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回响

　　水晶吊灯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将丽思卡尔顿宴会厅映照得如同虚幻的舞台。

　　空气中浮动着昂贵的香水味、香槟气泡破裂的细响，以及永不疲倦的社交寒暄。周峻文站在人群中央，像一件被精心包装的展品。

　　他穿着品牌方指定的高定西装，剪裁完美贴合着因近期失眠而略显清减的身形。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嘴角扬起的弧度经过千锤百炼。他微微侧身，倾听身旁一位资深制片人的高谈阔论，适时点头，偶尔回应一两句得体的恭维。

　　然而，只有穿透表象的观察者，才能捕捉到完美面具下的裂痕。他握着香槟杯的手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那是支撑他摇摇欲坠精神的唯一支点。每一次密集的闪光灯亮起，他瞳孔都会难以察觉地微缩，眼眶轻颤，如同被无形的针尖刺中。

　　连续数月被私生围堵、死亡威胁短信轰炸、无休止的工作压榨，以及昨夜又一次在家门口的惊魂……疲惫如同冰冷的藤蔓，早已缠遍他的四肢百骸。此刻，每一句虚伪的寒暄，每一道探究的目光，都像沉重的砂石，不断堆砌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所以峻文啊，这个本子真的很适合你转型，深度、人性，冲击奖项！档期嘛，挤挤总是有的，年轻人拼一拼……”制片人王总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热情，“啪”地拍在周峻文肩膀上，力道不小。

　　周峻文身体瞬间僵硬，肩胛骨传来被触碰的不适感，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他强忍着甩开的冲动，笑容纹丝未动，但眼底深处，薄冰之下翻涌着压抑的烦躁和一丝濒临失控的惊惶。胃部隐隐抽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需要一个出口，立刻。

　　“抱歉王总，失陪一下。”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他微微颔首，不着痕迹地侧身摆脱那只手，转身朝相对僻静的侧露台走去。

　　转身刹那，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懈，那张被完美支撑的“神颜”面具裂开一道缝隙，泄露出深重的、几乎压垮他的疲惫。

　　露台连接着空中花园，夜风带着凉意拂过，暂时驱散了厅内令人窒息的喧嚣。周峻文靠在冰冷的雕花石栏上，仰头深深吸气，试图压下那股潮湿的恶心感和眩晕。脚下城市的霓虹铺展，却无法照亮他眼底的阴霾。他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哟，峻文老弟，怎么一个人躲这儿清净来了？”一个带着酒气和轻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周峻文回头看清来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是圈内出了名难缠、喜欢对男明星动手动脚的投资人李总。对方端着酒杯，脸上挂着自以为熟稔的笑容，脚步虚浮地靠过来，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

　　“李总。”周峻文迅速戴上完美面具，身体却下意识后撤，拉开距离。

　　“老弟啊，刚才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李总又往前凑了一步，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一只手作势要“关切”地搭上他的手臂，“年轻人，身体是本钱！要不要李哥介绍个地方给你好好放松放松？包你……”

　　那黏腻的眼神和越来越近的手，像毒蛇的信子，瞬间点燃了周峻文压抑已久的惊惧和厌恶！他全身肌肉绷紧，血液似乎冲上头顶，叫嚣着逃离！但理智的弦死死勒着他——不能翻脸，不能失态，代价太大！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只能再次后退，后背重重抵在冰冷的石栏上，退无可退！眼神里强装的镇定彻底碎裂，只剩下无法掩饰的愤怒和一丝……近乎绝望的脆弱。

　　就在那只油腻的手即将触碰到他手臂的前一秒——一个清冷、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女声，如同冰泉般在夜色中响起：

　　“李先生。”

　　李总的动作猛地顿住，诧异地回头。周峻文也循声望去。

　　露台入口处，站着一个女人。她穿着一身剪裁极简、质感精良的珍珠白色缎面长裙，没有任何繁复装饰，却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线条。乌黑长发挽成一丝不苟的低髻，露出修长的脖颈和一张轮廓清晰、冷冽的脸。皮肤在月光下格外白皙，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色是自然的淡粉。最摄人的是她的眼神——沉静、锐利，像寒潭深处淬炼过的黑曜石，带着洞穿一切的冷静审视。

　　她手中没有酒杯，只拿着一个纤薄的黑色手拿包。步履从容地走来，高跟鞋踩在石板上发出清晰而稳定的轻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无形的秩序之上。强大的气场如同实质的屏障，瞬间隔开了李总带来的那股令人不适的油腻感。

　　“李先生，”她再次开口，目光平静地落在李总脸上，语气无波无澜却带着奇异的重量，“刚刚您说对下个月在‘未境’开幕的巴斯奎特回顾展很感兴趣？关于展品中那幅争议之作《Untitled》的保险细节和最终借展协议，有几处关键条款需要您亲自确认签字。时间紧迫，不如现在移步，我让助理把文件送过来？”话语流畅自然，内容专业且不容推拒，仿佛真的只是恰逢其会，公事公办。

　　“‘未境’？巴斯奎特？”李总脸上的轻佻瞬间被惊愕取代，甚至带上了一丝受宠若惊的惶恐。“未境”画廊的首席策展人苏禾？！这位艺术圈的女王级人物，他费尽心思想攀关系都不得其门而入！

　　“啊？苏……苏小姐！您太客气了！当然当然！现在就可以！”李总的注意力瞬间被“巴斯奎特”和“苏禾”这两个名字完全吸走，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刚才对周峻文那点龌龊心思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苏禾微微颔首，目光甚至没有扫向旁边被石栏抵住的周峻文，仿佛他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背景装饰。她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优雅而疏离。李总立刻像被无形线牵引的木偶，忙不迭地跟着她往厅内走去。

　　经过周峻文身边时，苏禾的脚步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停顿。没有转头，没有眼神交流。只有一句极其轻微，如同耳语，却又清晰无比的低语，精准地送入他因惊悸而嗡嗡作响的耳中：

　　“你看起来很累。右后方侍应生托盘上的苏打水，无糖的。”

　　话音落下，她已如一阵带着冷冽松香的风，带着那位李总消失在露台入口的灯光里。

　　周峻文僵在原地。露台的冷风吹拂着他汗湿的鬓角。后背抵着石栏的冰冷触感依旧清晰。刚才那濒临爆发的惊惧和恶心感，还残留在身体里。

　　但她……她是谁？
　　“未境”的苏禾？

　　她精准地看到了他的疲惫，甚至精准地判断出他需要的是无糖苏打水，而非酒精。她轻而易举地解了他的围，用最体面、最不容置疑的方式，没有多看他一眼，没有施舍一丝多余的怜悯。她的出现和离开，都带着一种冰冷的、高效的、掌控全局的力量感。

　　那句低语，像一根精准投掷的银针，瞬间刺破了他摇摇欲坠的伪装，直抵他强弩之末的狼狈核心。不是同情，更像是一种基于绝对洞察力的……通知。

　　周峻文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露台右后方。果然，一个侍应生安静地立在那里，托盘上放着几杯清澈的、冒着细小气泡的苏打水。

　　他走过去，拿起一杯。冰凉的杯壁刺激着掌心，碳酸气泡在舌尖轻微炸开，带着一丝清爽的微咸，奇异地抚平了他翻腾的胃和狂跳的心。

　　他望着苏禾消失的方向，宴会厅内辉煌的灯光模糊成一片光晕。那句仿佛来自虚空的通知，在他混乱而黑暗的世界里，投下了一道极其短暂、却又无比清晰的、冷冽的光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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