖了谢家鼎盛时期到她父亲谢明远获罪前的最后几年。
沉默的哑仆偶尔会送来一碗冰冷的饭食和一点热水,看着这个单薄女子在灰尘中忘我地翻找,浑浊的老眼里偶尔会闪过一丝困惑和怜悯。
线索如同散落在泥沙中的金屑,渺茫而珍贵。她找到了几份提及父亲谢明远名字的旧公文副本,内容不过是些寻常的军务往来;找到了一份谢家曾参与过的某次宫宴的简陋记录;甚至还在一堆破损的礼单中,发现了谢家当年送给沈府老太君寿辰的贺礼记录——并不算特别贵重,但也中规中矩。
这些零碎的信息,拼凑不出谢家的兴衰,更触及不到那场大火的真相。但谢清欢并不气馁。她如同织网的蜘蛛,耐心地、一丝不苟地将每一片看似无用的碎片收集起来,在脑海中尝试着各种可能的排列组合。
她开始有意识地整理其他家族的档案,试图从旁人的兴衰起伏中,寻找与谢家可能存在的交叉点。她整理了与谢家交好的几位武将的旧档,也翻看了与谢明远有过龃龉的几位文官的记录。
渐渐地,一个模糊的轮廓在她脑海中浮现:谢家,这个依靠军功起家、根基多在边军中的家族,在数年前新帝登基、大力提拔文官、抑制武将的浪潮中,似乎显得格外“不合时宜”。而父亲谢明远性情耿介,在几件涉及军需调拨和边关将领任用的事务上,似乎都曾与当时风头正劲的文官集团发生过激烈的争执……
这会是谢家败落的根源吗?还是说,仅仅是大火之前的风向?
线索再次中断。谢清欢站在高高的木梯上,望着丙字库深处依旧堆积如山的、未曾翻检过的角落,心头第一次涌上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大海捞针,何时是尽头?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她脚下踩着的木梯横档,发出一声轻微的、不同于寻常的“咔嚓”声。那声音很细微,在寂静的库房里却异常清晰。
谢清欢动作一顿,低头看去。刚才她脚下用力,似乎踩裂了那块本就有些腐朽的横档木板,裂开的缝隙里,隐约露出一点与周围木色不同的暗影。
她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屏住呼吸,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用手指抠住那道缝隙,用力一掰!
“咔啦!”
一小块朽木被掰了下来。缝隙下方,赫然是一个被刻意挖空的、小小的暗格!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卷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东西!
谢清欢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撞破胸膛!她颤抖着手,极其小心地将那卷东西取了出来。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不祥的寒意。
她抱着这卷东西,如同抱着一个烫手的秘密,飞快地从木梯上下来,躲到一处最昏暗、书架形成的死角里。背靠着冰冷的书架,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才颤抖着手指,一层层剥开那已经有些发脆的油纸。
油纸剥落,露出里面物品的真容——不是她预想中的书信或账册,而是一卷用细绳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泛黄发脆的旧邸报!邸报的日期,赫然是泰安七年,冬月!
泰安七年冬月!这正是谢家被焚、举家获罪的前夕!
谢清欢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无法控制。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解开细绳,借着高窗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微弱天光,飞快地、贪婪地翻阅着这卷邸报。
前面几页是寻常的朝政动态、官员任免,并无特别之处。她的心一点点往下沉。难道只是巧合?
翻到邸报中后部,她的目光猛地定住了!那是一则毫不起眼、夹杂在诸多地方奏报中的短讯:
“……京畿西郊,永平仓附近走水,幸赖五城兵马司及京营将士扑救及时,未酿成大祸,仅焚毁空置旧库房数间……”
永平仓?京营?
谢清欢的瞳孔骤然收缩!永平仓,正是当年存放那批“出事”军粮的仓库之一!而京营……她的手指死死抠住了邸报的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泛黄的纸张里!
她记得!她记得那个地狱般的夜晚!冲天的大火吞噬了谢府,而外面传来的,除了百姓的惊呼哭喊,还有一种声音——整齐、沉重、带着金属摩擦碰撞的声音!那是大批身披甲胄的士兵跑动的声音!
当时年幼的她,在奶娘怀里惊恐地以为是救火的官兵。可事后,官府对外宣称,谢府大火是因天干物燥、下人失职引起,火势太大,连五城兵马司的人都无法靠近!
五城兵马司的人无法靠近,那晚却有大股甲士在谢府附近活动?他们是谁?京营的兵!京营当时名义上归兵部节制,但实际上,真正能迅速调动京营重兵的,除了皇帝本人,只有当时兼任着京营提督的——吏部尚书沈砚秋的父亲,沈国公!
