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之希冀

　　“如果我们重新走一遍我们的人生，结果会不会不一样？”我眨着眼问道。
　　“不论过程如何，我们最终，都会走向幸福的。”
　　一切都将归之希冀。
　　时间倒回六年级暑假的某一天。
　　柳丝微微垂落，在风中缱绻，偶有落叶飘入，悠悠打着转，降落在缓淌的小溪里。一棵枯木横卧于黄绿色的菜畦之畔，几个小孩在树上晃荡，嬉闹声惊飞了枝头的雀鸟。
　　我紧贴着土地，上面是刚刚翻新的泥土，带着一些青草的绿色气息。
　　看着妈妈拿起锄头在空中撕开的弧度，朦朦胧胧间，我做了一个梦。
　　冰蓝色的冰川，大片大片冰川包围着我，阳光透过冰面折射到我身上，火柴大小的光芒在我心脏处微微发亮。
　　“小宝，醒一醒，我们回家了。”妈妈放下锄头，蹲在我身边温柔地看着我。
　　我揉了揉眼睛，笑着点点头。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我拍了拍身上的泥。
　　妈妈一只手握着锄头，一只手紧紧牵着我，大手牵小手，安静地走在田埂小路上。
　　水田如镜，倒映着蓝色的天空，田埂蜿蜒，似大地的脉络，分割一方方水田，把天空也分裂了。
　　时不时望着远处黛色山峦，时不时看着脚下青草葱郁，星星点点的野花肆意绽放。
　　我突然蹲下摘朵紫粉色的小花，抬着头看着妈妈，眸色闪烁笑着说：“妈妈，送你一朵荷花。”
　　妈妈轻轻接过，轻轻笑着说:“谢谢小宝，是一朵很漂亮的荷花”
　　“瞎说，每天教一些屁话，教点正经的东西，听到没有？养你们和白养一样，一点用都没有。”暴躁的声音像浓稠的黑暗扑向我们，爸爸从山野中大步走过来，怒气冲冲地吼道:“快回家做饭，我都饿死了。”说完背身走去，脸上像泼了墨水一样黑。
　　沉默在空气里蔓延。
　　我读懂了这份沉默，于是我轻声说着：“妈妈，对不起，都怪我惹爸爸生气了。”我搓着手上沾的泥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妈妈摆了摆手，又像是赶走刚刚的黑暗。
　　“没事的，这不怪你。”妈妈眼里泛起微光，轻轻感叹道：“这都是命。”
　　我突然讨厌这个叫“命”的东西，它总是让妈妈哭着脸，总是让爸爸发怒，总是让我不开心。
　　我不相信命。
　　春天的气息是绿色的，我摸了摸鼻子，搓下一块淡灰色的泥土。
　　坐在火炉旁，我递给妈妈柴火，有些不解地问:“妈妈，为什么不让我帮忙？我可以干活的。”
　　怕妈妈不相信，我挥舞着自己的双手，展示自己的力量，
　　妈妈笑着摇摇头：“这些事我来做就好了，你呢，只要好好读书，成为一个文化人。”妈妈牵起我的手，笑着说:“小宝的手，要白白胖胖的才好。”
　　小小的手和大大的手叠加，我轻轻地抚过妈妈手上的沟壑，仿佛干涸的土地，张开口渴的双唇。
　　我的心有点酸涩，轻声说:“等我长大了，我也要让妈妈的手白白胖胖的。”
　　“好。”妈妈笑着直点头，“你一定要好好长大。”
　　巨大的火焰照着我们的侧脸，妈妈把锅放在火上，丢了一把生菜进去。
　　“会不会疼？”我缓过神，那些触目惊心伤口，张牙舞爪地在我心口割下刀痕，我的心脏仿佛睁开了一只血色的眼睛。
　　一种巨大的恐惧压在了我背后，我不禁颤抖起来。
　　“不会的。”妈妈握着我的手，轻轻晃着说“这是我的命。”
　　“什么是命？”我听着这个恶毒的字，心里隐隐有些怒火。
　　“命是说不清的。”妈妈把生菜铲入白色的盘子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滴泪滴在干涸的土缝里，瞬间渗入肌肤，我撇开脸，哽咽地问:“那是不是没有我，你就不用这样了，也有漂亮的手。”
　　“傻孩子，不准说这些话！”妈妈把我紧紧抱入怀中，好像要把我重新塞回肚子里保护起来。
