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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七月的阳光把柏油路面晒出一层虚晃的白,空气里有种近乎粘稠的热。何闻野站在一栋灰白色调的独栋别墅前,手心有点出汗,攥紧了拉杆箱的把手。
“就是这儿了。”妈妈何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刻意轻松的语调,抬手按响了门铃。她今天穿了条素雅的连衣裙,妆容精致,但何闻野还是能看出她眼底的紧张。
何闻野打量着眼前这栋房子,很现代,线条干净利落,院子里种着几株他不认识的热带植物,绿得有些沉默。和他与妈妈之前住的那个总飘着邻居家饭菜香的老小区单元楼完全不同。这里太安静了,连蝉鸣都好像隔着一层玻璃。
门开了。
开门的不是预想中的宋叔叔,而是一个少年。个子很高,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黑色运动长裤,站在门廊投下的阴影里,脸看不太真切,只觉得轮廓清晰锋利。他手里拿着本书,拇指还卡在刚才阅读的那一页。
“予执,”何雯笑着打招呼,语气熟稔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亲近,“你爸爸在家吗?我们到了。”
少年——宋予执的目光很平静地掠过何雯,落在何闻野身上。那目光没什么温度,像清晨覆在叶片上的一层薄霜,只是打量,不带任何情绪。何闻野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下意识挺了挺背,扯出一个自认为最灿烂的笑容,露出两颗小虎牙。
“你好,我是何闻野!”声音比他预想的要响亮些,在这过分安静的环境里甚至有点突兀。
宋予执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他侧身让开,动作幅度很小,意思却明确。
“进来吧。”他说。声音偏低,清冷冷的,果然话少。
何闻野跟在妈妈后面,拖着行李箱轮子滚过光洁的玄关地面,发出轻微的隆隆声。屋里冷气开得很足,瞬间驱散了外面的燥热,也让何闻野手臂上的汗毛立了立。装修风格和外面一样,简约到近乎冷淡,黑白灰的主色调,东西摆放得一丝不苟,像样板间。
“老宋临时有个电话会议,在书房。”宋予执对何雯说,语速平缓,依旧没有多余的字眼。他指了指客厅,“坐。”
何雯连忙说:“没事没事,你忙你的。小野,来。”
何闻野把箱子靠墙放好,在柔软的灰白色沙发上坐下,只觉得屁股都没敢坐实。宋予执没坐,他走到开放式的厨房中岛台那边,倒了杯水,走过来,放在何雯面前的茶几上。然后,他抬眼看何闻野。
“喝水吗。”不是询问,是陈述。
“啊,谢谢哥。”何闻野脱口而出。按照妈妈事先的叮嘱和此刻的身份,他理应这么叫。
宋予执拿水杯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转身又去倒了杯水,放在何闻野面前。玻璃杯底接触茶几,发出很轻的“叩”的一声。
“不用叫哥。”他说,目光重新落回手里的书上,好像那比眼前新来的“家人”更有趣,“叫名字。”
何闻野眨了眨眼,有点懵。这么直接?他下意识看向妈妈,何雯脸上的笑容也僵了僵,随即打圆场:“予执比较独立。小野,听哥哥的。”
宋予执没再说话,也没纠正何雯那句“哥哥”。他走到客厅另一侧的单人沙发坐下,重新打开书,垂着眼睫,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斜射进来,在他脚边切出一块明晃晃的光斑,他却完全浸在阴影里,像自带结界。
何闻野捧着冰凉的水杯,指尖摩挲着杯壁上的水珠,悄悄打量他这个新鲜出炉的“哥哥”。宋予执的侧脸线条很好看,鼻梁挺直,嘴唇抿着,没什么血色。垂眸看书的样子很专注,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整个人透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不是凶,是纯粹的疏离,仿佛你和他的直线距离即使只有两米,中间也隔着无形却厚重的玻璃墙。
气氛有点尴尬的安静。何闻野天生不是能忍受这种安静的人,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点话题:“那个……宋予执,你看的什么书?”
