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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谕
随圣子修习的第十二年,完术听见他说:“你继任之日,必以我血为祭。”
宫殿内,金色的铜鸟翘尾振羽,口衔灯火。占卜过后的龟甲摊在案上,从垫子上起身的圣子无喜无悲,同他如此说。
晦暗的微光里,完术眼瞳骤然缩紧,正对上圣子看过来的眸子,平静,温和,一如初次相遇的十二年前。
那年,圣子随大祭司东巡,碰见了腐泥滩里奄奄一息的自己。彼时,他和大祭司说“我要他”时,也是这般神情。
完术手臂松松垮垮跪坐着,半歪在案上正支着下巴望着他卜算的背影,闻言腾地站起,道,“你不可流血!”
圣子却已走过他身边,只作一笑,道:“此为神谕。”
“神若伤你,便已成鬼。”完术冲到门前,堵住他的去路,抿了抿嘴,道,“夜深了,我服侍你就寝。”
圣子对着他笑,像是在看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今夜不去,明日我依旧会去,你拦不住我的。”
圣子还是出了殿门。
钩月高照,山崖斜枝上立着乌鸦,无边稠黑侵占天地。
大祭司宫殿里传出交谈声。圣子告知完神谕,没有多留,拜别后再次踏进夜色里。
夜已深了,死寂笼罩下来。茶水还在案上,方才圣子的面容,就落在这一方小小水面上,可能圣子的话音也融进这水里。
大祭司目光凝在那里。半晌,他伸手捞到面前,让那里也映出自己的脸来,而后仰起头一饮而尽。
完术被强行带到神殿。供台上,神像居高临下,久久无言地睥睨众生。大祭司立在神像旁,缓缓侧过身来。押人过来侍从得他命令,放开了完术。
很快,侍从迈过门槛,退离了神殿。而他们抬脚便能轻松出入的朱色宫门,完术却无法脱身。
神像前,大祭司再度垂首,他道,“你该跪下。”
他说完便弯下双膝,跪拜下去。
完术眸子直勾勾的:“我要回去。”
这时,另一名侍从捧来衣物,低头奉与他。
大祭司道:“换上它,从此便由我来教习你。”
他交给完术玄衣,禺国世世代代大祭司皆着玄衣。
完术这才明白原来圣子所说的“继任”是这番意思。他道:“我不会继任什么大祭司,我只要做圣子的护卫。”
圣子救了他之后遣散了圣宫的一众宫婢护卫,从此偌大的宫殿内外,就只剩下他这个唯一的护卫,他与他朝夕相处,日夜相伴。可现在,完术到底还是被迫套上了玄衣,接受大祭司的日日教习。
第十日,大祭司的祈神事宜未能如期宣讲,完术不见了。他逃回了圣宫,把头伏在多日不见的圣子双腿上,侧脸向外赌气不看他。
圣子白袍委地跪坐着,完术的黑发玄衣在他身前压成一片。他微微弯着嘴角,放在完术后脑的右手温柔地抚到发尾,又替他拨去颊边的碎发,像是在安抚一只焦躁的小兽。
良久,背对他的完术才幽幽开口:“太久了,我很想你。”
圣子笑了笑,手背擦过完术的左耳。他道:“你会习惯的。”
完术却转过身来,猛然抓住发间的那只手,“我才不要习惯!”
他用双手将圣子的手紧紧包裹住,属于另一个人的温热透进他的掌心,“我不会做大祭司,我只要做你的护卫。”
圣子还是笑:“就像我注定是圣子,而你注定是大祭司。”
“那么圣子,什么是注定呢?”躺在腿间的少年问他。有力的心跳敲动胸膛,两只手一上一下按在少年心口上,心跳传给他,又通过他传给少年自己。那不竭的跳动下,他的手与少年的手一同起起伏伏。
少年自问自答:“我的命注定是你的,我的心也注定是你的。”
年六月,王上崩,新王即位,拜完神像后至祭坛祭天。祭坛设在禺国王宫地势最高处,雕饰鸟兽铭文的大鼎屹立在长阶尽头,圣子步上长阶,白袍逶迤。他接过大祭司手中的冕冠,亲自为新王戴上。
阶下朝臣纷纷跪地,参拜新主。新王抬头,冕旒在眼前摇摇晃晃,他凝望圣子展开双臂,两手缓缓交叠,如一只出尘白鹤,面向大鼎与山峦、无尽的苍天与幽冥,垂眸颔首恭敬拜祭。
新王的目光晃也晃不动,慢了片刻才从那道雪白的背影上移开,转向大祭司。
大祭司走近圣子身畔,低声诵念祝祷词,共同完成祭天。
空空荡荡的圣宫只剩下圣子一人,他坐在树下,听见外头宫人的声音传来。不多时,新王便踏入了宫门。
“你来了。”圣子道。
扶桑树粗壮的枝干上不见一片树叶,黑沉又吊诡地伸向四方。继位多日的禺王袖口用朱红的细线滚出祥云纹,他望着树下之人,道,“我来看你。”
他坐在圣子对面,“你在这里太孤单了些,不觉得么?”
