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豆

　　有神禽青鸟，传信表思慕，日久，活灵，成人。王母念其能，养以信使，终成一脉，独立于神，唯有女子。——《仙异论》
　　天很冷。
　　浮生酒的味道果然不好。桑柚艰难地向前走。
　　鹿佑告诉她，想拿到“冰心”，就必须蹚过浮生江，里面全是浮生酒，心不坚定之人，极容易沉沦于过去。
　　“师尊！”桑柚猛地转头。那是她的浮生。浮生过往归尘去，她要走出去。
　　可是浮生江好冷，那个人好真实。
　　她的每一步如灌了铅，跌跌撞撞朝对岸冲去，向那个未知的光点跑去。
　　对，先救回陛下，先把时延找回来。
　　她一步赛一步坚定，似乎对那一千多年的旧事毫不挂心。
　　……可是，怎能不挂心。
　　她可是师门唯一的活口了。
　　然后她又听见了六个字。
　　“谁做的？！”
　　“没事吧。”
　　对呀，你是谁？
　　她想转头看看，看那双杏眼的主人。
　　然后她看到了走马观花，看到了曾经死去过，又活过的人。
　　为什么她还活着呢？
　　对呀，她早该死了。
　　她姓千，本名千雪，字黎雨，也是她这千年来的道号。桑柚是她进宫时随口胡诌出来的一个名字。她活了好久，明明自己早在一千年以前就选择了死亡，偏偏有人将她强拽了回来。她不知道那人是谁，只是三百年前，她在弱水冰棺中醒来。
　　以精血所溶之弱水冰棺，若机缘巧合，可复活一人。
　　然后遇到了她同门的大师兄。
　　大师兄将她带回去，她说她姓尘，长老赐字，黎雪。
　　她还真以为谁都没忘记她。
　　可惜，落花之后的果子固然好，花落却先。
　　冰心称作冰心，自有它的道理。这一片都冷，冷得噬骨。
　　青鸟畏寒，这是不可逃的定理。她哆哆嗦嗦地朝前走去。她早没了神脉，何谈抵抗？
　　一千年前，她还是个孩子，被那群无情之人一根根地碾碎经脉……直至碾不动。
　　她本有上好的天资，三千七百六十三根经脉，常人只有一百零七根，可她如今却只剩九十一根。
　　她的手触碰到了冰心。
　　彻骨的寒意冒了上来，她死命捏住它。
　　太冷了，冷到她失了知觉，不然不会感受不到背后的人影。
　　轰然坠地，冰心尽碎。

　　祭台上绑着的少女浑身紫青，双眸紧闭。纯白的纱衣蒙于身上，显得庄重神秘。
　　魔族长老桀桀的笑声从远方传来，像是不真实的梦。
　　没有人知道意外什么时候来。
　　就像千黎雨睁眼时，看到一千年前的光景一样。

　　回家了，小雪。

　　千雪跪在羽水榭门前的石阶上，直直地盯着前方。
　　“你可知错。”里面传来的声音空灵异常。
　　“黎雨知错。”声音冰冷的像是皖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掌门听此，就知道她不可能知错。但也着实懒得理会，最后叹了一口气，说：“你且回去吧。”
　　黎雨自然没有知错。
　　她只是做了一件百来年无人敢做的事情而已，也是不得已。
　　融合魔气与仙气，灵力与魔力对冲。这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只有九十一根经脉，还是五灵根。如此差的资质，怎么会是掌门徒弟？
　　但她就是成了。
　　这人间的境界，有些是用不可达到的，故而往上也没再排了。可是今天千雪给它取了个新名字。
　　“破茧成蝶，百花尽开。今日吾成，命汝化蝶。”
　　化蝶既成，天地异象。
　　后来人间的话本子提到那位世间唯一的化蝶时，只有四个字：“英才早逝。”
　　的确，她才成化蝶两个月，就跳崖身亡。
　　世间鲜少人知，那断崖本是一座天桥。
　　只是千黎雨劈断天桥，于是这数百年来，再无人飞升。

