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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逢
时至兰莺昭节,春景熙熙,芳菲灼人眼。
沈黛带着一婢女一马夫,自南地豫州拜别母娘,辗转北上京城长楚,只为见一人。
一路舟车劳顿,薄暮时方至长楚,沈黛寻了间离内城不远的客栈,暂且住下梳洗更衣。
夜深,她从随身包裹中取出首饰盒,挑三套簪钗置于桌上,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便唤婢女杏微来。
杏微叹道:“奴婢只觉得小姐玉秀之姿,戴哪套都好看。”
沈黛纤指点过白玉嵌珠步摇,眼睑微垂,“你说舒玉公子会喜欢哪般打扮呢?”
沈黛此番北上,想见之人便是这舒玉公子。
他是林家一氏嫡长子,本命林羡,表字舒玉,其父林自祯是当朝正一品巡督大人,其母崔雪则是太子殿下的姑母。
舒玉公子这般身份的人,连小姐都只于多年前见过几面,她一介婢女又从何得知?杏微不作声,退到一旁。
最终沈黛择出凤蝶鎏金紫玉头面,她素来喜佩繁复的首饰,既不知林羡喜欢哪样,不如选自己心仪的罢。
第二日天还未明,沈黛便携杏微乘马车赶到内城茶舍八宝楼外。
沈黛将一袋碎银递给八宝楼老板,谁料却被退了回来。
老板眼咕噜一转,语气不耐道:“你可知今日巡督府林公子回京一事?”
“自然是知道的。”沈黛温声答。
“林公子未时便要游街,咱家八宝楼可是绝佳的观赏之地,小娘子这些银钱怕是不够,您瞧您后头排着长队呢。”
沈黛回头看,不知何时楼外来了好些商户官家小姐,各个梳妆俏丽,盛装华服往里挤。
她一咬牙,把腕上的手钏摘下来,“这个给你,你看够了吗?”
杏微惊呼:“小姐不可!这是夫人留给你的……”嫁妆二字还未说出口,便被沈黛打断了。
“无妨。”
老板接过手钏掌心一揣,掂了掂,是上乘好货,于是端起笑脸迎沈黛上楼。
沈黛行至三楼,要了近窗的雅间,舍内雕饰古朴,造件精美。
她抬手拂开窗前帘纱,暖光透进来,落在她身上。方入深春,京城便隐隐有些初夏的灼热感。
沈黛衣裙繁复,外衫内着儒裙和里衣,此时热意袭来,她的额角覆上一层薄汗。杏微摸出冰蚕绢织帕,替沈黛擦去两鬓汗珠。
“小姐,你且攥着冰蚕帕,兴许会好受些。”
冰蚕绢料子轻薄,入手冰凉,确能纾解乏热,沈黛目光虚虚望向远处街角。
和其余来此地的贵女不同,她不为了一睹林羡的姿容,只为搏一条出路,了却一桩心事。
·
未时一刻,游街车马浩浩荡荡行进,一个个面覆银具的玄卫兵驾铁骑而来,好生威风。
铁骑队伍中央,四名侍者肩扛一华美轿辇,稳稳前行。轿顶四周挂着帷幔,只能观见里面端坐着一道模糊人影。
车马途径八宝楼外,沈黛手中紧握帕子,直直盯着那轿中人。
倏尔一阵疾风过境,帷幔掀起,轿中人身现。
道两旁的女郎们激动连连,神情仰慕,高声喊着“林公子”。
沈黛心口狂跳,只消远远凝望一眼,便知那人外貌不俗。他着素白广袖长袍,身影绰约,芝兰玉树之姿。
林羡谁也不看,微阖着眼,转瞬便要离去。
沈黛回神,身子探出窗外,将手中的绢帕丢下去。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帕子你可千万要争气,落在舒玉公子怀里才好。
似是福至心灵,那绢帕随风飘去,正正好好落入林羡怀中,他睁开眼,纤长玉指捞起那方绢帕,朝沈黛的方向看去。
她做出这般举动,却无半分羞意,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好生胆大妄为的小娘子。
林羡挑了挑眉,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帷幔落下来,隔绝周遭一切喧嚣。
沈黛拉住杏微往楼下跑,杏微还未从刚刚小姐丢手帕的举动中回过神,一脸目瞪口呆,“小姐这是要做去什么?”