　　我用手轻轻捂住妈妈的嘴，裂开的嘴唇碰着手心有些扎手，像破土生长的尖草。
　　“我不说了。”
　　妈妈笑着搓了搓我的脸，她的眼中仿佛装下了一个梅雨季，哭得不干脆，流泪不彻底。
　　“都是小事，等会来吃饭啊！”爸爸在门口的阳光下高谈阔论，笑着对外人招手。
　　转身走入屋内的阴影里，爸爸把脸藏在淡灰色里，扯着妈妈的衣服说：“等会别人来吃饭，多做几个菜，听到没有？”
　　一方天地，仿佛有两个世界，淡灰色阴影慢慢攀附在我的手心，顺着我的血管爆开无数的灰色锁链。
　　我被这个淡灰色的梦惊醒了。
　　简简单单的饭菜，平平淡淡的生活，我很幸运能和妈妈在一起，这是最后触手可及的幸福。
　　穿过树叶飘落的树林，脚踩流水潺潺的小溪，看着稻田金光闪闪的水稻，手里的试卷在风中舞动飞扬。
　　我快速跑到妈妈身边，展开怀抱的姿势，仿佛即将飞行的雏鸟。
　　妈妈听到我的声音，连忙放下手上的抹布，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张开双臂迎接她的宝贝。
　　“妈妈，我考了第一名！”我兴奋的亲着妈妈的侧脸，笑着说。
　　“我们小宝最厉害了，无论考第几都是最棒的，更何况是最棒的第一名。”妈妈眼中闪着微光，好像流水在太阳下的波光粼粼。
　　粗糙的手轻轻揉着我的脸，如同我的皮肤紧贴在大地上，亲切却有些硌人。
　　我爱上了这种幸福的疼痛。
　　幸福总是突然降临的，拥有幸福无疑是幸运的，可保持幸福，对我来说，却是难如登天。
　　期中考试随着秋叶缓缓落地，时间继续向前。
　　再回神时，树枝已然成为缠绕在灰色天空中干枯的血管，指向天际。刺冷的寒风刀割我的脸，划下一刀又一刀的白雾。
　　“你的脸好干，到妈妈这里来，妈妈为你擦点香香。”妈妈皱着眉，盯着我的脸轻声说。
　　我放下背起的书包，跑到妈妈身边安静坐好。
　　妈妈的手轻轻地在我脸上涂抹，我盯着妈妈手上的缝隙，里面填满了白色的香香，就像积满白雪的峡谷。
　　“妈妈，你也擦。”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我轻轻地抹在妈妈手上。
　　黎明前的天空仍是一片黑暗，黑暗像潮水一般弥漫，寒冷的空气好像也被凝结在这淡灰色的梦境里。
　　爸爸的鼾声如飞驰的火车车鸣，冲破这安宁的寂静。
　　妈妈为我背上书包，笑着说：“看来我的手艺还不错。”
　　“那是当然，妈妈的手最巧了。”我笑着直点头。
　　“有没有同学笑过你？”妈妈脸上有些担忧，轻声问。
　　我哽住了一下，转身揉了揉自己的脸笑着说：“没有，大家都羡慕我有一个好妈妈。”
　　似乎有寒风灌进了我的鞋里，我跺了跺脚，抬头看着妈妈道：“妈妈，我上学要迟到了，我先走了。”
　　招了招手，我跑出了家门，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远处的树隐匿在黑暗里，新生的太阳躲在树后，一片树林仿佛燃烧的树火，烧开了这淡灰色的世界。
　　天光大亮。
　　冬天的夜晚总是很难熬漫长，我缩成一团还是觉得冷，妈妈不嫌弃我全身冰凉，把我抱在怀里，轻轻摸着我的头，温柔地说:“小宝睡觉，小宝乖。”
　　“都被你惯坏了，养成什么样了。”爸爸斜睨一眼，不满地说，呦呵的语气仿佛是在赶鸡回笼。
　　“不用你管。”妈妈头也不回地反驳。
　　“小宝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子抱着她的，那时候又没见你说话，我抱过一次，就要抱一辈子。”妈妈看着我，亲亲我冰凉的额头，坚决地说。
　　“我当时哪知道是她在肚子里。要是知道是她在肚子里，我就……”爸爸哼了一声，转头呼呼大睡。
　　好像有无数淡灰色的手抓住了我，我大口大口呼吸，却感受不到任何空气。