　　快点，快点……
　　千雪跑在村里泥泞的路上，不断冲自己说。
　　快点，她娘马上就撑不住了……
　　摔倒在地疼不疼？
　　村长家的儿子不知道，他只是没零嘴吃，心烦，看千雪胸口捂着那诱人的月饼，想尝尝。
　　他也不要多的，会给千雪剩点的。
　　那天朗月清风正好，中秋佳节，雀鸟成群。
　　——不详之兆。
　　“求求你，让我先回去好吗……”千雪难得摆下态度求人，那孩子觉得稀奇，把整个村里的孩子都叫来了。
　　那些孩子，也都吃不上月饼。
　　她的手被掰开，月饼碎了一地。
　　那袋子空荡荡的，被千雪提回了家。
　　千尘眼上的布带散开，露出无神的黑瞳，像是宣告千黎雨的愚蠢。
　　你看，什么也没变，不是吗？
　　千尘本来就是瞎子，双眼无神不是很正常吗？
　　只是她的脉搏好安静啊，鼻尖全是凉意。
　　于是那夜千雪屠了村。
　　三千七百六十三根经脉，一念成魔。
　　她记得门户人家，记得千尘带她刚搬来时想拐卖她的村口的大叔。
　　记得想娶千尘被拒绝后找人打她们的地痞。
　　记得对她们很好，存钱买牛，但钱全被儿子拿去赌了，气死的老婆婆。
　　记得总是偷偷占千尘便宜，还给她们加税，说是外面来的要交钱的村长 。
　　……她记得太多了，只知道这个村子里没好东西。
　　她也知道千尘是怎么死的。
　　于是她追逐数里，杀了那个千尘一念之差救得女子。
　　“我才不是千黎雪。”
　　“我是孟轻，孟婆继承人。”
　　“他们挺可怜的，招上你这么一个继承人。”
　　落花宗的人终于下来了。
　　她以为她迎来了数百年未见的温柔，却只有经脉被碾碎时钻心的痛。
　　……直至碾不动。

　　那时候有个小师妹黎浅，刁蛮任性。
　　她说千黎雨一定用了邪术，不然以黎夏一百零八根经脉、而且单灵根的资质，怎么可能境界比她低。
　　她嫌烦，用冰丝绑了扔稀释了不知道多少的洛水里。
　　虽说洛水可融化万物，但小师妹身上灵物千万，而且这缸水的洛水成分也就那么点，不会死人。
　　也伤不到哪去。
　　小师妹很生气：“你就是魔女！”
　　千黎雨是真气笑了。
　　“那又如何？”
　　“到时候我能突破新境界，你师姐呢？”
　　第二天，掌门招她过去：“你想突破新境界？”
　　千黎雨没有否认。
　　“掌门，要不打个赌？六个月后，若我未成，千刀万剐不可惜；若我成，”千黎雨抬头，“请您闭天下宗门。”
　　掌门当然没答应。
　　他掌罚的打了千黎雨。
　　四个月后，千黎雨成了掌门徒弟，找上小师妹：“掌门不和我赌，你和我赌怎样？”
　　黎浅做不到。
　　于是她被关入牢中，承受背约的代价。

　　她记得她死了，在弱水冰棺中醒来时，也依旧记得。
　　推开冰棺，她的眸子很暗。
　　谁会救她呢？
　　何况她的尸体落在涯下，如何能保持至今。
　　这人，究竟想干什么。

　　不论那人想作何，但千黎雨饿了。
　　借弱水冰棺复活，她经脉全废，辟谷只能落于回忆。还好这人良心，在冰棺附近放了几锭银子，使她不至于去和野狗争食。
　　旁边还有张面皮，她也随手拿来盖在脸上。
　　然后……然后她在酒肆里，看见了她那七百年前的大师兄。
　　大师兄资质平平，哪怕七百年也难以飞升。
　　那大师兄看见她，本来紧皱的眉头突然松开，问她：“姑娘可是这街坊人家？”
　　千黎雨：“不是。”
　　大师兄：“那姑娘从何而来？”
　　千黎雨：“山上逃下来的。”
　　大师兄：“……姑娘名甚？”
　　千黎雨便说：“尘雪。”
　　大师兄带她回了那个曾经她真的以为的家，长老赐号，明雪。
　　另赐字，黎雪。
　　谁都没忘记她吗？
　　也对，自己作恶两个月，确改变被人铭记。
　　只是她想不到铭记的意义竟是如此。
　　那场大火烧毁了所有的希望。她听见她们小声议论：“掌门找了一个和那个姓千的命盘相同而且长得也像的女子，祭祀了，姓千的也翻不起什么浪！”
　　原来，是这样啊。
　　于是她揭下面皮，看向那群人惊恐的目光。
　　待她从大火中脱身而出时，裙摆不染尘灰。
　　干干净净。

　　“将军又要出征？”那位公子过来，冲桑柚笑得灿烂。
　　“回来记得给我好酒。”桑柚翻身上马，扬起尘灰而去。
　　当她看到那杯鹤顶红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狡兔死，走狗烹。今天狡兔尚存，走狗亦诛。
　　林欹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是魔族领头，曾费劲心思拉她入伙，失败后便改了政策。不为吾所用者，皆将死矣。
　　千黎雨在祭台上还是有意识的。
　　她想起她娘曾说，纵然别人遮住了太阳，也挡不住光。
　　纵然向前看时黑暗，回首必然也见光亮。
　　她不信了。
　　他们遮住了太阳，连光也不肯留给她，所以她回首时，依然是漫漫长夜，无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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