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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还记
1.“在我开始讲述这个故事之前,”透过面前与我一桌之隔的一男一女,我看见明净的玻璃上倒映出一个身穿带条纹的蓝色上衣的中年女人,她面对着我,神情平静,嘴巴张张合合:“我希望你们可以相信我。‘我’就是肖海洋,肖海洋就是‘我’,不需要其他任何暗示,我知道肖海洋永远都在注视着‘我’。”
2.关于我对肖海洋这个人的印象,大致可以总结为一句话:一个名字叫做海洋,但是却总是致力于跳海自杀的莫名其妙的人。
那年我才十三岁,每天听着父母的安排,上学下学去补习班上培训课,念着读不完的书,考着将将好的分,生活乏味到可以一眼望到头。
一直到那天,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那天放学后我鬼使神差地没按原计划去上一周八次的课外辅导课,而是偷偷跑去海滨买了根雪糕,沿着海岸线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
我还记得当时是涨潮,海水拍在脚背上又凉又软,我轻快地上前两步,海水每拍一下我就踮起脚尖往前面一跳,然后再转上一圈,就像独自在舞蹈室跳双人华尔兹。
转完第十三个圈时雪糕化了我满手,我停下来,却没有吃它。
在我的右前方,我能够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强烈的不可忽略的吸引力,仿佛天启就在那里召唤着我。
于是我远离了海岸线。
3.我一共救过肖海洋三次,每次都只差一口气就捞不上来他。我抓住在浪里沉浮的他,爬回岸边,倒在岸上,呼哧呼哧的像条死狗一样喘气。而他永远只会在我面前面无表情地吐出肺里的海水,然后转身就走,好像在责怪我为什么要救他。
最后一次,我差点把命都搭上。
他用力咳嗽,一声一声作呕。我把脸一擦,转身抓住他的领口,他还没反应过来我就一拳捶在他的脸上,他大叫一声倒在一边吐出一口带血的海水。
我扑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强迫他抬起半边身体,怒吼:“你他妈就那么想死吗?!!”
肖海洋沉默了很久,就到我脾气都没了才慢吞吞吐出一句:“那倒也不是。”
我气极反笑:“那你跳个屁。”
从那个时候起肖海洋就永远和我在一起了,无论我做什么我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或远或近,永远存在,绝不消失。
4.这个时候对面那个女人动了动,她从抽屉里摸出一张照片推到我面前。我看了一眼照片又看了一眼她,她的脸开始融化。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的脸就在我面前如同蜡烛一样缓慢融化!一只眼睛一直从脸上流到桌子上,黑色的眼珠骨碌碌转了两圈后锁定在我身上,另一只眼睛还艰难地挂在脸上,眼球不受控制地到处乱转。而她的嘴巴一点点淌到胸口,在那里歪成一条复杂的曲线。
“这个人,”她开口说话,“你认识吗?”
我愣在了原地,大脑一阵阵发黑,胸口发闷,我好像快昏过去了!我没办法呼吸了!!!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救我!!!!!!
玻璃上女人的脸没有任何变化,我看见她冷静地开口说:“认识。她叫陈卫玫,是和我同级的舞蹈生,比我小两岁。”
5.整个会场似乎只有我们三个人——陈卫玫、我和舞台上那位居高临下的指导老师。其他人都是如出一辙的面目模糊的灰白雕塑。
灯光昏暗,我眯起眼睛试图看清楚他们的脸,而他们却整齐划一地转过头,用没有眼球的眼眶,以一种诡异的姿态静静看着我们。
台上的指导老师抬起手臂,姿态优雅的仿佛一位大指挥家:“你只能学这个,你根本学不了其他的!”
陈卫玫脊背绷得笔直,她的声音从我嘴里泄露出来:“我可以!只要你愿意让我去,我就可以做得到!”
指挥家低下头,眼神忽地阴森起来,她的瞳孔翻过来幽幽地盯着我们。
在她的眼睛里我看见她怨毒的恨,她恨不得我们立刻去死!