谢清欢猛地合上邸报,胸口剧烈起伏,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像燃起了熊熊烈火!
永平仓附近“走水”,调动了京营……这真的是巧合吗?还是为了掩盖某种调动军队的真实目的?调动军队……去做什么?去确保谢府那场“意外”的大火,烧得足够“彻底”?去确保谢家上下,无一人能逃出生天?
一个冷酷而清晰的链条,在她脑海中瞬间形成:沈家(或者说沈国公代表的势力),为了彻底清除谢明远这个碍眼的武将,为了掩盖军粮案中更深的内幕,或者仅仅是为了在新帝面前“立功”,策划了这一切!军粮案是引子,那把火才是真正的杀招!而调动京营,就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那则不起眼的永平仓走水消息,就是他们事后用来掩盖军队异常调动的障眼法!
父亲谢明远……他或许真的愚蠢地卷入了军粮案,但他绝不是主犯!他只是一枚被利用、然后被无情舍弃的棋子!而谢家上下几十口人命,就是这场肮脏权力交易中,被付之一炬的祭品!
恨意,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熔岩,在这一刻轰然爆发!瞬间冲垮了谢清欢所有的冷静!冰冷的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她死死攥着那卷邸报,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几乎要将那脆弱的纸张捏碎!
沈家!沈砚秋!
原来如此!难怪沈砚秋会如此轻贱她!难怪他会说她是“替嫁的破落户”!在沈家眼中,谢家从来就不是亲家,而是他们亲手制造、踩在脚下铺路的冤魂!她谢清欢的存在,就是提醒着他们手上沾染的鲜血!所以,他要将她囚禁,他要“养着看戏”,看着她像蝼蚁一样挣扎,看着她这个谢家最后的孤女,在他沈家的牢笼里,一点点被磨灭、被遗忘!
“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谢清欢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泪水,滚烫的、带着滔天恨意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冰封的堤坝,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猛地将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书架上,身体因为巨大的悲愤和恨意而剧烈地颤抖着。无声的泪水汹涌而下,滚落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洇开深色的痕迹。那不是软弱,那是被压抑了太久的血泪,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沈砚秋……这场戏,该落幕了!
不是由你,而是由我!
她缓缓抬起头,泪水冲刷过的脸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地狱的业火,冰冷、决绝,再无半分迷茫!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卷染着她泪痕的邸报重新用油纸包好,贴身藏入怀中。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心口,如同烙印,时刻提醒着她背负的血海深仇。
擦干脸上的泪痕,她站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尘。那双眼睛里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沉淀下来,凝成一种更为可怕的、深不见底的寒冰。她走出角落,脸上已恢复了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灵魂的风暴从未发生。
她需要时间,需要冷静,需要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沈砚秋不是要看戏吗?那她就送他一场,永生难忘的终局!
接下来的日子,谢清欢在丙字库的工作变得“积极”了许多。她不再只是埋头翻找,而是开始有目的、有规划地整理那些看似无用的旧档,分门别类,一丝不苟。她甚至主动向哑仆比划着要来了纸笔,将一些重要的时间节点和人物关系,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记录下来。
她的沉默和顺从,似乎让看守她的护卫放松了些警惕。送饭的小桃,依旧怯懦,但谢清欢每次接过碗时,那轻轻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温度的触碰,似乎也让小丫头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机会,在一个雪后初晴的清晨降临。
谢清欢像往常一样被护卫押送至档案房。途径花园的抄手游廊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争执声从前方的月洞门后传来。
“……殿下!您不能就这么进去!沈大人此刻真的不在府上!您……”是府里大管家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慌和阻拦。
一个年轻却带着不容置疑威势的男声打断了他,声音清朗,却隐含雷霆:“不在?那正好!本王就在他书房等他!滚开!”
脚步声直冲沈砚秋所居的“听松院”方向而去。大管家焦急的劝阻声被远远甩在后面。
九皇子!愁莫离!
谢清欢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心脏猛地一跳。这个名字,在她心中瞬间点燃了一丝希望的火星!愁莫离,当今天子第九子,生母早逝,在宫中看似默默无闻,实则韬光养晦。更重要的是,他与沈砚秋在朝堂之上,是众所周知的不睦!沈砚秋代表的老牌世家势力支持的是二皇子,而愁莫离,则因其锐意革新的主张和隐隐显露的军事才能,被一些少壮派官员暗中看好。两人在吏治、边务等诸多问题上针锋相对,矛盾早已公开化。
愁莫离此刻强行闯府,必有要事!而且,他去了听松院——沈砚秋的书房!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谢清欢的脑海!这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一个能接触到沈砚秋最核心秘密,甚至可能将某些“东西”送到愁莫离面前的机会!
