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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
黑沙游走,大雾漫天。一道天堑将大地横斩,在它之旁,有个隐在浓雾中守卫森严的寨子。
裴殊正从中穿行而下,进入寨底关押仙人的地方。
她熟悉地走到一间牢房前,开门,望向里面那个蓬头垢面的男人。
这人眼中无神,似是无法视物,可在听见裴殊进来的动静时,准确无误地朝着她前进的方向晃了晃腕上栓的链子,大概是在招手。
裴殊没有理会,从旁边去找可以牵拉他手上铁链的扣,冷声道:“别动。”
那头的锁链碰撞的声音停了些,对方嗓音嘶哑,轻嗤:“小丫头片子……”
这是裴殊第一次听清他说话。
闻见声时,她捏着铁扣的手指便一紧,眉心微蹙,空洞的眼睛瞬间划过道亮光。
身后那几个字落下……每处停顿语调都与她记忆深处那人一摸一样。
她睫毛颤了颤,顺利拿好铁扣起身,望向那脏乱的墙根。
铁链声又起,墙根犹如乞丐般落魄的仙人又开始说话了:“来时不巧,无意听见你从前家乡在离阳。同乡一场,可否……稍行个方便?”
他指了下她手上可以压制灵力的玩意儿,倒是对她是谁半点没有察觉。
裴殊方才脑海奔腾的万马此刻成了海下群鱼过,面上仍旧和进门时那样冷漠,只是嘴角微微上扬,摇头。
“不行。”
***
七年前。夜中王家村。
此时正夏,刚入夜,本该是村民在院中纳凉闲聊之时,但不知为何,王家村中却是一片寂静,房门紧闭。
路上狗都没有,仅有寻不到身影的蝉鸣孜孜不倦。但下一刻,鸣声也消失不见。
一层看不清的灵气从村口笼罩至村末,几根不入人眼的丝线悬着铃铛穿插在村中屋舍,金铃摇晃不响,荡着浅浅的灵光。
裴殊蹲在村长家屋顶,手中捏着佩剑,墨珠似的眼扁圆,专注地盯着檐下细线。
夏夜多暖风,包裹身形的甘草黄色劲衣轻便,可到底肌肉紧绷着在这里等了快一个时辰,鬓角后颈难保不溢出细汗。
她换了腿蹲着,抬手抹去鼻尖汗珠,刚想再扯开衣领透透气。
脚下那灵丝忽然极其微弱地颤了下,仿佛有一只蚂蚁顺着这丝线,无比快速地向着旁边一户人家而去。
裴殊注意到,猛地站起翻身跃下,余光留意着头顶丝线震颤的动向,脚下生风再飞快抽剑而出,一下掷去丝线尽头缠绕的那户人家院门之前。
剑竖插在地,剑刃剑柄连接处镶嵌的五颗小灵石登时亮起,自成结界“嗡”的震响后圈出一片天地。
月色下本应空无一人的门前便诡异爆发出一声痛喊,紧接着,一个体型宽胖厚重却头小臂细的男人在这结界下现身,龇牙咧嘴着扭头。
正常人的脸上是歪扭拼凑的五官,大致是嘴角和脸颊的地方还挂着未干的深色痕迹,不知是累积了多少时日造成的。
裴殊脚步一停,捻出张符纸燃送上天,冷脸瞪着那奇怪的人:“强食人肉的妖,果然恶心。”
妖怪就是妖怪,被她这样说比起恼怒更多的是得意,奇形怪状的眼睛瞪着她,应该是打量着,发出人声:“修仙的味——离阳派的小丫头。岂不是吃起来更韧喽!”
