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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
六月末的柏林清晨,阳光已然带着盛夏的锋芒,斜斜刺穿施密特卧室薄薄的亚麻窗帘。光斑落在他脸上,带来一阵暖烘烘的痒意,搅扰了最后一丝残留的睡梦。他皱着眉,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首先灌入感官的,是空气里弥漫的、浓郁得化不开的咖啡烘焙香气,那是妻子安娜每天雷打不动的仪式。紧随其后,穿透这层温暖的氤氲,是远处隐隐的、沉闷而规律的“咚…咚…”声,如同城市深沉的脉搏——军工厂巨大蒸汽锻锤的轰鸣。这声音像永不疲倦的钟摆,丈量着柏林工业区每一个工作日的开始。
施密特翻了个身,手臂习惯性地探向旁边,却只触到微凉的床单。安娜总是起得更早。他坐起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视线落在床头柜上。那里除了滴答作响的黄铜闹钟,还摆着一小碟切得异常整齐的蜂蜜蛋糕,深琥珀色的糖浆在晨光里微微闪亮。蛋糕旁,一份折叠整齐的《柏林日报》露出醒目的副刊标题,讨论着今夏柏林歌剧院令人期待的新剧目。生活,至少在施密特家的卧室里,依旧遵循着甜蜜、精确、充满文化气息的秩序。
他起身,丝绸睡袍摩擦着皮肤发出细微声响。推开卧室门,走廊另一端起居室里的琴声便流淌过来,清晰而稳定。安娜坐在那架擦得锃亮的立式钢琴前,背脊挺直,指尖在黑白琴键上跳跃,流淌出巴赫平均律赋格清晰、冷静、如同精密齿轮咬合般的旋律。这琴声是施密特每日清晨的锚点,象征着理性和秩序,是他设计精密图纸时脑海里的背景音。
厨房里,两个孩子正进行着每日例行的“晨间对峙”。十岁的玛格丽特,金色的发辫一丝不苟,正把最后一口牛奶喝完,小脸绷得紧紧的,盯着对面十六岁的卡尔。卡尔则一脸不耐烦,面前的早餐盘几乎没动,他正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桌上散落的几个彩色锡兵,嘴里发出模拟炮火和冲锋的“突突”、“轰隆”声。
“卡尔!”玛格丽特的声音带着被忽视的恼火,“妈妈说了,吃饭时不许玩你的‘小矮人’!”她故意用了这个卡尔最讨厌的称呼。
“是士兵!帝国士兵!”卡尔头也不抬,用力把一个穿着普鲁士蓝军服的锡兵推过盘子边缘,“他们在演习!看,这是大炮阵地……”
“它们脏死了!油脂都弄到桌布上了!”玛格丽特抗议。
“安静点,孩子们。”施密特走进厨房,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他拿起咖啡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黑褐色的液体散发着强劲的焦香,瞬间压过了蜂蜜蛋糕的甜腻。他喝了一大口,滚烫的苦涩在舌根蔓延,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
安娜的琴声在此时恰到好处地告一段落,余音在室内轻轻回荡。她起身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无奈的微笑,熟练地拿起餐巾,擦掉卡尔锡兵在桌布上蹭出的油印。“卡尔,把你的军团收起来。玛格丽特,去拿你的书包。施密特,你的公文包在书房桌上。”她的声音像她的琴声一样,清晰、稳定,维持着这个小世界的运转。
施密特点点头,走向书房。房间不大,一张宽大的橡木绘图桌占据了主要空间。桌上异常整洁,与工厂车间里的喧嚣混乱截然相反。规整叠放的蓝图、精密的绘图仪器、一排削得尖尖的铅笔,还有一沓厚厚的、印着“德意志武器与弹药制造股份公司(DWM)”抬头的订单副本,一切都井然有序。桌角,一个素白瓷碟里放着几块同样切得方正的蜂蜜蛋糕,是他工作时提神的零嘴。
他的目光扫过最上面那份新订单的技术规格要求——客户需求明确:提高射速,增强部件在极端环境下的可靠性。要求苛刻,但报酬也极其丰厚。施密特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弯了弯。完成这批设计,加上即将到手的项目奖金,足够实现他对安娜的承诺:夏末全家去波罗的海的萨斯尼茨度两周假。阳光、沙滩、咸腥的海风……这个念头像一小块蛋糕上的蜂蜜,甜丝丝地渗入心间。
他迅速整理好图纸,锁进深棕色的皮质公文包。走出家门时,安娜正给玛格丽特系上水手领的蓝色蝴蝶结,弗里茨则像颗出膛的炮弹,早已冲到了门外的台阶上。
清晨的柏林街道已苏醒,电车轨道在阳光下闪着光,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空气中混合着新出炉面包的焦香、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清脆嗒嗒声,以及城市深处永不间断的机器嗡鸣。一手牵着玛格丽特,一手拎着沉甸甸的公文包,卡尔则在前方几步远的地方,踢着一颗小石子,模仿着骑兵冲锋的姿态。
“爸爸,”玛格丽特仰起脸,阳光在她清澈的蓝眼睛里跳跃,“战争……是什么颜色的?”