她必须赌一把!
押送她的护卫显然也听到了动静,脚步迟疑了一下,警惕地看向争执声传来的方向。
就在这一瞬间!
“啊!”谢清欢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身体猛地向前一倾,整个人软软地倒向地面,手中的一沓刚整理好的旧档散落一地。
“喂!你干什么!”护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去拽她。
谢清欢倒在地上,蜷缩着身体,一手捂着腹部,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发出痛苦的呻吟,身体不住地颤抖,看上去痛苦万分。
“我……肚子……好痛……”她断断续续地呻吟着,声音虚弱,充满了无助和痛苦,“……可能……早上的粥……凉……”
护卫眉头紧锁,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似乎随时会昏厥过去的女人,又看看散落一地的纸张,再想想刚才九皇子闯府引起的混乱,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这个女人虽然是被囚禁的,但毕竟是名义上的“夫人”,真要在他们押送时出了大问题,沈大人那里也不好交代。
“真是麻烦!”其中一个护卫烦躁地低骂一声,“你看着她!我去叫人来!”他指了另一个同伴,自己转身匆匆朝有人的方向跑去。
留下的护卫警惕地看着谢清欢,但也只是站在几步开外,并未靠近,显然对她仍有戒心。
谢清欢蜷缩在地上,身体依旧在痛苦地颤抖,呻吟声不断。然而,在散乱头发的遮掩下,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飞快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这里离听松院已经不远了,中间只隔着一片小小的梅林。梅林中的积雪被清扫过,露出青石板小径。而此刻,九皇子愁莫离带来的侍卫,正守在听松院的院门外,与大管家带来的人隐隐对峙着,注意力都集中在院门方向。
好机会!
就在留下的护卫再次烦躁地转头看向同伴离去的方向时,谢清欢动了!
她一直紧捂在腹部的手猛地松开,同时身体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般骤然弹起!根本不给那护卫任何反应时间,她将一直藏在袖中的、那把她从谢家带出的、母亲留下的锋利小匕首狠狠刺出!目标不是护卫的要害,而是他腰侧悬挂的佩刀刀鞘挂环!
“嚓!”一声轻响,挂环被精准地割断!沉重的佩刀“哐当”一声掉落在青石板上!
护卫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弯腰去捡刀!
就是现在!
谢清欢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卷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沾着她泪痕的泰安七年冬月旧邸报,朝着听松院方向,朝着那群对峙的侍卫,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投掷过去!那卷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有刺客!拦住她!”护卫终于反应过来,惊怒交加地狂吼,同时弯腰去抓地上的刀。
谢清欢根本不去看那卷东西是否投递成功,在掷出“暗器”的瞬间,她已如同离弦之箭,朝着与听松院相反的方向——那片覆盖着薄雪的梅林深处,不顾一切地狂奔而去!
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几乎要炸裂,肺部火烧火燎。身后传来护卫愤怒的咆哮和追赶的沉重脚步声,以及听松院方向传来的、因这突发变故而引起的骚动和呼喝!
“抓住她!”
“拦住那个方向!”
谢清欢不管不顾,将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在双腿上,冲进梅林。她熟悉这里!在被押送往返档案房的路上,她早已将这府中偏僻的路径刻在了脑子里!梅林深处,靠近东侧院墙的地方,有一个废弃的狗洞!那是她唯一的生路!
风声在耳边呼啸,身后追赶的声音越来越近!她能感觉到冰冷的刀锋似乎已经贴近了后背!
就在她看到那片被枯藤半掩着的、坍塌的院墙豁口时,身后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住了她的后衣领!
“贱人!看你往哪跑!”护卫狰狞的面孔近在咫尺,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带着风声狠狠朝她脸上掴来!
谢清欢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狠厉,袖中的匕首再次滑入掌心,就要不顾一切地回身刺去!同归于尽,也好过再被抓回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嗖——!”
一道凌厉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
“噗嗤!”
一支通体漆黑、毫不起眼的短小弩箭,如同毒蛇般精准地钉入了那护卫扬起的手腕!
“啊——!”护卫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扬起的手瞬间无力垂下,剧痛让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抓住谢清欢衣领的手!