“你傻呀,公子既已收了我的绢帕,我现下去截住他也不过分吧?”
哪里是收下,这分明是小姐她……
杏微醒神时,便见自家小姐已然跑到前头,慌忙提起裙裳跟上。
“小姐,您等等我呀。”
沈黛疾步而行,她心想:林羡这一路游街便是要往皇宫里去的,若是等他进了宫门,自己如今的身份定然跟不进去,那便惟有先行拦下游街的车马才行。
沿街巷道路径曲折,围满了前来观望的百姓,沈黛一路磕磕绊绊才勉强尾随铁骑队伍,她喘息急促,有些气竭。
这样下去,只怕还未拦下林羡,她便要支撑不住。
忽而裙摆似是被什么物件绊住,沈黛身形一晃,趔趄倒地。
两膝霎时间传来刺痛,她回头看,原是被摊铺棱角的铜钉勾扯住了衣裙。
眼见铁骑卫的队伍即将离她愈来愈远,沈黛心一狠,将那截缠住的裙纱撕扯下来,继而不顾一切起身朝前跑去。
直到追上那为首的铁骑,沈黛目眩神离,已然顾不了那么多,身子一颤,两腿泛软,便晕倒在车道中央。
·
沈黛这一晕,既是故意为之,亦是无心之失。
她凭借最后一丝力气,意图“装晕”拦下游街车马,却不想是真的脱力昏沉,直直卧倒在石路上。
不同于方才一摔,现下双腿的疼痛真切而泛麻,不必看便知道,定是磕出了大片淤痕。
沈黛紧咬下唇,止不住发颤,额角隐有冷汗滑落。
周遭一片哗然,马匹因受惊而低鸣,随即有玄卫兵下马向轿辇中人禀报。
那轿中人只字未言,似未有所表态。
沈黛委于地,昏沉之中,隐约听闻步履声渐近。
那锦靴履地的声音不急不缓,直至靠近她时,方才停下。
是林羡。
林羡自认过目不忘,一眼识得此时委地的女郎便是片刻前于八宝楼上朝他丢绢帕的那位。
他开口,语气平静:“公然挡道,装晕卖傻,姑娘真是好手段。”
林公子声如其人,温柔端方,如珠落玉盘,似飞泉漱玉,担得皎皎舒玉之美誉。
明明他言语间并无情绪起伏,嗓音也甚是清冽好听,沈黛却莫名觉察出几分冰冷嫌恶的意味。
她面色苍白,便要仰起头来——
却听见林羡继续说道:“擅阻游街者,其罪可判水牢之刑。如若姑娘不想因此事入诏狱,便带着你的帕子离开。”
语毕,那方轻薄的绢帕便被林羡随手丢弃,落在地上沾了尘灰。
林羡,声名显赫的温柔贵公子,太子殿下的挚友,她父亲……沈桑昔日唯一的弟子林舒玉,怎会是如此冷漠无情、字字珠玑之人?
沈黛仰面,姣好的脸颊上亦沾染些许尘埃,却瑕不掩瑜,愈发趁出其清素之丽,美目盼兮。丝丝缕缕哀怨、凄怜的光泽盈满她两弯水眸,只消望去一眼,竟让人生出几分不忍苛责于她,怜惜她之意。
她樱唇微颤,故作凄凄艾艾之态:“舒玉公子,我不是故意这般做,只是有些话想同你说……这个机会,我已然等了很久。”
可林羡哪里是懂得怜香惜玉的公子,他神色微沉,面上却好整以暇道:“哦?这么看来,姑娘便是承认自己先前居心叵测了。来人,把她拖下去。”
如何就是居心叵测了?