施密特微微一怔,随即失笑,轻轻捏了捏女儿的手。“傻孩子,战争只是一个词,一个很糟糕的词,没有颜色。就像……”他目光扫过街角面包店明亮的橱窗,“就像我们永远也用不上的旧雨伞,放在阁楼里落灰罢了。”他语气轻松,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对非理□□物的笃定疏离。
就在这时,街角传来一阵急促而尖锐的叫卖声,盖过了清晨的市井喧嚣:“惊天大事!萨拉热窝!斐迪南大公遇刺!”
一个瘦小的报童挥舞着几份油墨显然还未干透的报纸,像举着旗帜,在稀疏的行人间穿梭。报纸头版上,巨大的黑体字触目惊心。行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攫住,纷纷驻足,脸上交织着震惊、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迅速围拢过去。
施密特脚步一顿,目光被那粗黑的标题牢牢吸住。萨拉热窝?斐迪南?那个奥匈帝国的老古董?他皱起眉,心头掠过一丝本能的惊愕,但很快就被一种更强大的、基于理性和日常经验的笃定压了下去。荒谬!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底的嗤笑。几千公里外,一个狂热学生的子弹,怎么可能撼动欧洲大陆根深蒂固的均势和繁荣?那些维也纳和布达佩斯的官僚们,难道真会为这样一个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人物大动干戈?利益、贸易、外交斡旋……这才是世界运行的法则。
他摇了摇头,仿佛要甩掉这突如其来的晦气。正好看到邻居豪斯曼先生穿着簇新的预备役军常服,正煞有介事地在自家门前的小花园里踱步,似乎在适应那身笔挺的灰绿色制服和腰间那柄装饰意义远大于实战价值的佩剑。那紧绷绷的领口显然勒得他不舒服,他不停地用手指去拉扯。
施密特嘴角的笑意加深了,混合着戏谑和优越感。他松开玛格丽特的手,朝报童招了招。
“一份。”他递出几枚硬币。
报童飞快地抽出一份塞给他,油墨瞬间染黑了施密特几根手指。他毫不在意地接过那份还带着浓重油墨气味的号外,看也没看,顺手就塞进了鼓鼓囊囊的公文包,压在了那些精密机枪图纸的上面。动作流畅,带着一种处理完一件无足轻重小事的轻快。
“瞎嚷嚷什么,”施密特对身边停下脚步、面露忧色的安娜低声说,语气轻松得像在评价天气,“巴尔干的火药桶隔三差五就冒点火星。放心,”他拍了拍公文包鼓胀的位置,那里面装着家庭未来的保障,“有这新订单在,萨斯尼茨的阳光和沙滩跑不了。一群外交官打打嘴仗罢了,反正打不起来。”他最后几个字吐得清晰而笃定,像是在陈述一条几何公理。
安娜看着他,忧虑在眼中闪烁了一下,但很快被丈夫那惯常的、令人安心的自信所抚平。她轻轻点了点头。
施密特俯身亲了亲玛格丽特的额头,又拍了拍卡尔的后脑勺:“好了,小将军,收队!去学校!”他看着两个孩子跟着安娜走向街角拐向学校的方向,卡尔还在兴奋地比划着冲锋的动作。施密特深吸了一口早晨微凉的空气,挺直腰背,转身汇入涌向工业区的人流。阳光正好,公文包沉甸甸的,里面装着订单、图纸、未来两周波罗的海度假的期许,还有一份被他视为废纸的、宣告世界剧变开始的号外。他迈开步子,皮鞋踩在柏林的石板路上,发出坚定而规律的声响。
日子在工厂车床的尖啸、绘图铅笔的沙沙声、晚餐桌上蜂蜜蛋糕的甜香以及安娜指尖流出的巴赫与舒曼中滑过。报纸上关于萨拉热窝事件的后续报道越来越密集,版面上充斥着外交照会、抗议、最后通牒之类的字眼,火药味仿佛能透过油墨飘散出来。施密特偶尔扫一眼,眉头会短暂地蹙紧,随即又松开。他更愿意和安娜讨论下个月度假的细节,或者饶有兴致地听卡尔眉飞色舞地讲述学校里关于腓特烈大帝和毛奇元帅的“英雄事迹”。
七月五日傍晚,施密特比平时稍晚到家,公文包异常饱满。他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进门时甚至吹了一声不成调的口哨。
晚餐桌上,热气腾腾的炖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施密特没等安娜分完餐,就迫不及待地用银叉轻轻敲了敲水杯边缘,发出清脆的叮叮声,吸引了全家人的注意。
“先生们,女士们,”他模仿着宣布重要消息的腔调,眼中闪烁着亮光,“我有一个重大喜讯要宣布!”他特意顿了顿,满意地看着妻子好奇的目光和两个孩子(尤其是卡尔)瞬间亮起来的眼睛。“我们那份‘特殊’订单,”他朝书房方向努了努嘴,“客户非常满意初步设计!追加了!一笔非常、非常丰厚的预付款刚刚到账!”
