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乱历劫

　　飞升台万年不变的云霭被一道清光劈开。

　　乐拂星睁开眼时，第一感觉是轻——轻得像是魂魄刚挣脱了躯壳，又像是背负了数百年的重担终于卸下。

　　她站在白玉砌成的台上，脚下云雾翻涌，远处宫阙连绵，金碧辉煌得刺眼。

　　“乐拂星，九品甲等，飞升考核通过。”
　　洪钟般的声音自天际落下，震得云层颤动。

　　她抬起头，看见几位身着仙官服饰的身影自云端降下，为首的是一位面容肃穆的中年仙君，手中持着一卷金册。

　　“按例，九品甲等该入战神殿校历。”那仙君翻开金册，眉头却皱了起来，“不过……”
　　他顿了顿，看向乐拂星的眼神里带了些复杂意味：“天帝有令，命你即刻前往政令宫报到，听候差遣。”

　　一位仙童上前引着乐拂星。
　　周围隐约传来几声低语。

　　“北辰，你可知错？”天君的声音从云端传来。
　　台阶尽头，身着墨蓝仙袍的男子单膝跪地，脊背挺得笔直：“小仙无错！”

　　“好个无错。”天君一挥袖，打断了他的辩解，“下凡历劫却与妖族公主私通，还擅改凡人命格，你去北海思过三千年，不必多言。”

　　乐拂星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引路的仙童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道：“新来的别多看，跟我去办入职。”

　　她跟着仙童绕过正殿，隐约听见身后传来锁链声响。
　　仙童边走边解释：“你是这批飞升里资质最好的，天君特意安排你去新设立的司劫处。”

　　“这是做什么的？”
　　“就是管那些下凡历劫的神仙。”仙童推开一扇雕花木门，“免得他们和北辰神君一样在凡间惹是生非。”

　　乐拂星耳力极好，捕捉到几个词：“战神殿缺人啊...”“北辰神君又惹事了？”“新部门...”
　　她没有多问，只是躬身行礼：“遵命。”

　　——

　　政令宫位于天庭西南角，比起战神殿的巍峨肃杀，这里更多了几分文雅气。
　　回廊九曲，仙植葳蕤，若不是廊下来往仙官步履匆匆，倒像是个清修之地。

　　乐拂星被引至一座偏殿前。
　　领路的仙童低声道：“墨卿仙子已在里面等候了。”

　　殿门无声滑开。

　　殿内陈设简单，一张长案，几把椅子，窗前立着一道纤细身影。
　　那人转过身来，是位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女仙，眉眼温和，气质却沉稳如山。

　　“乐拂星？”墨卿的声音也很温和，“我是政令宫主事墨卿。坐。”
　　乐拂星依言坐下，背脊挺得笔直。

　　墨卿打量着她，目光在她腰间那柄朴素的长剑上停留了一瞬，才缓缓道：“你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一世努力，终得飞升，不容易。”

　　乐拂星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一蜷。

　　“按常理，以你的实力该去战神殿。”墨卿走到案后坐下，取出一卷文书，“但眼下有一件更紧要的事——天帝欲成立一个新部门，名‘历劫考核部’，主管神仙下凡历劫的档案登记、考核事宜，兼处理历劫过程中惹出的各种麻烦。”

　　她将文书推到乐拂星面前：“此部门初立，百事待兴。天帝钦点你为司劫，正六品，掌部事。”

　　乐拂星翻开文书，里面只有寥寥几行字，大致说明了部门的职责，其余一片空白。

　　“人手呢？”她问。

　　墨卿笑了笑：“你是第一位。不过，”她望向殿门外，“另一位也该到了。”

　　话音未落，殿门被懒洋洋地推开。
　　来人一身浅青仙袍穿得松松垮垮，银白长发用一根木簪随意绾着，几缕碎发落在额前。

　　他手里还拿着半块糕饼，一边嚼一边含糊道：“墨卿仙子，你找我？”
　　乐拂星抬眼看去。

　　那人对上她的目光，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慢吞吞把糕饼咽下去，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露出一个没什么精神的笑：“这位是？”
　　“白琅，九品仙君。”墨卿介绍道，“今后便是历劫考核部的第二位成员，你的副手。”

　　白琅“哦”了一声，拖了把椅子坐下，整个人像没骨头似的靠在椅背上：“所以就是咱俩？建个新部门？”

　　“正是。”墨卿道，“历劫一事，关系神仙修为精进，却也最容易生出事端。北辰神君此次下凡历情劫，与魔族公主纠缠不清，闹得两族不宁，便是前车之鉴。天帝有意规范历劫流程，记录在案，考核成效，避免再生乱子。”

　　她看向乐拂星，语气郑重了些：“此事说来容易做来难。历劫考核部初立，无前例可循，且必然触及各方利益。你二人需谨慎行事，循序渐进。”

　　白琅打了个哈欠：“明白了，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墨卿摇头：“我是让你们稳妥些，不是让你们偷懒。”她又看向乐拂星，“白琅对天庭各处事务熟悉，性子随和，你们好好配合。”

　　乐拂星的目光落在白琅身上。

　　他正低头摆弄着自己袖口上的绣纹，侧脸线条柔和，看起来确实是一副与世无争的闲散模样。

　　“我明白了。”她收回目光，对墨卿道，“何时开始？”

　　“现在。”墨卿起身，“北辰神君的事还未了结，天帝的意思是，就以此事作为历劫考核部第一桩公务。你们先去北海冰牢，见见北辰神君，了解事情始末。”