我惊叫一声,无端想起趴在卫生间隔板上偷看女生上厕所的那位秃头校长。
我看见校长的眼睛,我看见他眼睛里的我,雪白的卫生间,蓝色的墙,鲜红的卫生巾,按着小腹的我和举着手机在隔板上微笑的他,那个笑油油的。他朝我打了个招呼:“同学,你怎么了?”
恍恍惚惚,似梦非梦。两个人的面孔在我面前不断重叠、分开、重叠、分开,反反复复,不断游移,校长的笑和指挥家的恨交融着,我在这片水乳交融里焦灼到快要融化!
6.陈卫玫和指挥家对视着,突然她咬牙狠狠呸了一声,转身就走。
我立刻拔腿跟上!
说来奇怪,在那个时候我全然无法动弹,双腿凝固在原地,宛如一具面目模糊的糖人塑像,只能默默的融化、融化,但是在陈卫玫行动的那一瞬间我突然就有了动作的力气,刹那就离开了那具糖捏的身体。
陈卫玫在前面走得飞快,背影很快就比之前小上一圈。我穿着一双不合适的鞋子拼命追赶,在看见会场外面的台阶时精神恍惚,突然产生了巨大的摔断腿的恐惧。
“你等等我!我的腿会摔断的!”
陈卫玫回头,我没有看见她的脸。她的脸上带着一个粉白色的面具,面具下的嘴角高高扬起,形成一个最标准的微笑。
7.肖海洋在门口等我。我往前跑,他往后看,他站在原地一下也不动,手里捏着两张船票:“我们去灵中,晚上九点回。你要也想去我们就一块走,不想去我们就送你回去。“
8.我发誓我现在还是我。
9.人脸、人脸、人脸……无数的人脸如同蜡油般融化流下,或白或黄或黑或红,肤色各异,唯一确定的就是他们的面孔犹如烛泪,身影恍恍惚惚仿佛隔水看花。
上了船我们面对面坐下,陈卫玫和肖海洋坐在一起,我独自坐在他们对面,刚好他们背后就是轮船舷窗,窗口正对着码头,码头上人来人往。肖海洋和陈卫玫面对着我,两个人脸上都是一派的平和,平和的像是毫无灵魂的空壳人偶,造物主让他们的五官尽力舒展于是他们便摆出了如此平和的神情。
不对,有哪里不对!
我惊慌地站起身,船舱内还在不断的来人,我被这些无脸人挤得东倒西歪,他们裹挟着我就要进入船舱深处更深处!
“肖海洋!”
10.对面的女人已经彻底融化,此刻她正在桌子上流淌,那张照片被她吞进嘴里,然后又在身体后面被吐出来。我无法判断她的运动轨迹,但我看见她那双四处转动的眼珠子正在朝我缓缓游来。
她游动着,那张照片被她不断吃进去又吐出来,照片上下翻转,上面的人脸被不断磨损,等到最后她游到我面前时,将那张照片朝我眼下一吐,我看见那上面的人脸变成了……我的脸?
“你是谁?”女人的嘴巴已经消失不见了,她的声音从我嘴里泄露出来。
我伸手摸着我的脸,那上面却奇异的没有一条皱纹。我猛地抬头看向玻璃,里面那个女人果然也在摸自己那张沟壑遍野的面孔!
“我是……我是,陈卫玫。”
11.恍兮惚兮,我看见我不再是我,我变成了陈卫玫。肖海洋在对面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不发一言。
我是陈卫玫,那么陈卫玫呢?
一些不属于我的记忆浮现了出来,在我的脑海里上下盘旋。我感到一阵眩晕,好想要呕吐。
对面的肖海洋依然沉寂,紧紧抿着嘴巴,平静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
我突然惊恐起来,目光猛地一偏!
……我看见了我,和肖海洋有着同样神色的我。
我开始说话了。不!是陈卫玫开始说话了!