宋予执眼睫都没抬:“《局外人》。”
“加缪的那本?”何闻野眼睛亮了亮,“开头那句‘今天,妈妈死了’特别有名对吧?我还没看过,讲什么的?”他话匣子一开就有点收不住,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急于打破僵局的热络。
宋予执终于从书页上抬起视线,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淡,像掠过水面的飞鸟,不留痕迹。“荒诞。”他吐出两个字,然后又低下头去。
何闻野:“……”好吧,果然不超过六个字。
他再接再厉:“你开学高二?我也升高二,不过我在三中,不知道转学手续办得怎么样了,希望能跟你一个学校。”他知道宋予执在一中,市重点,妈妈和宋叔叔努力的目标就是把他也弄进去。
“一中。”宋予执言简意赅,算是确认。
“一中很难考吧?压力大吗?听说你们学校竞赛很强……”
“还好。”
“你喜欢打篮球吗?或者别的运动?我看你个子这么高……”
“偶尔。”
“你喜欢听什么音乐?我最近在听……”
“随便。”
何闻野问一句,宋予执答几个字,绝不多说,也绝不主动挑起新话题。何闻野觉得自己像在玩一个非常吃力的一人乒乓,把球热情地打过去,对方只用最少的力道把球挡回来,毫无继续对打的意愿。他向来活泼,在原来学校人缘极好,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密不透风的聊天对象。
他有点挫败,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恼火。不就是多了一个法律意义上的兄弟嘛,至于这么冷淡吗?自己又没打算抢他什么。
何雯大概也察觉到了这边的低气压,起身说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客厅里只剩下两个少年。
空气更静了,只有中央空调细微的风声和宋予执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何闻野坐得屁股发麻,又不好意思乱动,只好继续捧着水杯,假装研究杯子里剩下的半杯水。阳光在移动,慢慢爬上了宋予执的小腿。何闻野发现他脚上穿着干净的白色棉袜,直接踩在深色的木地板上,脚踝骨节清晰。
“在学校,”宋予执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何闻野立刻抬头,像接收到什么重要指令。
宋予执的目光依旧落在书页上,仿佛那句话只是阅读间隙随意溜出来的。“不要提关系。”
何闻野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不要提他们是重组家庭兄弟的关系。
“哦。”他应了一声,心里那点说不清的火苗又窜了窜,但很快被他压下去。其实他也能理解,毕竟不是亲兄弟,突然冒出来一个“弟弟”,在高中那种环境里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议论,尤其是对宋予执这种看起来就很独来独往的人。“我知道。我也不想惹麻烦。”他补充道,语气里带着点故作成熟的体谅,还有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
宋予执似乎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终于正眼看了他一下。那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比之前的打量多了点实质内容,但依旧难以解读。然后,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又回到了他的书里。
好像达成了一项冷冰冰的协议。
何闻野忽然觉得有点没意思。他放下水杯,身体向后靠进沙发背,不再试图搭话。他扭头看向窗外,院子里的植物被晒得有些发蔫。他开始想念原来小区里那棵大槐树,想念总在楼下叫他打球的同学,甚至想念隔壁总是吵架却又总一起买菜的老夫妻。那里的一切都是喧闹的、蓬松的、充满烟火气的。不像这里,漂亮,整洁,凉爽,也冷清得像座精致的冰窖。
而冰窖里唯一的原住民,显然对他的到来并不欢迎,甚至懒得掩饰这种不欢迎。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个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下来,脸上带着歉意:“小雯,闻野,等久了吧?公司突然有点急事。”正是宋叔叔,宋致远。他看起来比照片上更随和一些,笑着走过来,拍了拍何闻野的肩膀,“这就是小野吧?长得真精神。以后这里就是自己家,别拘束。”
何闻野赶紧站起来,礼貌地问好:“宋叔叔好。”
“好好,坐,都坐。”宋致远坐到何雯身边,很自然地握了握她的手,又看向儿子,“予执,见到弟弟了?”
