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魔

　　我重新拥有意识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梦见自己变成了小孩，在一朵待开的白花里头睡着，却能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远远近近的，许多五颜六色的人在空中，像吊着威亚拍仙侠片一样，飞呀飞——用着五毛钱的特效，闪得我看不清哪跟哪。
　　渐渐地，视觉清晰了些，像是五毛特效变成了五亿毛的。
　　而我的脑子出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认知，就好像做梦的时候会知道一些“本来就有”的规矩。
　　梦设里，这些认知是由在外头的“祷告”传输给我的：
　　此间并不太平，魔物肆虐、行为猖獗，而仙门为大道而除魔、战战兢兢，两者分庭抗礼，拉锯已有数百年。
　　相传，有个魔头注定要毁灭世间，可他不死不灭，即便暂时毁灭肉身，也会迅速重组，只有预言中的人才能用特殊的力量彻底抹除他的存在。
　　仙门苦寻许久，终于找到了“天道的馈赠”——孕育着我的那朵莲。
　　他们向上苍祷告并举行祀祷仪式，祈求降下圣子以除尽魔物。
　　我忆起，在往前的四十八天中，有许许多多的祈愿传到了我这里：
　　“愿上苍庇佑，赐圣子引领众生。”
　　“愿根除魔物。”
　　“愿天下太平。”
　　“愿天道指引我们荡平魔界……”
　　……
　　所以我生来就有使命，除魔的念头根植在我的潜意识里。
　　还怪真实的是不？
　　但，除了这些，祷告里还混杂了一下别的念头。我像个有着上帝视角的系统后台，看面板上刷满了或好或坏的愿望：
　　“希望圣子的性格别太强硬。”
　　“希望他听话些。”
　　“希望他勤勉。”
　　“他应当温文尔雅。”
　　“他应当生来就懂得引领我等。”
　　……
　　太多了、太杂了。
　　……
　　一个说不清的套子逐渐笼罩住我的意识，要我舍弃我原本的样子。
　　……
　　不能吧……他？
　　……
　　我在梦中睡着，像是梦中梦一样，也在梦里思索：
　　我——或者说那个原本普普通通甚至有些懦弱胆怯的那个我，死了，或许是灵魂被认为纯净，或许是符合了什么标准，被从异世界了抽过来，要回应此间的期许。
　　无形的、不可说的存在要我引导众生。
　　而这面前的这些“众生”，已经想好了他们想要一个怎样的“圣人”，没有“贪”“嗔”“痴”、“喜”“怒”“哀”“惧”“爱”“恶”“欲”最好也不要有……所有不好的品性，从根源上祛除，以此成为“完美”的“人”……或者“神”。
　　已过的四十八日的祀祷是孕育也是洗涤，一边传于我知识、人心的纷杂，一边洗刷我曾经带着“污秽”的灵魂，贴上封条，像是镇压邪祟一样封印……一道道念锁在我的神魂中成型。
　　这对吗？
　　我挣扎而不能。
　　这大概是个噩梦吧，人死后该做梦吗？我原本的想象力可真丰富啊。
　　可惜死了。
　　这梦为何冗长不终结？
　　……
　　直到——黑色的海笼罩着我。
　　那当然不是海，海怎么能长在群山之中呢？
　　祀祷的最后一日，铺天盖地的魔气突兀出现，在我这单调的梦中泼下艳丽的墨。
　　那被视为不详的“气”绕着、流动着吸收光源，使得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暗暗的不真切。
　　多美的画面！
　　一个长着角、张着长长的黑色翅膀的人……或者说魔，出现在我的神识视角中，遮天蔽日的黑色像臣民追随君王一样追随着他的动作而流动。
　　从周围人的思绪中，我得知他是他们想我灭杀的魔头，也是要来破坏祀祷的……异数。
　　只他一人，就使周遭的纷杂寂静了。
　　不管是穿着华丽的、单调的，看起来很强的或弱的，化成灰都一个色。
　　而那与魔头尚有一战之力的主事，一击败退吐血之后就跑了。
　　最后，他走向我，一步数十丈。
　　他停在我面前，很近。黑色的鳞片遮盖双目，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法莲未开，外探的只是我的些许神识，视物仍有些朦胧，很像是在做梦。只觉得那些黑鳞看起来很有光泽的样子，似乎还有纹路。
　　于是我使劲往他那看。看他的模样与表情，看他看向我，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我的神识在某刻透过他的鳞片，瞥到了红色——滔天的负面情绪与繁杂的信息随之而来。
　　……他补上了我对这世界的疑惑。
　　事物总有两面性，仙门视角上的事件之外，总有第二视角。
　　一些……他们没打算让我明白的事。
　　我意识到，那些“梦设”，竟都是真的。我的意识里除了被灌入的许多关于这个世界“知识”之外，还有一条关于我即将要踏上的、既定的、充斥着规矩的“命运之途”。
　　他们就要将“法”全然加诸我身，烙于我神魂：不可贪、不可嗔、不可痴、不可……
　　我的命途似乎是既定的，由他们牵引着的。
　　除非——在四十九天之前毁去我身外这法莲。
　　我要相信吗？
　　我没有在做梦。
　　魔头的手搭载法莲之上，要摧毁这花的结构。
　　我本该护着这“孕育”我的鬼玩意，但我没有。只等着、看着，觉得随着他的动作，我被屏蔽的感知渐渐清晰，清楚地意识到那和缓的、渐渐的落在我身上的桎梏就要完全落下。
　　清晰得觉得……令人不能接受。
　　为何？为何？！为何！
　　许多事、许多念头，我可以选择不做，却不该失去选择权。
　　若生而不自由，不如就此死去。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此刻的我竟无法生气，已没有了“嗔”的情绪能力，甚至动弹不得。
　　于是，不止那魔头在撕法莲，我也在内部翻腾起来。
　　恍惚间，我仿佛听到一声轻笑。
　　源于面前这个魔吗，笑什么？
　　他是来做什么的，真的是来杀我的吗？
　　如果是，似乎也没什么。反正在我的视角里，我刚刚在异世界闭上了眼。
　　但是……这个世界的人们，似乎能飞，似乎能修仙，似乎挺有趣的……
　　千思百转不过一瞬。
　　法莲被撕毁之际，我听到了最后一道强烈的祈愿：“杀死我，或被我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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