裴殊薄唇轻勾,脖子戴的银圈划过一道浅光,挂在那圈上指甲盖大的银铃轻晃,发出一声脆响。
插在那妖怪身后的长剑一摆,倏地从地面飞起,眨眼间横劈食人妖脑袋。
“滚吧。”她说。
妖怪后颈凉意来袭,却毫不躲避,在那长剑斩来时扭头向那处张开嘴,便有一个内脏血肉皆空的人皮套子从他嘴里展开,犹如个大盾牌拦在他身前。
利剑刺之不破,裴殊引剑受阻,妖怪就趁着时机,细条腿扫着地冲至裴殊眼前,手连臂为刀,狠砍过来。
裴殊眉毛微皱,连跨两步向后仰身躲过,手撑地抬脚当那妖胸口凸起处使劲一踹,然而竟像踏入沼泽,死踏不动。
她这才感觉不妥,项圈银铃嗡响,剑刃上的灵石光芒更甚,直接挣脱那人皮套子阻拦,贴地而来旋砍来那妖怪腿脚。
但食人妖脑后也像长了眼,脚步间将那长剑避让过去,人皮套子才从后追过来,欲来夺裴殊的剑。
幸好裴殊身法算得上可以,在地一脚没能将食人妖如何便换了姿势,干脆抱上那妖的腿脚,手肘在地上别过,可算是将这大块头卡着踉跄开来。
她得以从他身边离开,快步往后与他拉开距离,银铃轻晃,召来佩剑。
动作间,裴殊又一次不耐地燃起一道符纸。
怎么还不来……
她想之时,对面的妖则是被那人皮套子扶稳站定,看向她的眼神颇为没劲:“离阳看来是落没了,养得挺圆润的丫头竟是半点修为没有,哎呀呀,看来去你们那承天山上逛吃一番倒也不是难事。”
裴殊被他拉回注意,下意识扯了扯嘴角:“我是我,离阳是离阳。”
话音刚落,身后便降下几道足音,连带着人声也至:“一个人不行而已,难道就轮到你这无名小妖来置喙我离阳大派了。”
说话的人声正气足,落地轻巧,一动而周身气起。
来人到,本来停止在食人妖身边的丝线立刻曲起,甩大绳一样弹了下,再嗖得紧紧冲去将它缠住。
一看就是修仙者。
裴殊偏头挥掉脸侧的灰尘,斜眼瞅向打头玉色锦袍飞扬的鱼如风,忍不住呛:“离阳大派什么时候学来的让人好等的毛病。”
鱼如风也斜她:“不过等一等,你敢用这话对着裴师叔说道说道?”
身后两个同样玉色服饰的弟子你看我我看你,决心不掺和前面的对话,召剑而出,盯着最前面的被牵制住的食人妖,左右退开施展手诀。
房檐挂着的丝线颤动,像是延长增厚,更加卖力去绑妖,直将那妖缠成了个粽子,挣跳都弱时,铃铛出了些响。
哗的一声,让此地灵阵更强,只消再加把劲,就能把食人妖按死在这。
裴殊见状,不再与他废话,抱剑退后,道:“是不敢说,但若师兄你再等下去,这妖出来害人害我,我师父就该与你说道说道了。”
她撂下这句,即刻弹了下颈间银铃,一股从属另一人的灵气便缠上她手,任她捻诀注入面前阵中。
鱼如风无法再说,还必须得跟着她的话去做,脸上憋屈根本不加掩饰,上剑一甩升空,与阵法相和,马上便刺穿那丝线蚕蛹。
却突然,蚕身炸裂。
捆绑妖物的灵丝根根崩断,铃声瞬止。
裴殊手下注入的灵气传来极大的拉扯,她被那线断余波拽着往前趔趄半步,快速收手稳住脚。
这院前炸开的灰土狂卷着拍来,栅栏草垛全部碎散升天。
呼吸之间俨然都要成个土罐子。
她急忙挥开面前尘土,眼尖得看见有几个人影在院前极快闪过。
那几“人”逃得栩栩如生,旁边有弟子真以为是房中被吓得乱跑出来的人,忙唤一声要去拯救。
裴殊知那玄妙,也顾不得满天的土,喊他:“那是妖术!当心自己,别叫它跑了!”