宋予执合上书,站起身:“嗯。”算是回答。
“你这孩子,多带弟弟熟悉熟悉环境。”宋致远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闻野刚来,很多不熟悉,你当哥哥的,要照顾点。”
宋予执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反驳,只是又“嗯”了一声。
“小野,”宋致远转向何闻野,笑容和煦,“你的房间在予执隔壁,都收拾好了。二楼,采光不错。让予执带你上去看看?缺什么少什么,尽管说。”
何闻野看向宋予执。宋予执已经拿着书朝楼梯走去,走了两步,停下,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意思很明显:跟上。
何闻野拎起自己的行李箱,对妈妈和宋叔叔说了声“那我先上去了”,便跟了过去。楼梯是旋转式的,木质,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响声。宋予执走在他前面两步远的地方,背影挺拔,步子不疾不徐。
到了二楼,走廊同样宽敞洁净。宋予执在一扇门前停下,握住门把推开,然后让到一边。
房间很大,比何闻野原来的房间大了一倍不止。同样是简约风格,床单被罩是灰色的,书桌衣柜一应俱全,还有个小阳台。窗户开着,微风拂动米白色的纱帘。干净,整齐,没有一丝人气。
“你的。”宋予执站在门口,没有进去的意思。
何闻野把箱子拖进去,环顾四周,真心实意地说:“谢谢,房间很好。”
宋予执没接话,目光落在何闻野那个贴满了各种动漫和球星贴纸、显得有些花里胡哨的行李箱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移开。
“隔壁,”他指了指左边那扇紧闭的房门,“我的。”
“哦。”何闻野点头,想了想,还是主动问,“那个……浴室在哪?”
“走廊尽头。”宋予执答,然后像是完成了某项任务,转身就要回自己房间。
“宋予执!”何闻野叫住他。
宋予执停下,侧过半边脸。
何闻野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尽管心里有点打鼓:“以后……请多关照?”他伸出手,想做握手这个有点正式又有点傻气的动作。
宋予执看着他伸出来的手,手指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透着一种无遮无拦的坦率。他的目光顺着那只手移到何闻野脸上。少年的眼睛很亮,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还有那种他并不熟悉的、毫无保留的热情。
沉默了几秒钟。走廊里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被过滤了的遥远车声。
宋予执没有伸手。他只是极轻微地蹙了下眉,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然后,对着何闻野,说出了见面以来最长的一句话:
“不用这样。”他说,声音依旧平淡无波,“正常相处就行。”
说完,他拧开自己房间的门把,走了进去,门在何闻野面前轻轻关上。
“咔哒”一声轻响,很礼貌,也很决绝。
何闻野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慢慢缩了回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看着那扇紧闭的、光秃秃没有任何装饰的深色木门,心里那点委屈和恼火终于混合成一种清晰的认知:他这个哥哥,何止是话少。
简直就是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他转身回到自己的新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新房间宽敞明亮,空气里有淡淡的、像是消毒水又像是某种清新剂的味道。一切都很新,很完美,可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所适从。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安静的花园,又转头看了看那堵把他和宋予执房间隔开的墙。两个房间,隔着一堵墙,却像隔着两个世界。
他想起宋予执看他行李箱贴纸时那一瞥,想起他对自己伸出去的手的漠视,想起那句“不用这样”。也许在宋予执眼里,自己就是个突兀的闯入者,带着吵闹的贴纸和过分热情的笑容,打破了他原本秩序井然的平静生活。
何闻野撇了撇嘴,走到行李箱边,蹲下身,打开箱子。最上面放着一只旧毛绒玩具,是只咧嘴笑的柴犬,有点褪色了,但洗得很干净。他把它拿出来,拍了拍,放在了灰色的床头上。突兀的颜色,瞬间给这个冷调的房间增添了一点笨拙的暖意。
“算了,”他小声对自己,也是对那只柴犬说,“石头就石头吧。大不了……我绕开走。”
话虽这么说,他看着那堵墙,还是忍不住想,墙那边的人,此刻在做什么呢?还在看那本叫《局外人》的书吗?他是不是觉得,自己这个“弟弟”,也是个突然闯入他世界的、需要被漠视的“局外人”?
何闻野忽然不太确定,自己这个“绕开走”的计划,在这个屋檐下,是不是真的能行得通。毕竟,他们得在同一个餐厅吃饭,共用同一个客厅,走过同一条走廊,甚至可能……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天天见面。
而宋予执,显然还没准备好,甚至可能永远都不准备,给他这个“弟弟”,留下一个可以顺利通行的入口。
旅途的疲惫和新环境带来的冲击渐渐涌上,何闻野把自己摔进柔软但陌生的床铺里,望着天花板上嵌着的、线条极简的顶灯,发起了呆。新生活开始了,以一种他未曾预料到的、带着清晰凉意的方式。
他闭上眼睛,耳边似乎还能听到老小区嘈杂的人声车铃,而此刻,只有一片近乎真空的寂静。在这片寂静里,隔壁房间没有传来任何声响,那个人,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又或者,对他何闻野而言,那个名叫宋予执的“哥哥”,在某种意义上,确实尚未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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