圣子说:“不曾感到过。”
新王先和他聊起政事,终于问道:“那个卦象,我已获悉,那个护卫将成为大祭司么?”
圣子点头:“他是上苍指定的庇佑禺国之人。”
“你不也是上苍指定的圣子吗?”
禺国几百年间只有大祭司才能上通神谕,然而圣子确实降世了,大祭司遵循神意,带领王上与臣民,恭迎这位唯一的圣子。
禺王又问:“以血为祭,上苍便见容你不得吗?”
宫外的骚乱发出了不小的动静,高墙就和那群宫人一样,阻隔不住完术由远及近的声音。他闯了进来,鬼魅一般幽深的双眸咬上禺王。
禺王站起身,目光掠过被他挡在身后的圣子接到他面庞之时,矜傲眨眼间推翻掉柔和,他冷然质问,“见到孤你为何不拜?”
完术抓住圣子的手往怀里一带,更将他的身形严严遮住。他揽着圣子离开,“亵渎神灵,你这样肮脏心思的人也配当王吗?”
扶桑树黧黑的孤枝阴影醒目地吸上禺王的脸,“我的大祭司,你的神圣不也是他的鲜血铸成的么?”
匆匆追赶而来的宫人惊呼出声,竟然有人胆敢和王上动起手来!合宫上下光气震闪,谁都没有留情,宫人拦不得,顿时乱作一团,内中有机灵的速速冲出宫门,这场争斗止于领兵入内的大祭司之手。
扶桑树被折断一截树枝,混乱中又被人踩踏而过,或许从它离开枝头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在昭示今后的禺国注定不会太平。
是年,禺国灾祸频发,连月大旱,五谷近乎绝收;西南大雨不止,万间屋舍尽数被淹没;向北,百年不遇的地动卷来泥石流,双难并发,数千百姓横尸于野;里王城最近的正东方也同样未曾幸免于难——那里爆发了惊人的疫病,其势悍然,短短十几日便抢掠半城人畜的生机。
这是圣子第二次离开王宫,如当年一样,跟随大祭司出巡消灾,斩杀邪祟。疫病很快被抑制住,在返回王城的某个深夜,守卫的士兵发现圣子不见了。
完术双臂从身后环住他的腰,下巴垫在他肩上,痴迷地感受他的存在,“累不累?”
月色清幽,虫鸣窸窣,不知名的某处屋子里,圣子半个身子被他包裹住,他道,“走吧,他们该急了。”
“不要管任何人。”完术眼是闭着的,脸颊蹭着他的脖颈,“没有人能找过来,这里只有我和你,我不会再放开你了。”
月光照射下树叶溅起寒芒,夹杂着水汽的凉意飘飘荡荡,圣子脸上也落上月光。他也不推开他,任由他闹脾气似的箍着,“上回挨了伤吗?”
行刺王上,即使是现任大祭司也不能免于刑罚,何况他还不是大祭司,只是个小小护卫。
“很疼。”完术道,“还在疼,疼死了,疼得受不了。”
他把圣子的手放在自己的半边脸上,又从滑过脖颈停在锁骨上,“你看,这里有条鞭痕呢,还有这里也结了疤呢。”
熹微的光线下,疤痕轻到瞧不出,至于他说的鞭痕,脸却是白净光滑,只有微微漫上来的热度,旁的倒是没有。
完术褪下玄衣趴在床上邀他查看更多的伤痕,看过来的眸子里满是委屈。背上确实有一道伤,那是多年前摘果子时摔出来的,他那时还小,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不喊疼,后背被血染红但手里的两个果子却是一点没磕到,傻笑着将红彤彤果子送给圣子。
圣子拉过衣裳替他盖好:“睡吧,很晚了。”
完术勾住了他要走的手,晃了晃,“我怕做噩梦,你能陪着我吗?”
当晚他们同床而眠,完术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身侧之人,离得这样近,圣子平稳的呼吸声搔刮着他的双耳,心脏困兽般乱撞,他大起胆子问,“我想亲你,可以吗?”
圣子双眼才掀开一条缝,眼前忽的又暗成一片。完术抬手盖住他的眉眼,在潮热的吐息中,他抖着双唇,终于贴上那令他无数终于贴上那令他无数次的午夜梦回,久久难眠的神祗。
……
他吻上圣子的眉心,像吻着天地。
人影倾轧在一起,颠簸耸动,迷乱间完术痴痴望着那双温和的眼,说出的也像梦话,“我好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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