12.“那个女人,是我妈妈。”我指着那个在码头上急速奔跑的女人,她穿着一条带条纹的蓝色裙子,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拢,踩着高跟鞋急速奔向登船梯。她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我的名字。
“我曾经有过一个姐姐,”我比划着,“大概这么大,那个时候才三个月多一点,我妈那会在船上当海员。她带着我姐一块上了船。
“结果那次航行中有个精神病病人,他趁我妈离开房间去取放在冷柜保鲜的母乳时闯了进去,把我姐绑成了一只小螃蟹。”
我把手抬了起来,双手合成一个小小的圆:“然后,用力勒死了她。就像这样,勒成两半。”
说到这里时我忍不住弯了弯眼睛,我清晰地明白这是在笑。我在笑。
13. 那是陈卫玫那是陈卫玫那是陈卫玫那是陈卫玫那是陈卫玫那是陈卫玫那是陈卫玫那是陈卫玫……那!是!陈!卫!玫!!!!救救我!!!!!!!
14.那个女人已经快要消失了,她的身体不断地在桌面上流淌,淅淅沥沥地往下滴落,她现在还剩一张脸留在桌面上。
她竭尽全力地扬起头,发出的声音微不可闻:“想起我、我是谁了吗?”
我恐惧地往椅背上一缩,她发出一声幽幽地叹息,啪嗒一声完全淌下了桌子。一滴不剩。
桌面上还剩一张面目模糊的照片。
15.“你好。”玻璃里的那位中年女人走了过来,她拉开先前那个女人的位置,坐在我的面前,“和陈卫玫聊得还愉快吗?”
她修长干枯的手指敲打着那张照片。
电光石火间我突然就知道了她是谁,可是、可是如果她是陈卫玫的话,那我又是谁?
不知道是不是我脸上的表情过于直白,那个女人捧起了我的脸,她粗糙的手指描过我的眉眼,啧啧称赞道:“原来这就是我啊,真漂亮啊卫缀。”
卫缀是谁?
陈卫玫融化了她就接替了她的位置?她说我是她,我不是肖海洋吗?不,不对,我不是肖海洋,我不是他,那我是谁?那我是谁!!!!
“你是我啊……”卫缀悠长的声音萦绕在我耳边。
我是……卫缀?
那肖海洋呢?
16.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我看见了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她被两个人带上了船。那两个人的面容太平和了,平和到我看他们的第一眼就毛骨悚然。
我必须去救我的女儿!
我这么想着,踩着一双高得离谱的高跟鞋在码头上急速奔跑。我边跑边跳,极目眺望,我女儿的脸就在那扇小小的舷窗里,把她带上船的两个人背对着我,而陈卫玫脸上的神情和我之前在那两个人脸上看见的如出一辙。
等等!陈卫玫?陈卫玫不就是我吗?!我不就是陈卫玫吗?!为什么我会在这里,陈卫玫呢?
我的速度慢慢慢了下来,到最后我几乎停在了马路中间,四周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人与人擦肩而过,我停在原地僵成一棵枯树。
这时候陈卫玫站起身,和她对面的两个人一齐转过身来看向我,三人并立,一模一样的神情挂在他们脸上,他们都默默注视着在船舱外的我。
船舱里的我看见了码头上的我。
我在码头上我不在船舱里!
17.此刻的我已经无法判断我究竟是谁,谁才是真正的我,我在哪里,又看见了谁?
肖海洋不是我,陈卫玫不是我,卫缀更不是我!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不是我可谁又是我,我无法思考我将要窒息,我要死了我已经死了!!!看见我时立刻逃跑!!!!!
18.背后有破空之声呼啸而来,我怔怔回头,在看清是什么之前最先感觉到的就是腹部遭到了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就好像有人朝我猛扑而来,将我拦腰丢了出去,动作标准的像是身经百战的标枪运动员。
下一刻,腥咸的海水从口鼻汹涌地灌进肺里我惊慌失措地拼命挣扎,挥舞双手如同一只折翅的海鸟 ,白的泡沫蓝的天空,飞溅的海水呲进眼里逼迫我紧紧闭上眼睛。
在永远不会停止的水声和呼吸声中我突然捕捉到一丝清晰的嗡鸣,随即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激烈!
我拍水的动作在那一瞬间被暂停,而后我猛地挣扎起来,更加剧烈更加急迫!
我听得出来,我一直认得它!那是来自轮船底部的螺旋桨运转时发出的声音!