　　窗外雪花纷飞，世界装扮成纯白色，仿佛一场朦胧的梦。
　　冬天真是难熬啊。
　　我缩在火炉边安静的烤火，妈妈在水龙头边洗菜，手冻成通红。
　　“妈妈，我来帮你洗吧。”我推开椅子走到妈妈身边蹲下。
　　“不要。”妈妈很快的拒绝了，笑着说:“妈妈不冷，你去烤火，别冻着了，你最怕冷了。”
　　我看着妈妈的笑，带着苦涩的味道。
　　提起沉重的水壶，这是妈妈每天最简单的活，在我面前却像搬动大山一样困难。
　　双手发力，铁丝紧紧箍在双手交握处，将四周挤成紫色的大包。
　　我慢慢移动到妈妈面前，往水里倒了一点热水，喘了一口气，轻声说:“这样子会好一点吧。”
　　妈妈笑着说:“谢谢小宝，平常觉得提来提去费事，就想直接点省事一些，有你帮忙就好多了。”
　　我也和妈妈一起笑起来，水壶沿口滴落一滴水珠，在地上冒出一层热气。
　　时间真是不等人，每天自顾自地行走，丝毫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不知从哪天开始，妈妈让我单独睡觉。
　　我没有询问原因，妈妈做出的决定，都有她自己的原因。
　　我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点点头。
　　看着妈妈搬来的旧床板，静静地躺在火炉不远处。
　　柴灰将火星掩埋，但仍然有淡淡余温。
　　层层掩埋的火星，如同夜幕里的残星。我盯着火星发呆。
　　妈妈怕屋子漏风，拿着旧报纸把窗户全都堵了起来。
　　“妈妈知道你睡觉不会乱动的，你晚上在这里乖乖睡觉，答应妈妈好吗？我就在旁边房间。”妈妈摸着我的头，指头的缝隙勾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心也一同勾了起来。
　　“妈妈，我们一定要分开睡觉吗？我会很乖的，我不会捣乱的，可不可以一起睡觉？”我扣着指尖，轻声问。
　　“小宝，人要学会成长，你要学会自己独立起来，知道吗？”妈妈轻声说:“我们一定要早点学会长大。”
　　“屁事多，大晚上不睡觉吵死了。”爸爸哀怨的说，黝黑的手在长满赘肉的肚子上揉了揉。
　　我有些生气，有时候抱怨最多的明明是爸爸，所有人却说妈妈话多。爸爸说话多么难听。
　　“早点睡觉吧，这样子才能长高。”妈妈压了压我的被子，轻轻关上了门。
　　我看着贴满报纸的窗户，窗外时不时有小猫的叫声，很凄厉，像婴儿的啼哭。
　　我不害怕，反而有些安心，这是我熟悉的一切传递的生命，至少我还活着。
　　如果世界太安静，就好像我离开了一样，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像是死亡。
　　每个夜晚我都在床上安慰自己，生命一无所有，我活着便是锦上添花。
　　夜晚的村子很安静，没有大家议论纷纷的嘈杂声，时不时有小猫的声响，有时有雪压树枝的清脆声，有时传来几声鸟鸣，更神奇的是大晚上竟然有鸡在打鸣。
　　我想这只鸡是不是睡糊涂了，半夜十二点起来开嗓子。
　　仿佛是一场安眠曲，我昏昏欲睡，突然间却听到异样的音符，像是石头敲击的声音，这是以前从未听到的，刺耳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像一声声沉闷的鼓点。
　　像是死亡对我的警告，我有些害怕，心里好像长出了脓包，有些炸痛。
　　四周的黑影好像长出了鬼魅的手，慢慢向我扑来。
　　我害怕地缩进了被子里，浑浑噩噩的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竟然又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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