鱼如风和剩下的弟子听见,他虽是对裴殊有意见,却也知轻重缓急,瞅旁边同样有一个人皮套子飞出去,用自己师兄身份吩咐另个弟子和裴殊去追,他独留下重撑阵法。
云重夜深,村中房屋檐下的灯笼无风自动。
裴殊早在鱼如风张口之前就追着其中一道人皮黑影掠远去了,然而冲出之前的灰土后,人皮竟是没了影。
她站的地方房屋交错,视野不佳,盲寻不到,便再次攀上房顶。
恰好后方鱼如风重新建好阵法,丝线再次悬在房檐下,又恰好,裴殊站上屋脊那刻,就见一条丝线唰唰弹着。
这阵只对真正的妖有用,它的妖术并不会显现在这上,再看这丝线动弹的方向……是去了村东头。
然而方才在灰烟里飞出的人皮影子,则是分别去了另外三个地方,包括裴殊刚刚,也差点被这妖糊住。
她暗骂这妖人吃多了补到了脑子,脚下不停连跃两个房头,垂眼注意着丝线动向,见这线在某个岔口突然跳得高了点,然后又微弱下来依旧向前。
裴殊似觉不对,离开这处房顶之时顿住,步子立刻调转,翻下屋,直奔刚才那路口。
村中寂静,只有她脚下踏踏声,可这时,耳边却还有另一道沙沙怪响发出。
她立住身,凝神细听,转头往侧边一户人家去,竟见那朦胧夜下,一缕黑烟呼呼腾空。
这人家后院露出一丝红点,裴殊拧眉,甩剑的动作毫不含糊,灵石微光发出,连剑一起将院中隐隐冒出的火星压下。
而她奋力奔直那栅栏跟前喊:“别出来!”
可到了才愣,门居然早已打开。
房边沿仿佛由丝线粘合的地方因为这一举,线断掉,院里的阵也散。
裴殊喊话时,正和一个抱着孩子的父亲对上,身后是震惊的母亲,身前是跳出门去两步的幼童。
屋内烟熏火燎,仔细一看,才知隔壁偏房从里面烧了个完全,家里人怕得紧才不得已出门透气。
此刻母亲也反应过来,忙拉着父亲回屋,又唤自家老大,担心之下两步跨下台阶想直接将孩子抱回来。
那娃娃快被屋里的烟呛哭了,出来透气见娘亲追赶,还以为是寻常玩闹,跑得更欢。
裴殊当机立断,甩符燃烧,再两步去揪住孩子后领,要退回时却脚下凌乱。
一阵恶寒窜上后背。
她忙召来长剑,反身抵挡。
妖气灵气对撞,裴殊只觉背后大股推力,自己便抱着孩子摔出去三步。
侧眼余光里一道长影子直去那家屋前,她大喊:“关门!”
然后扔了剑将孩子关在结界里,连滚带爬起来,抓住头顶那根丝线注入灵力,狠狠甩向门前影子。
门里开着缝偷看的父母刚见孩子得救松一口气,接下来便遇上个可怖的大脸,吓得关门却死活关不住。
恐慌之下退后,才知是那妖的大手硬扣住门板。
但他却也面容扭曲,抓着门要进不进,大脸塞在门缝努力了半刻,忍无可忍回头。
这妖腿脚被线缠住,身上被阵法中越来越多的线攀上,而他动不了,正是因为手上那根线,被裴殊在后面死死拽着。
少女踩着台阶,拉着线,一下不够,手腕还绕一圈,往后猛拽。
食人妖本该飞速尝鲜三人壮举不成,又被她抓着手不得体面,气恼非常!
眨眼间,肚子就气大了一半,隐约又有人形在皮下浮现。
裴殊瞪大眼睛,料到不妙,然手下用力攥得更紧,迎面见那丑怪扭脸张嘴。
一张脸从那家伙嘴里冲出,血盆大口蕴含妖气撞来她面门!
裴殊手下运转灵力抵挡,艰难抗衡时,院中剑上五颗灵石缓缓熄灭,面前灵气被那人皮黄牙点点啃掉。
食人妖这会特别惬意,舔舔牙齿,乐呵呵的:“没有修为,却有灵力,还挺滋补。进我肚子,也不便宜你啊,嘿嘿。”
裴殊一听这话,谁知哪根筋搭错,竟是直接收了手中灵力,迎面撞上妖法,眼冒金星也非得用手里丝线绑住那人皮大嘴。
她恶心得呸出声,又听那妖发出“嗷呜”一声叫,像是惊讶她所做。
食人妖尝到她这股灵气后面活人暂时放弃,身姿涨高,嘴巴拉大,犹如个小山似的将她笼罩遮黑。
裴殊捏着丝线找符,边骂边要烧。
完了完了,只怕今日是非死即残!
完了完了,她师父来收尸时岂不是会嫌弃死她!
就这么胡乱猜想着,黑魆魆的视野里蓦地划出道十字寒光,一瞬清风吹散鼻间污秽。
银铃微动。
“你要吃我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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