谢清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怔,身体因惯性向前踉跄。
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梅林另一侧的阴影中疾掠而出!那人穿着一身沈府低级仆役常见的灰褐色短打,身法却快得惊人,带着一种行伍中特有的利落。他一把抓住谢清欢的手臂,力道沉稳有力,声音压得极低,语速飞快:“跟我走!殿下的人!”
殿下?愁莫离!
谢清欢瞬间反应过来!那卷邸报!她赌赢了!
没有任何犹豫,她立刻放弃抵抗,任由那人拉着她,朝着院墙豁口猛冲过去!
身后,被弩箭射伤的护卫还在惨嚎,更多的脚步声和呼喝声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快!这边!别让她跑了!”
灰衣人动作极其敏捷,拉着谢清欢几步冲到豁口处,用力一推她:“快钻出去!外面有人接应!”
谢清欢没有丝毫迟疑,立刻俯身,不顾碎石和枯枝刮破衣服和皮肤,手脚并用地从那狭窄的狗洞钻了出去!
墙外是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一辆极其普通、没有任何标记的青篷马车正停在巷口,车帘掀起一角,露出一张年轻而冷峻的脸,眼神锐利地看向她,快速招手!
谢清欢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向马车!
就在她即将扑到马车前的瞬间——
“谢清欢!”
一声冰冷刺骨、蕴含着滔天怒意的厉喝,如同惊雷般自身后炸响!
谢清欢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冰锥贯穿!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巷子另一头,风雪之中,沈砚秋的身影赫然出现!他显然是从府内追出,一身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俊美的脸上此刻笼罩着一层骇人的寒霜,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死死锁定在她身上,里面翻涌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暴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戾气!
他一步一步,踏着积雪,朝她走来。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尖上。
“你以为,”他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刃,一字一句,清晰地割裂风雪,“你走得了吗?”
马车里的青年脸色一变,手立刻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谢清欢的脸上,冰冷刺骨。她站在巷口,身后是通往未知生路的马车,身前是步步逼近、带着凛冽杀意的沈砚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像点燃了熊熊烈焰。
刚才那亡命奔逃的惊悸尚未平息,此刻又被更深的寒意攫住。然而,在那片冰与火的交织中,一股奇异的力量却在她心底疯狂滋长。她看着沈砚秋那双盛满暴怒和掌控欲的眸子,看着他因为猎物即将脱逃而显露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原来,无所不能的沈大人,也会失算?也会动怒?
这个认知,像一道强光,骤然刺破了她心中长久以来被恐惧和仇恨笼罩的阴霾。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直了身体。方才钻狗洞的狼狈,被护卫追捕的仓惶,在这一刻被一种近乎凛然的平静取代。她甚至抬手,理了理被风雪吹乱、沾染了枯草和尘土的鬓发,动作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从容。
然后,她抬眸,迎向沈砚秋那双欲择人而噬的眼睛。巷子里的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
“沈大人,”她的声音在风雪中响起,沙哑,却异常清晰平稳,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青石板上,“你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你自己?”
沈砚秋的脚步,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那双翻涌着怒涛的凤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愕然。他显然没有料到,一个刚刚经历了亡命奔逃、狼狈钻洞、此刻被他堵在绝路上的女人,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反诘?
谢清欢清晰地捕捉到了他那一刹那的凝滞。心底那股奇异的力量瞬间汹涌!她不再看他,反而微微侧过身,目光投向巷口那辆沉默的青篷马车。车帘依旧掀起一角,里面那张年轻冷峻的脸庞上写满了警惕和随时准备出手的决绝。
殿下的人……愁莫离的人……
她缓缓抬起手,却不是指向马车求救,而是指向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贴身藏着那份油纸包裹的、染着她血泪的泰安七年冬月旧邸报。
“沈砚秋,”她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直抵人心的力量。她没有再用敬称,直呼其名,如同呼唤一个平等的对手,或者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你以为,把我困在沈府,困在你眼皮底下,看着我在你画的牢笼里挣扎、绝望、一点点被磨灭……这戏,就永远唱不完吗?”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更加猛烈,卷起地上的积雪,如同白色的漩涡在两人之间狂舞。
沈砚秋脸上的暴怒如同被冻结的湖面,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死死盯着她,盯着她指向心口的手,盯着她那双在风雪中亮得惊人、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一种极其陌生的、失控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了他的心脏。
谢清欢的唇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宣告,一个来自深渊、终于挣脱枷锁的复仇者的宣告。她的声音在风雪中回荡,清晰地送入沈砚秋,也送入马车中人的耳中:
“这场戏,”她一字一顿,如同敲响丧钟,“该换人执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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