沈黛一愣,旋即见两个体宽遒劲的玄卫兵朝她走来,欲将她拖走,而那林羡,既已转身缓步离去。
她确有话要与林羡说,但并不想公之于众,然此时情形危急,便只能如此。
沈黛掐紧掌心,疾声道:“林羡!你可还记得前参领护军沈桑沈大人?”
不远处林羡步履一顿,眼睫轻颤间,神容恍然。
“你说谁?”他回过身,凝视无力伏地、身姿狼狈的女郎。
沈黛抬眸与林羡四目相对,竟窥得他瞳中几分阴沉狠戾。
她有些无措,眨了眨眼,却见他眼底那些情绪消失无踪,只余寂然清冷。
“前参领护军,沈桑。”沈黛一字一句道。
“你与他是何关系。”
“舒玉公子从前师承于我父亲,又怎会不知我是谁?”她说罢,摘下身侧一白玉,那玉佩上赫然印着“沈”字。
林羡皱眉,似是回忆半晌,方才想起来,薄唇吐露几个字:“你是,沈央央?”
沈黛:“……”
她从前与林羡不相熟,沈桑平时又喜唤她小字,林羡只记得她名‘沈央央’倒也正常。
只是闺中小字如此直白被旁人道出来,还是生平头一遭,更何况,唤她小字之人是神仪明秀的氏族贵公子。
她轻吸一口气,颇有些羞恼道:“舒玉公子,我名唤沈黛,你方才念的是我闺中小字。”
“抱歉,”林羡沉默几息,而后语气温和许多:“若是我早些认出你就是沈参领的遗女,定不会这般欺你,只是早在三年前,平顺十四年,我便被你父亲逐出师门,自此以后,我同沈参领再无瓜葛。”
他眼睑轻垂,低叹:“沈姑娘,莫要怪我不念旧情,如若你此番来寻我的目的是意欲投奔于我,便就此放弃罢。”
林羡的话似喟叹,似呢喃,扬在风里,如同叙述一场无足轻重的前尘往事。
可他怎能三言两语,就将昔年的一切轻易抹去?
沈桑生前待林羡的好她瞧在眼里,尽管艳羡,却又敬他们师徒情深。
沈黛不信沈桑是那样的人,会毫无缘由将林羡逐出师门,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
而她此番意图借父亲之名,来投靠林羡,原因有二:一是她不再愿受豫州母族苏氏的贬低欺压,二是她想见林羡的私心。
“人言朝沐杏雨,平生念师恩。舒玉公子既曾于雪夜叩请我父亲收你为徒,便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就算我父亲真的将你逐出师门,你又怎知这其中不会有别的隐情?”
沈黛纤指伏地,踉跄起身,才发觉两膝淤紫,细腻的肌肤因磨破而有血珠渗出。
她说话时带着南下豫州的吴侬语调,柔而娇脆,却字字分明:“这三年间,父亲战死,沈氏一脉颠沛流离,我辗转至南地借居,曾多次听闻舒玉公子文韬武略,不畏浮云之慨然,心中钦慕已久。可如今一见,却大失所望。公子今日这般避之不及,生怕同沈参领扯上半点关系,怕不是心中有愧,不愿坦然面对,是那空有其表、沽名钓誉之辈!”
游街两侧皆是百姓,沈黛这一出言论先是卖惨,而后欲抑先扬,以林羡不同流俗的名节,来反之直言他忘恩负义,小人作为。
即便她此番话是无中生有,可林羡若是不做解释,或是继续将她打发走,那么便会在新官上任的第一天就失了民心。
“沈姑娘真是舌灿莲花,一番颠倒是非的本事,险些连我都给骗了过去。”
林羡靠近沈黛,从容不迫地开口:“林某自是担不起沈姑娘口中指摘的‘空有其表、沽名钓誉’,既然你说当年之事许是存在隐情,我便信你一回,只要你能说出究竟是何隐情,我便满足你一个要求,如何?”
他玉指轻抬起她的下颚:“毕竟沈姑娘可不是挟恩图报之人,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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