　　她将一枚令牌递给乐拂星：“这是出入北海冰牢的令符。记住，只需记录事实，不必介入太深。”

　　出了政令宫，白琅伸了个懒腰，银发在日光下流转着淡淡光泽。他侧头看乐拂星：“走着去？”

　　乐拂星没说话，抬手掐诀。

　　云气自脚下升起，托着两人往北海方向飞去。

　　飞行途中，白琅摸出又一块糕饼，边吃边问：“你刚飞升？”
　　“嗯。”

　　“战神殿没去成，遗憾吗？”
　　乐拂星目视前方：“在哪里都一样。”

　　白琅轻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北海冰牢在天庭最北端，终年风雪不歇。

　　两人按下云头，守卫查验令符后，打开了冰牢入口。
　　寒气扑面而来。

　　牢内并非想象中的阴暗，反倒一片剔透晶莹，四壁皆是寒冰，映得人影绰绰。
　　最深处的水晶牢笼中，坐着一位蓝衣青年，面容俊美，神色却冷得像周遭的冰。

　　只是周身气息并不像个活人，更像个幽魂一样飘荡在冰牢内。

　　“北辰神君。”乐拂星站在牢外，“我等奉天帝之命，前来了解你此次下凡历劫之事。”

　　北辰抬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白琅，嗤笑一声：“又来？我说过了，息音要我入赘，我便入赘。父君若是不让，一味的关我，我也不会改变心意。”

　　乐拂星取出玉简和笔：“请神君讲述历劫经过。”

　　北辰沉默半晌，连珠炮一般吐露心事：“你们见过她吗？息音。”
　　“尚未。”
　　“她只是任性了些，心不坏。”

　　北辰下凡投胎成凡人张辰，生在江南小镇，本是个体弱书生。
　　家中贫苦，所幸邻里和谐，处处帮衬。

　　十七岁那年上山采药，被出游的魔族公主息音掳走，带回魔族公主府，成了她众多面首之一。

　　“她待我是不同的！”北辰说道，“其他人都极力讨好她，但我下凡历劫，本身就没有多长寿元，所以对很多事也都看得开。我越是对息音不理不睬，她越是喜欢。起初生气，威胁说若是我不听话，便杀了邻里。但其实她也只是威胁，并没有真的去做。后来，就常来我院子里。其实她只是缺少玩伴，在男女之事上她也并不明了多少。她什么也不做，就坐在窗边看我读书。”

　　“她知道你是北辰神君吗？”白琅吊儿郎当的问道。
　　“起初不知。”北辰摇头，“但凡人性命经不起折腾，再说张辰本就命途坎坷，她为了给我续命，去地府查生死簿，才知晓了我的身份。但她没告诉任何人，还是照旧把我藏在公主府里。直到父亲见我迟迟未归，才派人将我魂魄召回。”

　　他握紧拳头：“我既已回来，就只想禀告父君，说明我和她的心意。父君不缺我一个儿子，魔族却只有息音一个小公主！让她嫁到天庭便是让她吃苦！我要赘她，父君不允，我便不入轮回。”

　　乐拂星记录完毕，抬眸：“神君可知，你与息音公主之事，已引起两族纷争？”
　　“那又如何？”北辰直视她，“天族与魔族联姻，有何不可？”

　　“小神君，联姻并无不可。”白琅插话，一句话点明利害，“但联姻的缘由若传出去，说天帝之子曾为魔族公主面首，天庭颜面何存？”
　　北辰脸色一沉。

　　“都说了，息音在男女之事上并无不明了多少，只是想要玩伴...”
　　白琅打断道：“北辰神君，此次前来只为询问经过，至于结果如何我们也没办法劝慰天帝不是。”

　　乐拂星收起玉简：“今日便到此。神君若改变主意，可随时传讯。”

　　两人离开冰牢，回到云头之上。
　　北海的风雪在身后渐渐远去，天庭的暖光重新笼罩下来。

　　白琅看着乐拂星紧抿的唇线：“此事不在我们职责范围内。我们只需记录事实，呈报天帝。”

　　乐拂星不说话。
　　白琅问：“你觉得他们能做成？”

　　乐拂星这才接下话茬道：“墨卿仙子让我们处理此事。总要有个解决的法子。”

　　白琅沉默片刻，望向远方连绵的宫阙。
　　自己的领导怎么是个没事找事的傻x。

　　阳光落在乐侧脸上，映得肌肤几乎透明，那双向来清冷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

　　“去魔族。”她说，“见息音公主。”

　　白琅挑眉：“现在？”
　　“现在。”

　　白琅暗中朝着乐拂星竖起中指，去魔族再回来，得至少一天时间。
　　自己刚上岗，就要面临加班吗？

　　云头调转方向，朝魔族所在的西境飞去。
　　风声猎猎，吹起乐拂星束在脑后的长发，几缕发丝掠过白琅手边。

　　他垂眸看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蹲在重伤白狼身边，小心翼翼给它包扎伤口的小姑娘。

　　她右手虎口处有一道浅浅的疤，是被小狼无意识挠伤的。
　　那时她一边包扎一边小声说：“别怕呀，上了药就不疼了。”

　　声音软糯，带着点哄孩子的意味。

　　白琅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袖口。
　　真是可气啊，自己已经认出她了，她怎么还没认出自己呢？

　　还不到时候。
　　他想。
　　得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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