“噢,施密特!”安娜惊喜地放下汤勺。
“这意味着什么?”施密特环视餐桌,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提高,“意味着我们萨斯尼茨的假期,可以提前了!而且,”他加重语气,笑容灿烂,“我们完全可以升级!租一栋带大露台、能直接看到波罗的海的漂亮房子!卡尔可以天天去游泳、堆沙堡,玛格丽特可以捡她最喜欢的琥珀!安娜,亲爱的,我们可以每天听着海浪声醒来!”
“太棒了!”卡尔第一个跳起来欢呼,差点打翻面前的果汁。玛格丽特也拍着小手,脸上是纯然的喜悦。
安娜看着丈夫,眼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最初的忧虑在丈夫描绘的、触手可及的幸福图景前消散了。她微笑着:“这真是最好的消息了,施密特。”
“当然!”施密特切下一块安娜刚烤好端上来的蜂蜜蛋糕,叉起一大块送进嘴里,声音因为咀嚼而略显含糊,却充满了力量,“让那些维也纳的老爷们和贝尔格莱德的家伙们去吵吧!报纸上闹得再凶,也不过是虚张声势。谁会为几千公里外一个亲王真的动手?利益!先生们,利益才是永恒的!机器在转,订单在飞,马克在流通,这才是真实的世界!”他咽下蛋糕,举起水杯,像在工厂俱乐部里祝酒,“为萨斯尼茨!为和平繁荣的每一天!”
“为萨斯尼茨!”卡尔和玛格丽特兴奋地学着父亲举起果汁杯。安娜也微笑着举杯,灯光下,一家人碰杯的清脆声响和欢声笑语,似乎将窗外那个越来越不安的世界彻底隔绝。
七月二十八日。空气沉闷得如同浸透了铅块,一丝风也没有。卡尔从工厂回来,感觉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和机油混合的粘滞感。街道上的气氛明显不同了。报童的叫卖声不再是零星的“号外”,而是连成一片、声嘶力竭的狂潮,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亢奋。人群不再仅仅是围观,而是聚集成堆,围着那些张贴着大幅公告的布告栏,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滚烫的、混合着狂热与不安的躁动。
施密特皱着眉,心头那点度假带来的轻松感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不适和压抑。他加快脚步,只想快点回到自己安静有序的家中。
推开家门,屋内的气氛却比外面更加凝固。没有熟悉的琴声,也没有晚餐的香气。安娜坐在起居室的钢琴凳上,背对着门,肩膀微微塌陷,显得异常单薄。玛格丽特依偎在她身边,小脸上满是困惑和不安,紧紧抓着母亲的裙角。卡尔则站在客厅中央,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他脸上不再是平日的顽皮或兴奋,而是一种混合着巨大决心和少年人刻意模仿的刚毅表情。他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外套,是施密特旧时的,被他翻出来穿上了,似乎想以此增加一点分量。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被捏得皱巴巴的纸片。
施密特的心猛地一沉,公文包脱手掉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怎么了?”他的声音干涩,目光锐利地扫过儿子异常的脸和妻子僵硬的背影。
卡尔闻声猛地转过身,胸膛剧烈起伏,眼睛亮得惊人,像燃烧的炭火。他向前一步,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颤抖:“父亲!母亲!我决定了!国家在召唤!”他高高扬起手中那张纸片,仿佛那是一面旗帜,“我报名了!步兵!明天就去报到!他们说……他们说需要所有爱国青年!我虚报了两岁,但他们接受了!他们接受了!”他的声音充满了狂喜和自豪,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穿着崭新的军装,在万众瞩目下挺进凯旋门的景象。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施密特的耳膜上,砸进他的心脏。萨斯尼茨的阳光、波罗的海的涛声、露台上悠闲的早餐……所有那些他用精密图纸和丰厚订单辛苦构建的未来图景,在儿子这狂热的宣言面前,如同脆弱的沙堡,轰然倒塌!
“你说什么?!”施密特的咆哮瞬间撕裂了室内的死寂,那声音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像受伤野兽的嘶吼。一股无法遏制的、混合着恐惧、暴怒和被彻底背叛的洪流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坝。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一步就跨到了弗里茨面前。
“施密特!不!”安娜的尖叫带着哭腔响起。
但太迟了。施密特粗壮的手臂猛地伸出,如同铁钳般死死攫住了卡尔单薄的肩膀。他完全失去了控制,巨大的力量爆发出来,将那个穿着可笑宽大外套的、刚刚还在他规划中要去海边堆沙堡的少年,像甩一个破布口袋般,狠狠地向后掼去!