从腹部流出的血液将海水染成一片猩红,我双眼大睁,在轮船的阴影里看见了那扇猩红色的螺旋桨,它飞快旋转,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逃不掉的,我会死的!!
19.在不可名状的恐惧中我突然腾空,我的脚再次落在了轮船的木板地面上。
眼前还在一阵阵的眩晕,我扶着栏杆,咸丝丝的海风吹过来让我清醒了些。我撩开脸上的碎发,看到就在轮船前方的阴影里,一个黑色的人影在拼命挣扎,可是隔得太远我看不清她的脸。
太远太远了,远到我这一辈子都只能这么遥遥地看上她一眼。
收回目光的那一秒钟我注意到在我右前方的船头上有一张小餐桌,餐桌上面似乎摆着一只瓶子?阳光太热烈了,我看不清。
于是我离开了栏杆,告别了海面。
20.桌子上是一只小小的奶瓶,里面是满满一瓶的母乳,在阳光下它散发出淡淡的温柔的黄色光芒,随着轮船的轻晃它也在桌子上轻轻摇晃起来。
我走过去,脚下出现了三条影子。
在我拿起奶瓶的瞬间他们一齐伸手擢住了我!我仓皇回头,看见了……看见了肖海洋的脸、陈卫玫的脸和卫缀的脸!他们抓住了我他们抓住了我!救救我!!!
肖海洋紧紧攥着我的胳膊,幽幽看向卫缀,清晰地叫了一声:“妈妈。”
卫缀和陈卫玫同时看向我,异口同声;“这次,认出我们是谁了吗?”
她们齐刷刷在我眼前融化、交融、杂合,凭空捏造出一张紫色的婴儿小脸来!
陈卫玫的声音骤然在我脑子里炸响,那个婴儿,她的姐姐,我认出来了我已经认出来了我绝不会再认不出来了!
“妈妈。”
“姐姐。”
“还是,我?”
21.奶瓶划过桌面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张婴儿的脸在我对脑海里被不断放大放大再放大,一直放大到失真。而肖海洋往我肩膀上用力一推,我的身体翻过了栏杆。
肖海洋没有再动,他一如既往地站在原地,我看见他无声地问我:“你是谁?”
在白花花的母乳朝我劈头盖脸而来时我目眦尽裂,终于,我放声尖叫。
22.桌子对面的那个男人终于动了动,已经融化了的陈卫玫重新爬上桌面,她的眼球还在上下咕嘟着,冒着一个个巨大的泡泡,冒出来,又砰地炸开。
他们手牵手,缓缓将我包围,又缓缓逼近我。
肖海洋率先开口:“妈妈。”
他的脸上血管涌动,暴起后如同蠕虫般爬动,整个五官扭曲起来,皮肤泛起浅浅的紫,和那个被绑成螃蟹的婴儿如出一辙。
“姐姐。”
陈卫玫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他身上,他说这句话时她就在他嘴边,我眼睁睁看着陈卫玫被他开开合合的嘴撕裂咀嚼,一直吃得满嘴血淋淋也不肯停下。
陈卫玫的眼珠子就挂在他嘴角。
“你是我吗?”
卫缀回到了玻璃上,她的表情扭曲起来,逐渐染上这世界上最可怕的痛苦。她伸出了手,摸上了自己的脸,嘴里发出悲切的呜咽。
23.还记得故事的开头吗?我说过,‘我’就是肖海洋,肖海洋就是‘我’,不需要其他任何暗示,我知道肖海洋永远都在注视着‘我’。
现在肖海洋就在我面前,嘴里嚼着一块带血的生骨肉。我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穿着一条带条纹的蓝色裙子。
我已经知道了,卫缀是我,陈卫玫是我,肖海洋也是我,而我永远不会成为肖海洋。
因为肖海洋已经死了。
活人无法成为一个死人,我永远无法成为我。即使那就是我。
我伸出了手,而肖海洋还在不知疲倦地咀嚼着。
他看见我的手,发出了一声轻微而细弱的呼唤,仿佛婴儿降临这个世界时发出的第一声啼哭:“妈妈。”
是我。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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