“砰!!!”
一声沉闷而可怕的巨响。
卡尔瘦小的身体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客厅那面粉刷得雪白的墙壁上。墙壁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挂在那里的一排大小不一的家庭相框,记录着施密特一家过往平静岁月的照片——施密特和安娜新婚时的拘谨微笑、襁褓中的卡尔和玛格丽特、海边度假的欢笑、圣诞树下温馨的团聚——在剧烈的撞击下猛烈地摇晃、碰撞,发出哗啦啦一阵刺耳的声响。其中一个装着全家福的椭圆形木质相框再也支撑不住,挂钩从墙里崩脱,直直坠落下来,玻璃在坚硬的橡木地板上摔得粉碎!晶莹的碎片如同冻结的泪滴,四处飞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卡尔顺着墙壁滑坐到地板上,蜷缩在那一地狼藉的玻璃碎片和掉落的相框之间。他脸上模仿的刚毅瞬间粉碎,只剩下极度的惊骇和茫然,肩膀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呆呆地看着父亲,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暴怒如魔鬼的男人。巨大的羞辱和恐惧让他忘了哭泣,只是剧烈地颤抖着。
安娜的尖叫早已停止。她猛地从琴凳上站起,脸色惨白如纸,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玛格丽特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彻底吓懵了,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施密特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像风箱般起伏。他赤红着眼睛,死死盯着蜷缩在墙角、被玻璃碎片包围的儿子,那眼神里有滔天的怒火,有被碾碎的期许,更有一种目睹至亲即将坠入深渊却无力阻止的巨大恐惧。他想怒吼,想质问,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焦炭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声。他下意识地向前逼近一步。
就在此时,窗外。
那酝酿了一整天的、被压抑到极致的城市声音,骤然爆发了!如同蓄满洪水的堤坝轰然溃决!
“万岁!战争!德意志万岁!皇帝万岁!”
起初是零星的呼喊,紧接着,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狂潮!成千上万条喉咙在嘶吼,在咆哮,声音从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广场、每一扇敞开的窗户里喷涌而出,汇聚成一股足以掀翻屋顶的声浪洪流!其间夹杂着尖锐的口哨声、军乐片段不成调的吹奏、狂热的爱国歌曲合唱,还有无数沉重的皮靴践踏在石板路上的轰鸣!整个柏林仿佛在一瞬间被点燃,陷入了集体性的、歇斯底里的战争狂欢!
这排山倒海般的声浪,如同冰冷的洪水,瞬间灌满了施密特家的客厅,淹没了玛格丽特的哭嚎,淹没了安娜压抑的抽泣,也狠狠冲撞在卡尔僵直的后背上。
他向前逼近的那一步,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
安娜捂着脸,身体慢慢滑落,跌坐在钢琴凳上。她无意识地、颤抖地伸出手指,触碰了一下琴键。
“哆——”
一个孤零零的、干涩冰冷的单音,突兀地响起,又戛然而止。像一根被生生掐断的琴弦。巴赫的赋格,舒曼的梦幻曲……所有那些象征秩序与美的旋律,在这一刻,被窗外的战争喧嚣彻底碾碎,只留下这声凄凉的绝响。
施密特僵立着。窗外的“万岁!”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如同永不停歇的海啸,疯狂地拍打着窗户玻璃。那声音里裹挟着一种原始的、摧毁一切的狂热力量,与他公文包里那些精心设计的、旨在高效杀戮的机枪图纸产生了某种邪恶的共鸣。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冷从脚底直冲头顶,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紧握成拳、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青筋暴突的右手上。拳心里,传来一阵尖锐而清晰的刺痛。
他慢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紧握的拳头松开。
掌心中央,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被体温焐热的锡兵。那是刚才在狂暴的撕扯和推搡中,不知何时从卡尔口袋里掉落,又被他死死攥在手心的玩具。小小的士兵穿着普鲁士蓝的军服,举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脸上是工厂模具压出的、千篇一律的英勇表情。
此刻,那枚锡兵步枪上那根细长、尖锐、闪着廉价金属冷光的刺刀,正直直地、深深地扎进了卡尔掌心的皮肉里。
一滴殷红的血珠,正沿着那冰冷的金属刺刀边缘,悄然渗出、凝聚、然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感,“嗒”地一声,轻轻滴落。
正落在脚边一张散落的照片上。照片里,五岁的卡尔坐在萨斯尼茨金黄的沙滩上,胖乎乎的小手里,捧着一只用沙子堆成的、线条歪歪扭扭的、张开翅膀的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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